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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軸心時代新思路學派]論壇: 從唐君毅論「心靈之凝聚與開發」重新界定中國陸權文化與西方海權文化
2023/01/06 17:48:16瀏覽594|回應0|推薦2

從唐君毅論「心靈之凝聚與開發」重新界定中國陸權文化與西方海權文化以及二十一世紀之大流蕩與大閉塞

                      

摘要

海權文化vs.陸權文化之類型對比,產生於近代西方列強崛起的大航海對東方傳統政權之遭遇衝擊與侵略殖民。今日所謂全球化=現代化=西化,亦即西方海權壓倒東方陸權,稱霸全球五世紀之現代性世界史。二十一世紀的美中大國博弈以及中共的一帶一路計畫,則標示著中國崛起所象徵之陸權復興,對西方海權反擊逆襲,海陸重新對決!

海權陸權皆是跨越民族疆域之帝國主權。吾人主張陸權海權之爭不應只視為強權霸權之爭,更應理解為一種思想與道德的文化領導權競逐,各自建構其獨特文化精神類型。

唐君毅的《人生之體驗續編》第二篇〈心靈之凝聚與開發〉提供了重新界定陸權文化與海權文化的精神類型對比。陸權文化彰顯心靈之凝聚,其弊在閉塞;海權文化彰顯心靈之開發,其弊在流蕩。凝聚與開發皆人類心靈本具之良性傾向,應並用互濟,不執於一端。今日全球化情境之東西混搭,華洋雜處,早已不存在單純的海洋心靈或大陸心靈。美中博弈的海權陸權之爭,其正面意義應指向中西文化重新和解共生大融合,以大陸心靈之凝聚力來重新包容涵攝海洋心靈之開發力,形成一融合中西之長的「大海陸精神」。

吾人進而借用轉化唐氏的「德性一本/文化多元」論,提出「儒家德性一本/西方能力多元」,作為中西海陸融合之理論架構模型,解決當代多元文化論爭之浮濫論調。

當代文學藝術之頹靡式微,乃至整個當代文化陷於「沒有流行」之停滯渙散狀態,表徵著海陸心靈末流之大流蕩與大閉塞!

 

關鍵詞:海權文化\陸權文化,唐君毅,心靈之凝聚與開發,一本多元

 

 

     導論:「洋」與「土」的海權/陸權想像

 

「海洋」本是一個自然環境型態的地理學範疇,會成為一個文學的範疇與類型--「海洋文學」,已隱涵指向一更廣泛的文化類型--「海洋文化」、「海洋文明」或「海洋心靈」、「海洋精神」。

而當人們談論「海洋文明」,其實已隱涵指向「大陸文明」作為參照對比的類型甚至對立的類型。

更重要的是,「海洋vs.大陸」作為文化類型對比,更同時指向一種權力型態或政權類型的對比:「海權vs.陸權」!

今日在此談論「海洋文學」當然不是一個「純文學」問題!一切文化的表現與創造總已指向政治,正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一切政治最後仍須指向文化,正如青年毛澤東詞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逐鹿中原的政權之爭 (指點江山),必同時訴諸「激揚文字」文化表現與創造,建立思想與道德的文化領導權(hegemony)

「洋」之海權文化vs.「土」之陸權文化,作為「地緣-政治-文化」(geo-politic-culture)三合一之類型對比,就是一部近代西方列強崛起的大航海時代與東方傳統政權遭遇碰撞衝突的侵略殖民史!今日所謂「全球化」其實就是「現代化」就是「西化」,亦即西方海權壓倒東方陸權,西風壓倒東風,西方白人列強歐風美雨席捲全球五世紀之現代性世界史。

時至二十一世紀的二0年代,世界歷史又跨入另一場百年難逢之大變局大逆轉:美中貿易大戰之大國博弈,美元與人民幣之貨幣戰爭,中共設立一帶一路亞投行,這正在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指向一個唯一的世紀性大事件:中國的崛起標示著陸權復興再起,對西方稱霸五百年的海權帝國展開反擊逆襲,海陸重新對決爭霸!當然也引起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集團(包括脫亞入歐的日本)對中國大陸之圍堵夾攻!

今日在台灣談論海洋文學,誠乃「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論述背後無不或隱或顯指向美中大國博弈、海陸爭霸之惘惘威脅背景!所以吾人選擇跳過談論海洋文學之「項莊舞劍」,直指「沛公」本身,直接面對這惘惘威脅背景之雙雄對決主人公--西方海權vs.中國陸權

吾人進而主張,這場「西方海權vs.中國陸權」的世紀對決不應只視為當世兩大強權之海陸爭霸戰,更應提升為一場「海權文化vs.陸權文化」之理念戰爭,一場「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搶占思想與道德之制高點的文化領導權競逐!因為,無論是西方現代海權或中國傳統陸權,皆是一種跨越民族與疆域界限之世界帝國主權,皆曾各自建立其「去疆域化」之普世價值與軸心文明!準此,「世界帝國」與「世界共和」實乃一體兩面,「世界帝國」指向現實面之「去疆域化」的主權領導統治,「世界共和」指向理想面之「去疆域化」之普世價值理念之「精神共和國」。美中對決固然帶來全球動盪不安之惘惘威脅背景,但也提供了一個世界文明發展的契機與轉機,可以重新公允地比較論列西方海洋心靈與中國大陸心靈之短長優缺得失,尋找出一種足以截長補短,陶鑄融合中西文化精華的普世新文明!

 

    

 

壹 中西文化之辨:海洋心靈之開發vs.大陸心靈之凝聚

   吾人發現一個有趣的切入點:唐君毅的《人生之體驗續編》第二篇〈心靈之凝聚與開發〉[1] 提供了重新界定陸權文化與海權文化的精神類型對比。陸權文化彰顯心靈之凝聚,其弊易陷於閉塞;海權文化彰顯心靈之開發,其弊易陷於流盪。

唐君毅論心靈之凝聚與開發,當受到熊十力「翕辟」說之啟發,但更為高明博大,深刻精微,中肯平實。

熊氏《新唯識論》之體用論,標舉易經之翕為宇宙兩大勢用:「翕的勢用是凝聚的,是一種物化的趨勢,即依翕故,假說為物;的勢用是剛健的,是運行於翕之中,而能轉翕從己,即依故,假說為心。」心和物是一個整體的兩個面相,渾融而不可分,因為翕和是相反相成,彼此相融的。「翕成變」構成了宇宙萬物大化流行恒轉或能變熊氏極自詡其「翕成變」說,但吾人以為「翕成變」作為宇宙論命題可能是熊氏學說最無價值部分,因為不符當代自然科學典範之圖像!

   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亦將心物還原為兩種「傾向」:本性的差異與程度的差異,構成兩種多維性,時間綿延之「質的多維性」,空間之可分割的「量的多維性」。但柏格森以質的多維性是一種緊縮之傾向,凝聚為時間與心靈。量的多維性則是一種鬆弛之傾向,延展成為空間與物質,與熊之「心=辟/物=翕」剛好相反!而柏氏之論是有當代科學典範為後盾的,且遠為複雜精微!

但熊氏對辟之性相情狀仍有其獨到深解:翕和是同時俱在,互相需要、相輔相成的,如果只有而沒有翕,則將浮游而無運用之具,即無所依據以顯發其德用;如果只有翕而沒有,則便完全物化,宇宙只是頑固堅凝的死物。

且看唐先生對熊氏辟說繼承轉化之關鍵:凝聚與開發不再是心物二元之對立,而是心靈本身同時具有的兩種基本傾向與作用,亦是自然本身同時具有的兩種基本傾向與作用。此一跳出心物對立格局之理論轉換無疑更為高明靈動通透:

人間萬事由人而作。而人之作事,由於心靈為之主宰。心靈之大德,即在能開發它自己,亦能凝聚它自己。

心靈的開發之反面,是心靈的閉塞;心靈的凝聚之反面,是心靈的流蕩閉塞似凝聚而非凝聚,流蕩似開發而非開發

 

人們大都在心靈之閉塞與流蕩中輪轉。流蕩便不能凝聚,閉塞便不能開發。以遊蕩為開發,以閉塞為凝聚,則產生人生之一最大之顛倒見。[2]

 

自然世界中之凝聚與開發:自然世界的事物總是不斷開發與凝聚。「開發是一化為多,凝聚是多結為一。萬物由開發而生,由凝聚而成。這是中國先民極早便認識的道理。[3]

動是開發,靜是凝聚。晝之光照是開發,夜之覆蓋是凝聚。植物開花是開發,結果是凝聚。「種子開花,花結種子」,無盡相續的開發而凝聚,凝聚而開發之生命歷程!植物「以開發為凝聚」,動物「以凝聚為開發」。夫婦欣合恒在洞房靜夜=凝聚,生兒育女=開發!

