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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門》系列之〈海中的保齡球〉

凌晨時分，她從窗口探頭看看寧靜的街道，莫說是人，鬼影也不見半個，如果這時候出去吹吹海風，在海傍跑一會，想來也不會打擾到他人。戴上鴨舌帽、口罩、平光鏡、過大的衛衣，肯定遮蓋得穩妥，最重要別露出手來。當然也別露出臉，免得讓鄰居認出來。

對了，走樓梯吧，那麼，保安員就不會知道她從哪一層下來，那就不會有甚麼懷疑，她暗中讚嘆自己謹慎的行動。到了大廈大堂，可惜喔，保安員竟是呼呼大睡！早知她就乘坐升降機，不用從十二樓跑下來。算了吧，當作是做熱身，像她這樣的運動健將，十二層樓算得上甚麼？奔跑吧！已經幾天在家中玩手機，下載了幾個手遊，又看了幾套劇，已玩到天昏地暗，頹廢得可怕，再這樣下去，肌肉會流失得迅速。今晚，她一定要跑，盡情跑。

離開室內，眼前沒有人，可以放心除下口罩，空氣特別清新，由大廈跑到海傍，一個人也沒見到，看來她之前的擔心實是杞人憂天，也是的，這個時候，大家該是躲在溫暖被窩中，怎麼會跑出來。

迎面吹來的海風清涼，世界寧靜得像只有她一人般。整條長長的海濱長廊就給她獨佔，由一個盡頭跑到另一個盡頭，來回了兩次，充分舒展了筋骨，彷彿可以把近日染上的打機癮與煲劇癮甩掉，剎時不用想何時要登入遊戲拿獎賞，亦不用記住哪一個關卡未完成，更不用心思思去追看下一集劇。她沒想過自己這段日子的意志如此消沈，大概是受到整個社會氣氛影響，加上如今多場比賽更要延期，連訓練場地也關閉了，頓時失去了目標。她一早就知道運動員生涯是有限的，而這個限期卻不會跟著所有的停擺一起延期。甚至只要更倒霉而染上武肺，肺部就會受到永久的創傷，即是可以終結運動員的生涯，代表過往一切努力也會化為烏有。

奔跑吧，在這無人之地，把過去與現在的壓抑發洩出來。

「停下來。」

在她跑至近乎忘我之際，她好像聽到有人說話，不自覺就停下來，有人在附近嗎？她搖一搖頭，大概是聽錯吧，應該只是樹被風吹著吧？是的，仔細一看，只見樹影婆娑。

停下來就覺得有點冷，繼續跑吧！可是一開始跑，她又再次聽到一把微弱的女聲，似是請求：「請你停一停吧。」

「誰？你在哪兒？」她擔心是否有人求助，可是當她望向四周，沒見到任何人。在等待回應之際，她繼續不斷張望，難道是海中？她跑向欄杆，向黑漆漆的海探視，只見有些類似膠袋與發泡膠的東西漂浮著，似乎沒有甚麼。大概是她多天困在家中，精神差了？有點幻聽吧？

還是跑回去吧，這個念頭一起，海中卻有一些東西吸引了目光，是黑色的圓形，仔細再看，好像是個保齡球？不會吧？怎會有個保齡球在海上？如果是個排球，那就很合理，是有不少人在沙灘打排球，掉進水中也是常有的事。如果是籃球或足球，也是正常，總會有人帶著這些球到海邊。但是，保齡球？不要開玩笑，那肯定是室內的球類運動，就算是球手帶著私家球出門，也一定會用球袋包裹得穩妥，絕對不會隨便拿出來玩，更枉論不小心而掉落水中。正如她不會胡亂將跑鞋亂放，那是最基本的尊重！