人是自然之中「自覺之心靈」:「則吾人心靈之在自然世界,即自然萬象凝聚之所。而天地之所以有人,人之所以有心靈,蓋即以若無人之此心靈,則整個自然萬象,將只是分別並行的自凝自流,而無統一的凝聚之所也。」[4]

 

從人對自然之認識活動本身,對自然所作之事業、所造之文化看,則可見此一切皆依於人之自開蘊藏,自發其心。換言之,人對自然之開發即人心自身之開發:

 

人之能造物質文明與社會文化,皆不外將自然與人心本有之能力,使之由隱而顯,由幽而明,由寂天寞地而地動天驚。此若無所增,又大有所增。此所增者在形式,不在材質。形式者,文也。故曰人文,曰文化,曰文明。人文、文化、文明,以人對自然之開發一面而言[5]

 

剋就人所造之文化自身看,復由兩面構成。文化中已成之具體成績=過去之歷史=凝聚。運用此已成成績,加以新認識、新理解=開發。

但開發與凝聚作為心靈之兩大基本傾向,只能是相對而言,一如亞里斯多德之「形式/質料」二分只能是相對而言。唐氏舉例:

組織制度=人類生活之軌道=凝聚。文學藝術與學術思想=人類文化之生命=開發。文學藝術=開發,學術思想=凝聚。科學=開發,哲學=凝聚。

延伸唐氏之說,試舉今日大企業之研發部門為例,試問:此研發部門是「開發」或「凝聚」之企業心靈?就改良現有產品,開發新類型產品而言,研發部門當然是企業心靈之開發力!但相對於已有的生產與行銷部門,研發部門代表一種有意識、自覺性地抽離抽身於企業生產行銷之運作體系,後退一步並升高一層位,對現有的產品品質與生產水平進行一種後設性(meta-)的總結反省與分析評估,以求矯正缺失弊端,才能超有既有的品質水平,創新提升企業整體之質量。此一抽離現有體系運作,後退一步並升高一層位的後設性總結反省,就是一種心靈凝聚之思維運作,所有更高層位之理論思考都帶有後設反省之心靈凝聚傾向!

開發與凝聚是心靈的兩個基本傾向與作用,而且只是相對而言,每一種心靈活動都已同時蘊含開發與凝聚,嚴格而言,不存在無凝聚之開發與無開發之凝聚。就人類心靈之健全發展而言,開發與凝聚當相互為用,並濟互補,相輔相成!但剋就每一心靈活動之表現與成就而言,卻免不了有所偏重,無論是個人之表現或群體集體之表現,有的偏向開發,有的偏向凝聚。

置於中西文化比較之宏觀問題意識與思想格局,很明顯的,西方文化偏重心靈之開發,心靈之開發力創造了西方民族航海殖民之海上霸權,從古希臘羅馬至現代歐洲列強與二十世紀之美國!海洋心靈就是一種不斷開發之意志精神,勇於冒險挑戰,探索未知,開疆拓土,開創出西方文化波瀾壯闊,高潮迭起之精采燦爛多姿,直至今日經濟與科技掛帥之發展主義(Developmentalism)仍形象地表徵西方海洋心靈之開發意志!

中國文化偏重心靈之凝聚,心靈之凝聚力創造了中國打江山開天下之大陸帝國天朝。大陸心靈就是一種凝聚精神,創造出中國文化之高明博大精深而又中庸平實,敦厚悠久。

而唐先生更重要之理論旨趣是解釋心靈的兩大患或兩大病:心靈之閉塞相與流蕩相:「心靈之開發不易,心靈之凝聚猶難。閉塞為心靈開發之大敵,流蕩為心靈凝聚之大敵。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知心靈之有大閉塞與大流蕩之患者,亦不足以知心靈之凝聚與開發之要也。」[6]

唐先生欲解釋心靈之閉塞相與流蕩相之因緣起源,其所遭遇之理論困難,一如基督教欲解釋「惡之起源」,佛教欲解釋「無明之起源」,在根本上是無解的,因為「心靈之閉塞與流蕩皆在先天心體上無根,而唯由於心靈之自陷於其凝聚與開發之一端,以使二者相離而生。至於此自陷之何以生,乃不能再問者。」[7]

 

   心靈流蕩之相貌,為開發復開發,而無凝聚。心靈閉塞之相貌,為凝聚復凝聚,而無開發。開發復開發而無凝聚,如開發之離凝聚而遠颺;凝聚復凝聚而無開發,如凝聚之捨開發而自鎖。人心靈之開發與凝聚,乃相依相養以為命。而當其相離,則開發如遠颺無歸,遂成流蕩;凝聚如自鎖不出,遂成閉塞。流蕩之心,依於開發,而失開發之所依;閉塞之心依於凝聚,而失凝聚之所依。故在能自凝聚自開發之先天心體上,皆為無根,而只依於此心體之一端之用,不與他端相輔為用,以周行不殆,遂還自竭。故流蕩之行,閉塞之志,終難持久。持之既久,心靈之生命,乃歸於自殺[8]

   唐先生此解堪稱高妙圓融,而又持平中肯,可謂極高明而道中庸。今試為進一步之闡明詮釋。

誠如唐先生所言,流蕩相與閉塞相在先天心體上無根,但在實際狀況,人心之表現卻往往自陷於流蕩與閉塞!也許唐先生忽略了一個根本關鍵點:凝聚與開發雖是心靈之先天稟賦,但落在個人身上或一個民族身上,必有所差異偏重,個人或民族得其一端較多而另一端較少,表現為個人獨得之天才或一民族獨得之天才。個人或民族恃其天賦獨得之才而偏向發展,亦理勢所趨,人情之常而不能免俗者

現在的問題是:心靈之凝聚與開發在實際的表現與發展恆不免偏向偏重一端,但此「偏向」、「偏重」一端會不會演變惡化成「偏頗」、「偏執」於一端之陷溺其心,以致於完全罷黜廢棄另一端,如魯迅所言之「文化偏至論」!

而魯迅將文化偏至發展之理由歸之於對先前歷史潮流之矯枉過正:「蓋今所成就,無一不繩前時之遺跡,則文明必日有其遷流,又或抗往代之大潮,則文明亦不能無偏至。」文明無不根舊跡而演來,亦以矯往事而生偏至。」

吾人以為,一民族發展其先天稟賦之才而不免恃才而驕,由偏向偏重演變為偏頗偏執於一端,以致陷溺其心而無法自拔,才是文化偏至發展之最根本理由。正如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吝是小氣,引申為器量窄小,眼界心胸狹隘之人性根本弊病,如今日台灣常講的井底之蛙!即使有周公之才,若恃才而驕,專擅其才,眼界心胸反會流於狹隘小器,「驕且吝」轉譯成當代流行語就是「井蛙觀天,夜郎自大」!所謂「文化偏至症」就是一民族發展其先天稟賦之才而自驕專擅,淪為「驕且吝」之井蛙夜郎而不足觀也!

人心之陷溺,在先天心體上無根,但在實際狀況中卻往往陷溺其心,雖非「必然」,卻是「往往」、「經常」之大概率事件。孟子已給出最持平中肯答案: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孟子沒說「必賴,必暴」,而說「多賴,多暴」,「多」意味「大多是,大多如此」,不是百分百的必然,卻是「大多如此」之大概率!人心並不必然陷於流蕩與閉塞,但大多不免陷於流蕩與閉塞!
  
富歲弟子多賴,凶歲弟子多暴!同理可推,西方海洋心靈多流蕩,中國大陸心靈多閉塞!而中西文化之病不僅在於大陸心靈與海洋心靈各自偏執於凝聚或開發之一端而成文化偏至症,西方人之海洋心靈重開發而輕凝聚,終而陷溺為流蕩心靈,中國人之大陸心靈重凝聚而輕開發,終而陷溺為閉塞心靈;中西文化之病更在於二百年來中西交鋒,海陸爭霸,洋土大戰,海洋心靈對大陸心靈之碰撞衝擊,強勢霸凌!

唐先生直接診斷:

 

西方近代文化,自十九世紀至今,整個言之,明是由四面開拓發展其政治經濟之力量,而使此力量到處流蕩致淪為世界之侵略者。其學術思想主義,亦愈分愈歧,愈變愈奇;忽而民主,忽而獨裁;忽而資本主義,忽而共產主義;忽而個人主義,忽而社會主義;似日新月異層出而不窮,實則近於走馬燈。其精神正日近於流蕩。而以此分歧流蕩之西方政治經濟勢力及學術思想主義,與中國之滿清之閉塞相遇,於是中國之凝聚固被衝開,中國之社會亦日益破壞,…中國人心亦流蕩不已,無一息之安。

 

   所以,中西遭遇交會更引發中西文化之病之大爆發:

 

中國式之閉塞心靈與西方式之流蕩心靈合作之產物,而在今日吾人自救之道,則惟賴吾人由心靈之凝聚,以從事於心靈之內在之開發,而開發中國傳統之文化,以凝聚西方之近代文化。[9]

中國之當前之災難,乃由中西文化之衝突,中國文化之缺點與流弊,及西方文化之缺點與流弊混合之所生。中國人之成此悲劇之主角,不能專責他人,亦不能專責自己。[10]

魯迅的〈文化偏至論〉亦提出相似診斷:

往者為本体自發之偏枯,今則獲以交通傳來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國之沉淪遂以益速矣。嗚呼,眷念方來,亦已焉哉 
方賤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偽,且复橫決,浩乎難收,則一國之悲哀亦大矣

進而借用唐先生關於文化生命與民族生命之區分,文化生命是「理」,一種理想的類型與典型,如儒家之「道」與「道統」,程朱之「理」,柏拉圖之理型,韋伯之「理想型」,文化生命可視為一種精神類型之星座!民族生命是「氣」,是特定歷史時空中,一個特定民族的才性氣質之生命力與生命感!

西方之海權與海洋心靈,所謂「西洋」就是一種文化生命!希臘人、羅馬人、迦太基人以其民族生命力表現創造出海權文化,希臘羅馬的民族生命滅亡了,其所創造的海權文化被近代歐洲諸民族繼承發揚光大,包括「脫亞入歐」的日本,創造了五百年的西化、現代化、全球化之西方海權帝國。
中國大陸文明作為一種文化生命,則基本上與中國人之民族生命重疊同步,從諸夏,漢族,唐人直至今日之中華民族,中華文化生命之盛衰起伏與中華民族生命之盛衰起伏同步發展,並傳播影響東亞諸國,成為韓、日、越南諸民族之文化生命的一部分!

理需透過氣實現,理掛搭於氣,一種文化生命之興衰起伏、存亡絕續必掛搭於一個民族之興衰起伏、存亡絕續!而莫忘朱夫子「氣強理弱」之教誨,即使是真理公理天理,在實際的實現過程中,卻往往是形勢比人強,氣弱則理不彰,導致「以成敗論英雄,強權即公理」之是非不明,價值偏頗!

回顧兩世紀以來之中西交鋒,海陸爭霸,洋派凌駕土派,洋土二字成為價值高低正負褒貶之代名詞!以今日事後諸葛之明,百年前中西對決的勝負之數並非簡單的優勝劣敗,不是西方海權必然勝過中國陸權,亦非海洋心靈之開發力必然優於大陸心靈之凝聚力,而是彼時西方人之民族生命正值青壯期,以上升之民族生命力展現了海洋心靈之全盛開發力,對上了中華民族生命之暮年期,大陸心靈沉陷於老朽僵化熟爛之閉塞自鎖,抱殘守缺!試問:「西洋」焉得不摧枯拉朽,沖垮輾壓「中土」?

兩世紀之後,「西化」、「現代化」已易名為「全球化」的二十一世紀,反而上演著「西方的沒落」vs.「中國的崛起」之世紀大逆轉戲碼!該如何解釋呢?仍可訴諸中西之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之排列組合!

從西化現代化之歷程而言,西方民族已步入老年期,歐羅巴各族已垂垂老矣,二十世紀的美國以其青年的民族生命力秉承發揚西方海權文化,在大西洋彼岸創造了美國世紀!日本情況類似,但美日之民族生命力在二十世紀末也都走向老化!

相對的,中國在學習西化現代化之歷程上反而蛻變為一個年輕的民族!一世紀前之民國初年,梁啟超召喚「少年中國」,李大釗頌禱「青春中華」!古老的中華民族歷經百年浩劫動盪,終於在改革開放後蛻變重生,煥發出「少年中國」、「青春中華」之民族生命力!

中國崛起之謎:以蛻變重生之青春中華民族生命力,秉承大陸心靈之淳樸凝聚,奮發學習西方海洋心靈之開發進取,終於達到「師夷長技以制夷」、「師夷長制以制夷」,而超英趕美甩日!

西方的沒落與美國的衰敗,世人正共睹其症狀病因:西方白人之民族生命已步入老年衰退期,其海洋心靈之文化生命亦暮氣沉沉,老朽僵化,抱殘守缺,唯剩流蕩浮躁騷亂!2020美國總統大選,竟演出川普與拜登兩個年過七旬老白男嘴砲鬥氣之世界民主笑壇,見證了美國民族生命之老朽僵化與海洋文化生命淪為流蕩浮躁騷亂![11]

要列舉西方沒落、美國衰敗之敗亡徵兆,可謂撫拾皆是,罄竹難書:從金融海嘯到新冠疫情,經濟危機,生態破壞,民主腐敗,政府失能,軍事工業綜合體製造戰爭,敗壞治安,金融詐偽操作,新聞傳播造假,教育品質倒退,人文素養式微,種族歧視,階級不公,內亂暴動,恐怖攻擊,乃至於社會老年化,少子化,高自殺率,無差別殺人

西方的沒落、美國的衰敗是一個每下愈況的「事實」與「現實」,中國的崛起則只是一個「可能」與「潛能」!西方的沒落看不到一絲絲起死回春的希望與可能性,正如同美國靠印美鈔來經濟紓困,簡直比黑幫印假鈔更荒唐無稽,蠻橫無理,根本是飲鴆止渴,殺雞取卵!

但中國的崛起不能只是憑藉西方的沒落而趁機崛起,中國的崛起必須走出超越西方的另一條路。因為西化現代化就是全球化,所以西方的沒落是一個全球性的危機,全人類的共業!中國的崛起若不能突破西方的盲點局限,走出一條超越西方之路,最後必將概括承受西方之弊端危機,和西方一起走向沒落與敗亡!

近年大陸文化界流行一時的「啟蒙與救亡二重奏」其真正旨趣興許可改寫為:西方的啟蒙現代性固然具有不可抗拒之優勢強勢,卻同時蘊含無可避免之局限盲點弊病與全面毀滅危機!啟蒙現代性形成之「理性化」系統帶來了科技突進、財富倍增、民主法治,專業分工多元、大眾消費娛樂之發達繁榮,但也帶來了全人類毀滅危機,從自然生態之汙染破壞到社會文化生態與精神價值層面之「虛無化」與「暴力化」![12]

量子論科學哲學家波姆(Bohm, David)指出:過去的文明與社會演化,展現

為生長與衰亡的整體循環過程,「但很明顯的,現代社會的發展所釋放的力量使

得此類過程不再適用。今日人性所面對的不是文明的持續循環,而是世界性範圍的毀滅,甚至會毀滅所有生命所依賴的自然秩序。」[13]

所以,中國的崛起承擔著「啟蒙與救亡二重奏」之全新變奏,不只關乎中華民族之救亡圖存,更關乎全人類之救亡圖存!如何學習啟蒙現代性之優點長處,同時也批判啟蒙現代性之局限盲點弊病,找出超越西方危機的另一條路,才能解救中國也解救全世界不重蹈西方覆轍一起沒落敗亡!  

 

  

     貳 「一帶一路」的大陸權主義超越西方危機之新思路

2013年,習近平主席提出「絲綢之路經濟帶與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之

「一帶一路倡議,標示著超越西方危機之另一條路的可能方向。正如論者指出,一帶一路是為解決世界經濟和全球化發展而提出的新思路、新理念、新方案[14]

 

“一帶一路”倡議以民心相通為依托,倡導文明借鑑、包容與融合,反對文明衝突,從哲學層面給世界未來指明了方向,有利於消除修昔底德陷阱和其他地緣政治矛盾,為世界和平與全球化發展奠定堅實的民意基礎[15]

 

旨哉斯言!一帶一路倡議作為以中國為軸心的新全球化方案,蘊涵著從「從哲學層面給世界未來指明了方向」,指向一條超越西方啟蒙現代性的「新思路」、「新理念」。遺憾的是,關於此「新思路」在哲學層面上之概念內涵進行創新建構之思想工作與理念工程仍相對欠缺,未真正開展!

若將文化體系區分為「技術\體制\理念」三個層面[16],西方啟蒙現代性之長處就在於技術與體制之高度發展而富國強兵,民主法治,社會繁榮,卻輕忽遺忘棄置了理念層面與人文領域發展!中國的崛起亦是在技術與體制層面「師夷長技以制夷」、「師夷長制以制夷」,而超英趕美甩日,但在理念層面卻也日益輕忽遺忘棄置。

簡言之,西方啟蒙現代性之弊就是重經濟、科技,而輕人文,喪理念!中國崛起之危機似乎也正在重蹈西方「輕人文,喪理念」之覆轍!此「重經濟、科技而輕人文,喪理念」之弊病危機就如同一部好萊塢超人英雄片或一部陸製的仙劍奇幻劇,億萬資金與尖端技術打造出眾星雲集,特效炫目,場面浩大,窮奢極侈之超級金光戲,故事劇情與人物角色卻極其幼稚膚淺,空洞貧乏!結果連消費娛樂效果都達不到!今日中國大陸培養不出一支像樣的足球隊,也產生不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思想學術大師與思潮學派,皆反映了深層的人文危機!