沒有球道，就不可能玩保齡球，那光滑的黑球不應該出現在海中的，她越想就越不明白，那背後一定是有一個故事，她想知道，她不只是好奇，而是從來都討厭不確定的事。

緊緊盯著黑色的保齡球，思索著是如何掉在海中，突然心寒，那的確是個保齡球嗎？黑色的球體，她如何肯定那是個保齡球？她不是聽到有一把年輕女士的聲音嗎？那會不會是個人頭？如果是，隔了那麼久，都沒有生命跡象吧？還是，那不是人聲？如果是人，應該大叫「救命」才對，不會一次又一次叫她停下來。如果那是——似乎是有可能的，近年不是有很多年輕女性浮屍嗎？不！她太多事了，那只不過是個保齡球，大概是球手放棄這運動，讓保齡球沉入大海吧！一定是這樣！她應該要走了。

可是，頭沒法轉動，她被迫看著那顆保齡球，那顆保齡球跟她訴說一生。

「你說得沒錯，我根本不屬於這裡，我怎麼會在水中？我是屬於這塊土地的，在這地上，我應該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有我的夢想與理想，我本來可以走得很遠，可是一切都完結了，我的一生，就如此沉入這個大海。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裡，沒有人跟我告別，平日多漂亮又如何？浸在水中，還會漂亮嗎？不！都變質了！我是那麼脆弱，遭受萬般蹂躪，些微反抗的力量也沒有。」

聽著這哀怨的故事，她想說出甚麼去安慰對方，可是她似是患了上失語症，半個字也不懂說出來。

「連自己死亡的方式也控制不了，連葬身之地也不能選擇，甚至已經那麼多天，仍未有人發現到我，你是第一個聽到我微弱聲音的人，大概只有那麼夜的時候，我才能夠發出聲音。這段日子，路上的人少了很多，不要說晚上，連日間也不太多人，這裡已經死了那麼多人嗎？還是都移民了？也難怪的，大概是我們，即是你們只有這兩個選擇。」

她終於鼓起勇氣發問，聲音抖震著：「真——真的——是那麼絕望？」

「當我經歷了這些事情，還會有希望嗎？」

她自覺問錯問題，慚愧得很，感覺自己太沒用，根本幫不了對方，甚至連一句安撫的說話也說不出。

「你應該要走了，今晚他們又來掉我們到海中。」

「吓？甚麼意思？」

「跑呀！」

就如聽見起跑鳴槍聲後，她就會不顧一切直跑到終點，不！今次是不同的，她似是聽到不可違抗的命令，她一定要立即跑，一直狂奔，不敢回頭看，直至回到家中，她發現衣服都濕掉，她才發現連口罩也沒有載上，就由地面跑上十二樓。不過不要緊吧？應該沒有人見到她。

是一個惡作劇吧？對嗎？是教訓她嗎？她脫下過大的衛衣，看看手上的居家抗疫手帶，其實只是剩下一天而已，她為什麼會忍不住？只是差一天，她卻偷偷跑了出去，所以才會遇上這樣的事！

每一次跑的時候，她的腦袋也是變得空白，那是她熱愛跑步的原因，每次有煩惱或憂心，她就去跑，就會有片刻寧靜。過去一年，無論是跟親友吵得面紅耳赤，或是看到令人痛心的新聞，她只要跑著，就可以忘記，彷彿得到治療。可是，今次呢？她可以忘記海中保齡球的故事嗎？保齡球本應是在保齡球場上，得到球手細心保養，在球道上發揮得漂亮，總會來一個完美全擊中，得到人們的歡呼聲。但是那個保齡球，還有不知多少個保齡球卻永遠困在大海之中，慢慢讓海水侵蝕，最後毀壞，並被遺忘。

保齡球不應該是在海中的。

完

《她的門》系列——大概早在2015年寫了一篇名為〈她的門〉的短篇，之後想寫一系列以「她」為主角的故事，斷斷續續地寫，也有十多篇，「她」是無數個「她」，每個「她」也有不同的人生、際遇與感受。這亦當作是樂雪的一個文筆練習，看看多個沒有名字的「她」能否展現出不同的形象與心理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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