中國的崛起要超越西方危機的唯一出路就是:既發展經濟與科技,而又不輕忽人文與理念之發展,並建構出一套超越西方啟蒙現代性之新人文理念!

眾所周知,一帶一路的原始發想是利用中國大陸本身在基礎建設上過剩之技術與人才資源,以及龐大外匯存底,投資支援中亞開發中國家之基礎建設,推動其國家經濟發展及人民生活水平,建構一連結貫串歐亞非三大陸之「絲路經濟帶」超級陸運系統。同時亦投資支援南亞及東南亞開發中國家之海運基礎建設,建構一連結貫串印度洋、南海、南洋、太平洋之「21世紀海上絲路」超級海運系統!

一帶一路構想其格局之恢弘,氣勢之磅薄,直如一部穿越連結古今中西各民族文化發展軌跡之超級時空穿越劇:中國古代之西域絲路貿易,唐三藏西天取經之西遊記路線,馬可孛羅傳教之東遊記路線,鄭和下西洋南至印尼西至非洲之三寶路線…,都穿越移置到當代,如乾坤大挪移法般轉換為21世紀全球化經貿之「新絲路」,同時也重新改寫設定美中兩強與東西軸、南北軸之全球戰略新格局。

此一穿越古代絲路,乾坤大挪移為全球化經貿之「新絲路」,更蘊含著一套使全球化之普世價值理念座標亦產生乾坤大挪移之「新思路」:一帶一路標示著中國作為傳統陸權國家之復興崛起,重新對抗克制西方現代海權國家,形成一包圍涵蓋海權而又超越海權之「大陸權主義」之全球戰略新布局!一帶一路召喚重建之「大陸權主義」當以大陸心靈之凝聚力重新包涵融攝海洋心靈之開發力,使海洋心靈不淪於流蕩,使大陸心靈不陷於閉塞,形成一融合中西之長的「大海陸精神」!

在這意義下,一帶一路發端於基礎建設,但不能停留在基礎建設,它必須同時指向一種思想文化工作之精神建設。基礎建設是百姓日用民生經濟之「基準點」。在這場美中對決海陸爭霸,中國抓住經濟基礎建設之基準點是正確的、重要的且必須的,但卻是不夠的。中國更須占據思想與道德之制高點,建立一套人文理念之最高指導原則,才能掌握「以德服人,以理服人」之文化領導權!

中共理論家將一帶一路定位為「全球經濟」與「全球治理」之新模式新格局,大方向正確,但層次等級之高度不夠。「全球治理」之格局視野雖高於「全球經濟」,但仍屬體制層次,未達理念層次之高度。「治理」仍不脫體制例行運作之行政與管理,未達「最高領導」之層次!現代意義之行政與管理更往往化約為技術性之程序操作,形成「技術官僚」或「科層官僚」。所以「治理」至多只是市政府之市長等級或企業CEO,未達國家級之最高領導。唯有達到理念層次之高度才是國家級與世界級之最高領導格局!

一帶一路要開創「全球治理」之新格局,必須自我提升拉高到「全球領導」之新理念新高度,正所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也才能真正「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對抗反擊克制美國與西方之腐敗沉淪,多行不義!

吾人將西方啟蒙現代性界定為一種「自由人」理念(free man),將中國崛起所蘊含召喚之新人文理念界定為一種「倫理人」理念(ethic man)。延伸雅斯培的軸心時代說,吾人將十六世紀以降的「西方現代」界定為「第二軸心時代」,它基本是古希臘與基督教兩大軸心文明復興更新之綜合體:十六世紀文藝復興代表希臘軸心文明之復興再生,宗教改革代表基督教軸心文明之自我更新,交匯而成十七、十八世紀之啟蒙運動與啟蒙理性主義,構成啟蒙現代性之「自由人」理念,以「自然權利/社會契約」(natural right/ social contract)為基本架構,發展出五個現代社會基本特徵:現代科技,資本主義,民主法治,分工專業,大眾消費娛樂。有兩個實現模型:現代化城市與現代化國家。

吾人將二十一世紀正在發生的「西方的沒落,中國的崛起」界定為「自由人沒落,倫理人崛起」之「第三軸心時代」!

西方之自由人理念就是一種海洋開發心靈,中國之倫理人理念就是一種大陸凝聚心靈!吾人希望,中國倫理人之大陸凝聚心靈可提供「一帶一路」在哲學層面上之「新思路」,超越西方海洋心靈流蕩浮躁漶漫之末路狂花!

 

 

 參 突破當代多元主義濫調,走向一本多元論

   必須將西方自由人之海洋開發心靈與中國倫理人之大陸凝聚心靈之基本對比圖式,納入中西文化比較之更廣闊深遠背景。唐君毅的《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提出教科書級的理解框架。

 西方文化形成之歷史背景 : 不同民族接觸之戰爭與商業活動, 故是多元的,競爭的,衝突對立的,易產生敵對意識與自私心之自我個人意識,階級與職業之分立對立,戰爭成敗與商業得失充滿運氣機運,故易產生宗教意識,以及向上與向外活動,追求超越性理想之超越精神,並重抽象概念分析與客觀的理性求知。

中國文化形成之歷史背景 : 單一民族為主的農業與和平。農業必求定居與安定,故農業生活自然促進「超敵對致廣大而愛和平之精神」。中國文化之來源是一元的,非不同民族文化迭經衝突戰爭而次第壘疊綜合而成。中國文化乃依一中心精神,由內而外不斷推展擴充,而於和平中發展。中國重具體的普遍,以人物人格為第一。故不重抽象概念分析與分門別類之專業化。

   唐歸納西方文化精神為四大端 : 一為向上向外之超越精神。二為理性求知的客觀化精神。三為尊重個人自由之精神。四為學術文化上分途多端發展之精神。吾人將之概括簡化為:超越性精神,客觀理性精神,個人自由精神,分工專業多元化精神,即現代社會學所說之「分化」(differentiation)

唐所稱之「西方近代精神」即今日習稱之「啟蒙現代性」!唐對西洋文化精神「古與今之爭」的診斷:

 

西洋古典精神之長處,在求超越現實,而上達普遍者之認識,而成就純理科學、哲學、文藝,與依理性、依人心深處之上帝與愛而生活之人格。近代精神之本源,則重在對於外在的客觀自然、社會之理解,及實際改造自然的知識之追求,與政治經濟事業之完成。而其潛在的目標,正當是人精神內容之擴大,表現其人格之價值與意義於自然與社會。然而近代人,因太重實際知識之追求,與事業之完成,遂恆未能真自覺其潛在之目標,乃只事沉沒其精神於所知自然界,與所懸之似外在之客觀的理想之實現。於是在意識之前,產生一自然主義之宇宙人生觀。而在意識後之生物本能,與權力意志,則於追求似外在客觀理想之心,夾雜同流,進而反利用此追求理想之人性與理性之表現,以形成罪惡。西洋文化中之古典精神之長處,在其高明的超越性,與深度的向上性。近代精神之長處,則在切實的內在性,與廣度的向外性。古典精神能向上而凝聚,未能放下而展開。近代精神則一直為要實現理想滿足理性之要求,而一往向下,向外展開,終於趨於物化

西洋文化要自拔於目前之漩流,以開拓新局面,必須一面保持近代精神,而一面自覺古典精神,而真涵攝古典精神中之深度的向上提起之超越精神於其內

納入海洋心靈與大陸心靈之基本對比圖式,西方海洋心靈產生於多元民族接觸之航海貿易競爭與鬥爭戰爭之歷史地理背景。所謂「向外與向上之超越精神」即是海洋開發心靈!向外之超越精神是最典型海洋心靈:勇於跨出現狀與既定疆域界限,去開疆拓土,冒險犯難,挑戰未知,這正是西洋競爭型現實主義,正如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圖斯的Polemos=戰爭:「戰爭是萬物之父與王。它一方面顯示諸神,另一方面顯示人類。一方面造成奴隸,另一方面造成自由人。」[17] 赫拉克利圖斯這則「斷簡53」預示了整個西方海洋精神之戰爭本質以及由之衍伸的貴族民主制與殖民奴隸制

但海洋心靈絕不只是向外超越之競爭型現實主義,還須有向上超越之理想主義之精神維度,因為面對外在現實之陌生未知海域之偶然機遇風險,除了憑藉一己之勇氣毅力,更須訴諸某種超越性宗教信仰以及理性科學之航海知識!

西方之向上超越精神之理想主義有兩個根源與基型,柏拉圖的理型界之客觀理性精神以及基督教之上帝天國信仰。面對未知海域之大概率機遇風險,也唯有訴諸科學理性知識之客觀確定性以及上帝天國之彼岸信仰才能超越克服!簡言之,西方航海探險之向外超越精神,須同時訴諸基督教上帝信仰與柏拉圖科學理性之兩種向上超越精神,才開啟造就了近代西方的大航海時代!

向上的超越精神已蘊涵了一種向內之心靈凝聚!西洋古典精神兼具向上超越與向內凝聚,西洋現代精神則是古典精神之向外轉與向下轉!「向外轉」與「向下轉」作為超越性之理念精神之落實實現,是優點,但也極易流為「陷溺」、「沉淪」、「墮落」。

 

   西洋古典精神與近代精神須有一「更高的綜合」:古典精神之發展是由自然人而向神以上契天德,近代精神之進程則是由向神而向自然而至物化的人。此更高之綜合精神,則是再自覺天德之內在於人性,自覺人之一切對自然社會之知識與事業,皆不外人格之價值意義之客觀表現

   唐先生稱此更高之綜合精神為「包含超越精神之大內在精神」。轉換為吾人之概念術語,就是以中國倫理人之大陸心靈來重新包涵凝聚融攝西方自由人之海洋心靈而陶鑄融合為「大海陸精神」。然則,該如何包涵凝聚融攝呢?

海洋心靈重開發,大陸心靈重凝聚,「開發是一化為多,凝聚是多結為一。」唐先生提出「德性的人文主義」之「一本多元論」,提供了一套包涵凝聚融攝中西文化之可能架構:以德性為中心而全幅開展人文世界,德性是一是本,文化是多是末!

此「德性一本/文化多元」架構發端於唐先生另一名作《文化意識與道德理性》,闡明道德理性並非超然獨立領域,而是人類一切文化表現之根本,是各文化領域得以成立與運作之共法與共同路徑:舉凡科學、法律、政治、經濟、藝術、軍事、體育,皆離不開道德理性之規範引導,轉換為當代流行用語,就是各領域皆有其職業道德,專業倫理,知識良心。例如,經濟領域不只是建立在滿足個人需求之自利動機,更需訴諸超拔於現實自我之「超個人」理想的道德理性!政治領域亦須訴諸超越權力慾之道德理性![18]

但對於「德性是一是本,文化是多是末」的講法,吾人略有修正。所謂「文化」本就包含「德性」,將「德性」與「文化」對揚不太通。較適切的說法應是「德性」與「能力」對揚。論者常謂中國是重德文化,西方是重智文化。但德性與能力之區分更為根本,思想智能亦是能力之一部分。所以尼采提出酒神原則代表更廣泛深遠的能力意志(will to power)來補充包涵融攝日神原則代表的思想智能。人性就是一則「何德何能?」的永恆提問,二者構成人類文化發展演進之「雙翼」,缺一不可。「一本」是儒家的「德性」原則,「多元」是西方的「能力」原則。以儒家內在於人性人倫之「仁義德性」原則來引領導正西方「能力」原則偏離人性,割裂人性,違背人性之偏激扭曲發展,同時亦以西方「能力」原則之多元化精彩表現來開拓發展儒家「德性」之一本,使其不因平實中庸而流於平庸單調枯槁。

   此處有一重點需釐清,即心靈之凝聚與開發並不等同於德性與能力,或仁與智之區分。西方文化重智,中國文化重德,孔子又講「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極易使人引申出中國大陸心靈之凝聚等同於德性為主之「仁者樂山」,西方海洋心靈之開發等同於智能為主之「智者樂水」!
但其實不是!凝聚與開發都是心靈之高階智能,但並非德性層次之道德良心,仁心善意。此乃最基本簡單的道理,有德無德與智能之高低無關。心靈之凝聚作為一種反躬自省,反求諸己,抽身後退一步之後設反思,接近德性自覺之仁心善意良知,但心靈之凝聚仍只是一種思想智能,無論如何高階,仍屬能力層次,而非德性層次!無論海洋心靈或大陸心靈都是一種思想智能,所以都需接受德性之規約引導,大陸心靈重凝聚,較近於德性之自覺,所以重德,但容易流於德而無能之鄉愿偽善假道學;海洋心靈重開發,較易背離德性,淪於喪德無道,殘賊不仁!

德性與能力之關係如何定位?德性不是能力,而是對能力的一種德性價值之自覺意識,引導規範能力之實現施行「有所為,有所不為」!德性之自覺意識即孟子之「良知良能」,不同於一般之「知能」(所謂「聰明才智」)。一般「知能」之聰明才智有高下強弱不平等,德性自覺之「良知良能」則是所有人都一樣的,平等的!可以說某人具有較高的才能,但不能說某人具有較高的德性。借用德勒茲所說的「單義性」(univocality),孔子、耶穌、佛陀與我所擁有的德性都是同義的、平等的。「我欲仁,斯仁至矣」、「為仁由己」、「不為也,非不能也」、「人皆可以為堯舜」,堯舜與我的差別,只有兩點:一 願不願意,有沒有那個心。二 堯舜具有較高的聰明才智,可將德性實現擴大到更大範圍,造福更多人,提升人性至更高程度!但就德性之本質而言,則堯舜與普通人並非本質的差別,普通人之德性實踐範圍就是「孝弟」,照顧好家人和身邊的人,堯舜事業則無非是「孝弟」之擴充延伸,擴充到「四海皆兄弟,天下一家」!

 

另一關鍵性的思想突破:唐先生指出,西洋文化產生於多元民族接觸之商業與戰爭,中國文化產生於單一民族為主之農業與和平。在此,一元與多元並非高低優劣、善惡好壞之二元價值標準,而是各有其優缺利弊。此觀點立場已打破超越當代多元主義「崇多元/反一元」,「一/多」僵化對立之刻板印象(stereotype)與陳腔濫調(cliché)

當代思想文化狀況之一景,就是東一個多元文化論壇,西一個多元價值差異高峰會,反覆製造「崇多元/反一元」之cliché

其實,無論在自然界或人類社會,多元本來就是一個經驗事實,去標榜強調多元,並無任何實質意義,等於什麼都沒說的廢話空話,甚至屁話鬼話!真正的問題在於,當多元產生對立衝突時,如何找到各方共同認可的原則或標準,設定「最大公約數」,將對立衝突減到最低!否則就只能訴諸武力,比誰的拳頭大!

最典型極端之例證:中東之以阿問題,證明西方文化的確是多元主義、多元價值,多元到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皆信奉同一個上帝耶和華,都可以打得你死我活,勢不兩立!那其他民族與文明的異教徒或無神論者該怎麼辦?歷史事實證明,西方基督教正統對待同屬耶和華子民的猶太人與伊斯蘭尚且如此「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待異教徒之其他民族(非洲、亞洲、美洲、大洋洲)自是更為慘無人道,慘絕人寰!對美洲印地安人種族滅絕與種族隔離,販賣黑奴,販賣鴉片,侵略殖民!荷蘭與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可謂人類歷史上最霸道蠻橫,殘賊不仁之最大跨國黑幫!

而當多元產生衝突對立時,去尋找各方共同認可的原則標準與最大公約數,其實已蘊涵指向「一」之設定!正如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有偉大高明深刻的哲學思想都必須處理一元,二元,多元問題,都同時是一元論,二元論,多元論。

當代思潮標榜多元,反對一元,其實是極其膚淺廉價之虛矯姿態。此多元主義cliché可回溯至中世紀末期的唯名論(nominalism)只肯定個體與殊相之存在,而否定任何共相本質與類之存在,概念只是符號假名之權宜方便之代稱。所以只有保羅約翰存在,「人」不存在。此近乎常識直覺的唯名論構成現代性之基本思想框架,在哲學上發展為英國經驗主義之知識論,在政治上則發展為自由主義。經驗主義進而發展為十九世紀之浪漫主義標舉各個民族與地方文化傳統獨特性之歷史主義,以及孔德實證主義,後者發展為二十世紀之邏輯實證論。在當代則發展為混合實證主義與浪漫主義之歷史主義與反本質論,成為美式後現代主義與文化研究之思想基調,浸假而成今日之多元主義、多元文化價值之cliché。法國哲學家巴迪悟的《世界之邏輯》批判當代思想文化是一種「民主唯物論」(democratic materialism),主張「只有身體與語言存在。」所謂「民主唯物論」其實就只是現代唯名論在當代之別名!

多元主義也罷,民主唯物論也罷,在唯名論「只見個體,不見共相」之狹隘視野下,只能成就個別的歷史地理知識,已完全喪失真正的概念與思想,真正的理論架構與體系思考之宏觀整體視野,根本無法思考人性與世界之普遍共通性,無能建構任何普遍有效之概念架構與理論模型,更無法思考人類文明作為一個體系與整體,更不可能宏觀比較不同文明體系之差異與共通,評判其優缺短長,高下得失!

要重新找回真正的概念與思想,第一步就是打破當代「崇多元\反一元」之錯誤對立,重新思考「一」與「多」之關係與定位!正如唐先生所言,有好的「多」,也有壞的「多」;有好的「一」,也有壞的「一」!心靈之開發是一化為多,心靈之凝聚是多化為一,一多本就相互為用,相即不離,當代多元主義一昧崇多貶一,正反顯出啟蒙現代性之海洋心靈一昧向外轉、向下轉之流蕩浮泛空轉!

老子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標示了所有哲學與形上學之共法!最根本的哲學思考開始於「一」的思考。有數學的「一」,邏輯的「一」,知識論的「一」,存有論的「一」。孔子的「吾道一以貫一」

則是倫理道德的「一」!孟子更指出政治上領導統治的「一」:

「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孟子之「天下定於一」之「一」就是現實統治之「至高者」,如同霍布斯之「利維坦」,「天下惡乎定?」就是現實上「所有人反對所有人」之戰爭狀態與天下大亂,「定」就是「和平」。唯有設定一政治至高者之利維坦,才能克服戰爭動亂狀態,達成一統天下之和平狀態。

王弼的《周易注》亦指出「一」作為領導統御原則:

 

夫眾不能治眾,治眾者,至寡者也。夫動不能制動,制天下之動者,貞夫一者也。故眾之所以得咸存者,主必致一也。

 

而孟子超越王弼與霍布斯之高明處在於,此「天下定於一」之至高者不只掌握力量權謀智能之制高點,更要掌握「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之人道主義的道德制高點!「不嗜殺人者」就是仁道。而仁道即人道,王道,天道!

《老子》云: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

 

可謂涵蓋「一」之各面向功能:形上學(天),宇宙論自然學(地、谷、萬物),宗教神學(神),政治學(侯王)。但老子與整個道家學派的問題在於未能正面倫理道德及人文,老子《道德經》其實是「去道德化」與「去人文化」的自然之道,是「沒有道德」的《道德經》!所以老子「去道德化」的自然主義可以衍伸出韓非法家「純粹權謀化」的政治現實主義。而海德格接近老子心靈

的超人文、反人文傾向之回歸「存有自身」,更可衍伸出納粹主義之民粹法西斯!老子之衍伸法家,海德格之衍伸納粹,其根源癥結皆在於「去道德化」之自然主義取向可能衍伸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所以,站在人類人性人道立場,必須肯定孔孟儒學「吾道一以貫之」、天下惡乎定?定于一,以德性為「一本」之德性人文主義及倫理政治立場。當今天下最終必定於儒家仁道之「德性一本」!「德性一本\能力多元」之「一本多元論」,就是以中國倫理人之大陸心靈來包涵凝聚融攝西方自由人之海洋心靈之最高明包容開放之理論架構。

誠如唐先生所言,儒家精神具有最高明博大敦厚之「德量」:「余以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唯在充量的依內在於人之仁心,以超越的涵蓋自然與人生,並普遍化此仁心,以觀自然與人生,兼實現之於自然與人生而成人文,此仁心即天心也。[19] 唯有儒家「倫理人」之「德量」可以包涵融攝西方「自由人」之優點並修正超克轉化其局限盲點,如唐先生所言「從根上加以轉化」,召喚一個「倫理人復興」的第三軸心時代,建立真正健康開闊的人倫世界、人格世界與人文世界。

一本多元架構使「一代一路不只是建構一新絲路之全球化經貿體系,同時更建構一新思路之全球化軸心理念座標!不僅搶占民生經濟基礎建設之「基準點」,更搶占精神建設之「制高點」,不只立於思想之「制高點」,更立於道德之「制高點」!

千萬不要以為占據道德制高點純屬不切實際之「打高空」!在今日這場美中對決海陸爭霸,當然要憑實力說話,一爭短長勝負,就如兩支超級足球隊強強對話,世界德比!但若有一隊為了爭勝而不擇手段,使盡各種違規違法之卑鄙骯髒手段,則不管實際賽程結果,它已經輸了,應立刻罰紅牌下場!站在道德制高點來審視這場美中世紀大對決,暫不論誰實力更強,美國種種違法背德行徑,從綁架孟晚舟到新疆棉假新聞,默許縱容日本倒核廢水,美國已經輸了,早該罰好幾張紅牌下場!

中國憑自己的實力與努力奮發向上,堂堂正正的崛起,美國憑什麼打壓抹黑中國?只是因為威脅到美國的霸主地位?這個世界憑什麼只能由白人統治稱霸?去他的修昔底德陷阱,無非是白人沙文主義粉飾其「驕且吝」之狹隘排他,霸道小器之遁辭邪辭淫辭,自己無能沒品走下坡,卻見不得別人好!孟子說:「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美國對中國崛起之打壓抹黑、霸凌歧視,已然自居「不仁則辱」之敗德下流,反而將中國的崛起推上「仁則榮」之道德制高點!中國當登高一呼,喚起世界上平等待我之國家人民,齊聲譴責唾棄美國,鳴鼓而伐之!就算美國最後奸計得逞,重傷中國,也只是道消魔長,將全世界推向萬惡淵藪之撒旦黑暗王國!

新冠疫情爆發,美國與歐洲因拒戴口罩與無視群聚管制,導致疫情惡化,確診率與死亡率居高不下。連個戴口罩降低傳染機率,都要扯到侵犯個人自由權,正好反證西方「自由人」理念已徹底崩壞破產!西方哲學神學關於自由意志問題之深奧探討辯論全成笑話!西方人作為「自由人」竟淪落到如此狹隘膚淺短視,其弱智可笑程度堪稱荒謬變態!寧可感染新冠而死,也要拒戴口罩,為「不自由,毋寧死!」寫下黑色幽默之最終註腳!

   更可笑的是,面對中國大陸抗疫成功,西方自身抗疫失敗,西方人竟還能自我開脫:因為西方尊重個人自由,所以不利於控制疫情。中國是集權社會,壓抑限制個人自由,所以有利於控制疫情。因此,中國防疫成功,反倒凸顯中國社會之不自由與不文明!西方疫情失控,美國死亡人數甚至超過在二次大戰死亡人數,反倒凸顯美國社會更為自由文明,高尚優越!此等遁辭淫辭邪辭簡直是屁話鬼話連篇,見證西方「自由人」理念在思想上與道德上皆徹底崩壞破產,西方海洋心靈淪於流蕩浮躁渙散而不知伊於胡底!

   唯有立於「德性一本」之道德制高點來譴責聲討西方之腐敗墮落,多行不義,殘賊不仁,中國的崛起乃成浩然正氣之「王師」與「仁義之師」,「一帶一路」乃成「由仁義行」之王道蕩蕩!唯有建立「德性一本」之「道德制高點」才能「以德服人,心服口服」!更須從「以德服人」之「道德制高點」直接推展出「以理服人」之「思想制高點」,建立一套中國倫理人之軸心理念體系,以大陸心靈之凝聚力重新包涵統攝今日全球化之多元能力與多元文化。借用德勒茲與瓜達利的「思想意象」理論(image of thought),一種國家形式或政權形式(form of regime)對應映射著一種思想形式或思想意象!思想意象與政權形式相互形構配置。一帶一路之大陸權主義要超越包涵美日之大海權主義,必須建立一套大陸倫理人之「思想意象」對西洋自由人理念「從根上加以轉化」,才能使一代一路同時成為全球經貿之「新絲路」與普世價值理念座標之「新思路」!

此大陸倫理人之「思想意象」就是孔孟儒學的「由仁義行」:孝弟為仁義之本,仁義為禮樂之本,禮樂為治國平天下之本,而開展出「孝弟→仁義→禮樂→王道」在全球化情境之復興更新,擴充提升,其基本思路方向就是從「自由人」理念(free man)走向「倫理人」理念(ethic man),從「權利」原則(right)走向「德性」原則(virtue),包含幾個基本題綱:

 

一 西方自由人追求「自由」與「自主性」(autonomy)為最高價值,中國儒家倫理人則將「自由」與「自主性」提升至「為仁由己」之更高德性實踐,追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之普世倫理價值。一帶一路之宗旨精神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中國自己崛起的同時也扶助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與國家一起崛起,共同奮鬥脫貧脫困,走向康莊!並喚起聯合全世界被壓迫人民與被剝階級,以「尊王攘夷」之姿呼群保義,替天行道,齊力團結反抗美日帝國主義之經濟殖民,扈從政治與種族歧視,使中國的崛起成為帶動全世界一起崛起解放、自我提升之「世界公民」,使「一帶一路」成為「推恩足以保四海」之真正「王道」,重建國際社會秩序成為「四海皆兄弟,天下一家」之世界公民之國際人格世界。

 

二 「一帶一路」作為「由仁義行」之王道,仁是對人之態度,義是對事之態度。《中庸》云:「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仁」就是「成人」,成就自己的德性人格也成就他人的德性人格。「義」就是「成事」,成就事之宜。新儒家喜言「成己」與「成物」,包括唐君毅先生。但回歸孔孟原始儒家,孝弟仁義禮樂之真正宗旨應是「成人」與「成事」。「成人」即「仁」,就是「親親仁民愛物」;「成事」即「義」,就是做好「正德利用厚生」之「養民」,以及「文之以禮樂」之「教民」。所以「一帶一路」在推行經濟基礎建設的同時,也必須進行「制禮作樂,人文化成」之精神建設,開展建構出一個「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的「人文世界」與「風格世界」,使「全球化」成為「全球性之人文化成」,召喚第三軸心時代倫理人的到來,使德性的人格世界與才性的人文世界與風格世界相孚現,有如「臉與風景」交相輝映之完美場景調度。

三 孔孟的「孝弟」觀以家庭人倫親情作為道德之起源與基型(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常被西方現代觀點詬病為「家庭主義」,其實此「家庭主義」蘊含著超越西方個人主義盲點之基進倫理學,並可蘊含開展出一套融「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於一爐之基進政治學!

   孔孟最接近的西方哲學家其實不是康德也不是盧梭,而是英國哲學家休謨(David Hume)。休謨認為人類的道德感不是起於「自私」的克制,而是「私心」(partial)的擴充延伸。「自私」是只關心「自己」的利益,「私心」則是偏袒照顧「自己人」,而「自己人」當然首先是自己的家人親人,所謂「自家人」。「道德」就是將對自己家人的親情關愛延伸至沒有血緣關係之外人,如孔子說的「老者安之,少者懷之。孟子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陶淵明說的「彼亦人子也,應善待之。」政治作為王道即孝弟之延伸:「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不足以事父母」,「四海皆兄弟」,「天下一家」。

儒家的「仁愛」不同於基督教的「博愛」(為他人無條件犧牲奉獻)或墨家的「兼愛」(將他人的父母視同自己的父母),更合乎人性人情!所以基督教要反覆宣揚:「愛你的鄰人。」儒家則無需強調:「愛你的家人。」家人親情(親子之情與手足之情)是最基本的人類情感與情誼,人類一切情誼的發展朋友,情人,師生,長官部屬,黨人同志,最後也無非是追求「像家人一樣」!

根據此家庭為基型之道德觀與政治觀,民族是一大家庭,世界亦是一大家庭,左翼之普羅階級亦是一跨越國家的世界大家庭。所以孔孟既可主張「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之民族主義,亦可主張「四海皆兄弟天下一家」之天下主義與世界主義。正如孫中山所言,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並不衝突,民族主義是種族圖生存,國家圖發達的寶貝,是達到世界主義不可或缺的先決條件,絕不可丟棄!

孫中山在一世紀前就已洞悉,標舉世界主義而否定民族主義是帝國主義為鞏固其統治之陰謀詭計!今日之自由派公知假天下主義之名撻伐中華民族主義,正是執行西方帝國主義陰謀之鷹犬打手,卻完全無視於西方帝國主義訴諸白人種族主義對中國與亞裔之歧視仇恨與排斥打壓霸凌!

 

四 人民幣將在不久的將來取代美元成為新的世界貨幣價值標準,中國作為新的「人民幣帝國」必須提出一套超越英美自由主義的新的普世價值標準。英美自由主義與自由市場經濟訴諸「自利」(self-interest)與「分工」(division)之「看不見的黑手」(invisible hand),新的「人民幣帝國」應高舉「公利」(public interest)與「共善」(common good)以及「統合」(integration)與「團結」(solidarity )之「看得見的白手」(visible white hand)來取代「看不見的黑手」,K.O擊垮美元帝國!

然則,以「公利」之「看得見的白手」打敗「自利」之「看不見的黑手」,並非簡單的否定「私利」,而是以「公利」之手來包圍涵蓋「私利」之手而又超越之,以「公利」之追求來引領成就「私利」:對促進公共利益貢獻愈大者,當獲得相應之個人名利報酬。理想公平的社會應是「各盡德能,各酬應得」,就是有德有能者之「好人有好報」。

以「公利」來引領提升「私利」亦指向一種公有制與私有制重新合理配置之「新井田主義」,以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之理想來包涵引領提升資本主義之市場競爭機制,「從根上加以轉化」,「公利」之「白手」引領規範「私利」競爭之「黑手」成為良性競爭,使得公利與私利同時促進,合理分配

五 一帶一路亞投行之創立,召集先進國家過剩之資金援助落後國家之基礎建設以改善人民生活條件。此舉開創了一種「富而濟貧,君子有通財之義」之新融資舉債模式,亦應蘊涵召喚一種新的金融資本概念,超越西方金融資本之高利貸吸血鬼主義和華爾街肥貓邏輯!

   吾人提議以儒家倫理人理念來重新界定建構一新的金融資本概念。金融資本除了應以實體經濟產值之經濟實力作為現實物質基礎,更應設定某種榮耀信譽聲望之「象徵資本」(symbolic capital)作為精神理念基礎!此「象徵資本」就是「何德何能?」之永恆人性提問,人性中兩種最高貴的價值創造,如孟子所說的「天爵」:德性創造倫理道德價值,能力創造體能、技能、智能之各種知識文化創意之文創價值!金融資本作為「債」與「信貸」,發端於平民百姓間最簡單的借錢行為,所謂「周濟救急」,「君子有通財之義」、「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從小民借錢救急到跨國融資舉債,金融資本離不開兩個最基本的道德原則:「信用」與「助人」。金融資本所預設的道德象徵資本就是孟子所說的「仁義忠信,樂善不倦」之「天爵」。金融債權須建立在「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之仁心善意上,才是真正的「善債」與「善舉」,否則就是bad debt,壞債呆帳,高利貸吸血鬼,甚至黑幫地下錢莊!知識文化創意之潛能潛力作為金融資本之「象徵資本」基礎則無需解釋,創意潛能才是真正終極的「潛力股」!一個國家社會之「金融資本」除了應與其實體經濟產值(產業資本與商業資本)之經濟實力成正比,更應與國家之道德信用與整體國力之「象徵資本」成正比!

美國靠印美鈔還債,提供了教科書級的荒謬反面教材!美國捨棄了製造業賺辛苦錢之實體經濟基礎,亦早已喪失國家道德信用與整體國力之「象徵資本」之精神基礎,只剩軍事武力與國際政治權謀!美國金融資本成為沒有基礎的「買空賣空,五鬼搬運」之金光黨詐術,美鈔美債的發行成為無限呆帳壞債之超級吸血鬼資本!

金融資本之融資運作作為一種鉅額集資與投資之龐大舉債,亦可視為心靈之凝聚力與開發力在經濟層面之極大化展現!亞投行所蘊涵的大陸倫理人的新金融資本概念,亦可重新思考一種以凝聚心靈主導的新的集資與投資之策略模式!

結論:二十一世紀的大流蕩與大閉塞,一個「沒有流行」的時代

  

今日之全球化處境,早已是華洋雜處,中西混搭,古今並置,已無純粹的西方心靈或中國心靈!

但西方心靈仍是主流主導,全球化就是西化現代化之全面覆蓋滲透,海洋心靈之全面瀰漫氾濫浮濫,不知伊於胡底!

不可思議的是,海洋心靈之氾濫浮濫固然會造成極度的流蕩,但當代狀況卻是極度流蕩與極度閉塞同時並存併發,使二十一世紀成為一個大流蕩也大閉塞的時代!更不可思議的是,此大流蕩與大閉塞的併發症使二十一世紀成為一個「沒有流行」的時代?

以往的年代,無論好壞,總是會有某些流行,某個時期總是有某首流行歌曲成為背景音樂,某部電影或電視影集連續劇,某本通俗小說、漫畫、卡通、電玩成為共同話題,某種時裝髮型妝飾,而置身二十一世紀的今日,竟講不出現在有什麼流行!無所謂真正流行的歌曲,電影,卡漫電玩,甚至連流行時尚都沒有!

這大流蕩與大閉塞的並存併發所造成的「沒有流行」是一種時代心靈的大渙散與大停滯!該如何解釋呢?

首先,人心之流蕩相與閉塞相並存併發,其實並不難解釋,正如近視眼與老花眼是兩種相反的眼疾症狀,但無礙於一個人同時有近視眼與老花眼。

流蕩源於心靈之有開發而無凝聚,但為何會同時造成閉塞?閉塞源於心靈之有凝聚而無開發,心靈本就有凝聚的一面,當人心偏向開發而輕凝聚,人心本具之凝聚力當然會衰退萎縮!人心只開發而不凝聚,終成流蕩浮躁,人對流蕩相產生厭惡反感,想回歸心靈之凝聚,但早已喪失真正的心靈凝聚力,只能表現為閉塞頑固,如唐先生所說的「錮蔽頑梗」。

整日上網滑手機之「滑世代」,正是心靈極度流蕩又極度閉塞之併發症範例:一方面在資訊洪流中流蕩浮游,如蜻蜓點水。另一方面又抗拒過量訊息,只選擇網路群組同溫層之限定偏頗訊息,遂成井蛙世代![20]

一種流行之形成,蔚為潮流風尚,需要心靈之開發與凝聚並用互濟。流行可能起於一時之心靈流蕩而浮面短暫。但無論如何浮面短暫,總需最起碼之心靈開發力與凝聚力一起發力,才能持續一定時段長度,蔚為流行、潮流、風尚!心靈之開發與凝聚都是一種「專注力」(attention),凝聚更涉及記憶力!今日之手機滑世代則只有蜻蜓點水的專注力,井蛙觀天的視野,金魚腦的記憶!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流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與藝術。然而,一個時代如果連流行都沒有,當然也不再有文學與藝術!因為文學藝術潮流的形成需要更強大深厚的心靈凝聚力,專注力,記憶力!一個蜻蜓點水,井蛙觀天,金魚腦記憶的滑世代當然不可能形成任何文學藝術潮流!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鮑伯狄倫,其實正好反證這個時代已沒有文學,也沒有流行!當代文學藝術之頹靡式微,不值一提,不過是反映了整個當代文化「沒有流行」之大停滯大渙散!

一個沒有流行的時代還能稱為「一個時代」?今日中國崛起的最大敵人不在美國與西方帝國主義之霸道邪惡卑鄙,而在整個時代人心之大流蕩與大閉塞,大渙散與大停滯!解決突圍之道唯有重新喚起大陸心靈之大凝聚力來收攝海洋心靈之漫漶潰散不知伊於胡底!

且看唐先生論心靈凝聚之更深微意涵:人心能認識自然世界之萬象而存記於心,亦能存記人間世之一切而為「無盡藏」。人心能存記一切,而加以保存之盛德,此盛德即心靈之凝聚力。此凝聚、保存、存記一切使心靈本身成為一「無盡藏」!此心為無盡藏,亦內含無盡之幽暗,而暗中如有無盡之陷阱者![21]

   二十一世紀會淪為一個沒有流行的渙散停滯時代,就是完全棄置喪失了這個心靈凝聚力存記一切保存一切的「無盡藏」。唐先生所說的「無盡藏」相當於柏格森所說的「純粹綿延」、「純粹過去」、「純粹記憶」,超越個人心靈,保存過去所發生的一切於自身之集體記憶與宇宙記憶。但每一個體都可以重新連結躍入此「純粹記憶」之「無盡藏」!例如、學習一種語言,無論是母語或外語,就是重新連結躍入此語言系統所蘊藏沉積之整個民族記憶與歷史文化傳統之「無盡藏」!

 

重新喚起大陸心靈之大凝聚力,重振人文,就是重新連結開啟此「無盡藏」,它必然表現一種「文藝復興」式的姿態與運動。而文藝復興的真正宗旨絕非簡單的復古仿古懷舊,而是「返本開新」,如十六世紀歐洲文藝復興以復興古希臘而開創了西方現代性!孔子復興三代禮樂而創立儒學成為中國文化道統,唐代陳子昂之古風運動復興漢魏古詩,韓愈之古文運動復興先秦散文,都是文藝復興式之「返本開新」!相對於現代啟蒙理性之海洋心靈訴諸科技與經濟開發之進步主義與發展主義而不惜摧毀任何文化傳統,當代需要一種大陸心靈之大凝聚力重啟「文藝復興」運動,重返某個過去時代之「無盡藏」以「返本開新」!

此「無盡藏」一方面被當代海洋心靈之流蕩渙散所棄置遺忘,另一方面又因為網路發達而化身為數位化、檔案化之「大數據庫」,成為「雲端」的凍存記憶!可以說,「無盡藏」就是囊括古往今來宇宙六合,「四海八荒同一雲」之「雲端大數據」!但「無盡藏」又不只是「大數據」。正是將此「無盡藏」數據化與檔案化,產生了唐先生所說的無盡的幽暗與陷阱,就如金字塔木乃伊或古墓殭屍。當代的「大數據」迷思其實與浪漫主義式之歷史主義系出同源,都是一種唯名論式喪失概念思維能力,只知經驗事實數據之「平板心靈」,一如今日之平板電腦。即使賦予此「平板心靈」一種庸俗化浪漫主義之虛矯濫情浮誇,無改其狹隘淺薄僵化,終成閉塞渙散腐朽!當代各種考古主義、考據學派、檔案研究、古蹟保存、地方文史研究,都是沒有思想概念,沒有真實感受,唯餘陳腔濫調套路與虛矯濫情浮誇,只能將「無盡藏」數據化、檔案化之古墓殭屍學派與金字塔木乃伊主義,永恆凍存於雲端!

欲重新連結開啟此「無盡藏」,除了以大陸心靈之大凝聚力來反思統攝,還需輔以海洋心靈之大開發力來激發活化,才能使雲端凍存之「無盡藏」可以「卷之則退藏於密,放之則瀰六合」,開啟二十一世紀的文藝復興盛世,形成一融合海洋開發心靈與大陸凝聚心靈之「大海陸精神」!

就心靈之「卷之則退藏於密,放之則瀰六合」,唐之凝聚與開發相當於德勒茲之摺曲(pli, fold)與伸展( depli, unfold),「凝聚」即「摺曲」,折疊捲曲隱藏;「開發」即「伸展」,伸張開展顯現。亦相當於玻姆的「隱捲序」與「顯展序」(implicate-enfold order/ explicate-unfold order)[22]

開發與凝聚最根本的形上意涵則是唐先生詮釋《易傳》之「乾坤生成」。「開發」即「乾」之「生」,「凝聚」即「坤」之「成」!「乾坤生成」相當於波姆的「生成序」(generate order),亦相當於德勒茲的生命之「潛存整體」(virtual totality)之「差異分化」(different/ciation)。連結到當代生命科學,「生」即是蛋白質之「生陳代謝」,「成」即核酸DNA之「基因複製遺傳」。

心靈之開發與凝聚反映了生命之新陳代謝之「生」與基因複製遺傳之「成」與「化」!生命就是生與成,開發與凝聚,伸展與捲藏的不斷交替循環,如《易傳》云:「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而現代啟蒙理性之海洋心靈一昧發展經濟與科技而「向外轉」與「向下轉」,造成只有開發,沒有凝聚,只有伸張開展,沒有摺曲捲藏,只有「生」,沒有「成」,使二十一世紀完全棄置人類軸心文明傳統之「無盡藏」,成為一個「沒有流行」也「沒有傳統」,渙散停滯之不成時代的時代!

如果二十一世紀還有未來,就是從美中大國博弈的海陸爭霸中重新提煉熔鑄一種「大海陸精神」,以心靈本具之無限褶曲凝聚與無限伸展開發來重啟人類軸心文明之「無盡藏」,創造「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之第三軸心時代之世界文明!

 

 

 

 

 

 

 

 

 

 

 

 

 

  

 

 

 

  

 

 

  

 

 



[1] 《唐君毅全集卷三》,頁三五。

[2] 前揭書,頁三五

 

[3] 前揭書,頁三六

[4] 三七

[5] 三八

[6] 頁四O-四一

[7] 頁四二

[8] 頁四一-四二

[9] 頁四六

[10] 《人文精神之重建》15

[11] 台灣作為一新興的現代化社會,本該具有年輕的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兼取中西文化之長,卻因政治與文化的偏至發展(脫中入日,反中附美),反而未老先衰,未死先僵,未僵先屍!

 

[12] 唐力權,《周易與懷德海》

[13] David Bohm & F. David Peat, Science, Order, and Creativity,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p207

[14] 何亞非,中國外交部原副部長〈一帶一路倡議給世界經濟發展和全球治理帶來新思路〉一帶一路2.0p06

 

[15] 前揭書 p08

[16] 大陸學者流行之文化理論架構則是「技術\體制\價值」三分。此三分法可謂概念混淆,邏輯不通。理由有二:(1) 技術與體制都是一種價值,沒有理由把技術與體制貶為「非價值」層次! (2) 在技術與體制之上另立一更高之「價值」層次,卻對此更高的「價值」層次本身之屬性內涵無法形成更高的「理念」層次之理解掌握。

舉凡功利,實用,快樂,商品,財富,道德,法律,政治,知識,藝術,宗教,皆是價值。重點在於作出適當正確的分類與層次區分。

 

[17] Gregory Fried, Heidegger’s Polemos, New Haven &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1

[18] 唐先生此書可視為發揚孟子之「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之真正儒學現代化之巨作,有如新儒家理性之「三大批判」,可補充韋伯與馬克思之不足。相較之下,牟宗三之「自我坎陷說」與「開出說」:「道德無限心自我坎陷,開出有限認知心之民主與科學」則顯得凌虛蹈空,不知所謂!

 

[19] 唐君毅,《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臺北巿: 正中書局,49

[20] 不久前喧騰一時的鮭魚世代更是同溫層井蛙世代之升級版,為了簡單的口腹之慾與佔一點小便宜,將心靈之流蕩與閉塞推到一個沒有腦也沒有心,自暴自棄之極致,如殭屍片之活屍喪屍,卻自命不凡如吸血鬼伯爵!

 

[21] 四三

 

[22] 唐君毅,德勒茲,玻姆可奉為二十世紀下半葉至當代的三個偉大的生命哲學典範。

( 時事評論教育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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