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March 2000

今早，陽光普照。和Tomasson先生在早餐後一起出門，他載我到車站去，我們在車站分手，然後我搭著車到Lake Myvatn去，車子是一輛有意思的中型巴士，因為冰島的地形崎嶇，加上地方遼闊人口稀少，交通巴士成了郵差也成了運送蔬菜的貨車；原本車上還有另一位乘客的──一位冰島小姐，但是她在不久後便下車了，於是司機請我坐到前頭，“如果想拍照，請不用客氣地告訴我，我會把車子停下”，他看著我身上的相機愉快的告訴我，我一邊微笑點頭，一邊說著冰島語的謝謝！沿途的風景依然令人攝服，是一片蒼涼的大地，漫無邊際的羅列在你的眼前，是一種野性的蒼茫從東延伸至西，從南貫徹到北，山從坎坷的平面拔地而起，湖成了一望無際的冰晶平面，初夏的融雪匯成了滾滾的河流，遠方的火山口露出了黑色的山頭，許多地方是正冒著煙的嶙峋表面，冰島真是如傳言般的──是個冰與火融鑄而成的世界，兩種相生相剋的力量在冰島上彼此的搏鬥，那被磔裂的大地好似他們打鬥之後的遺跡，難怪冰島人相信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塊石頭都有神靈，面對如此壯闊的風景要相信這一切只是偶然恐怕也是困難的，尤其是在那遠古的時代裡；當年維京人面對這片風景時的心情許是和我相同的。我倒抽了一口氣，長吁了半晌，司機先生以為我病了，直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只是從來沒見過如此令人感動的風景”，我說；司機先生笑著說我的國家的確非常美麗，“it is！”我接著說，在車上的我們都笑了。

在冰島拍照的難處是你不知道何時該停歇，以前在歐陸旅行時大約一天拍一卷，但在冰島──這孤懸海外的大島，平均一天我卻用上了三卷，因為這令人嘆息沉吟的狂野大地遠遠超乎想像的壯麗，幾乎每個角落都是一幅奔放的美麗，每一個仰角都是神靈的體現。因為常常要求司機停車，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幸好乘客只有我一個人，不然其他的乘客一定難以忍受我的囂張行徑。途中司機甚至還特意載我到原野上的高地去，從那裡望去，原野是顏色不同的突起交錯在一起，錦繡河山怕是不足以形容它的壯闊，那是一幅自然的抽象畫，沒有規則但極端的美麗。附近有一座地熱發電廠，冰島利用地熱發電，也利用地熱供應冰島家庭的熱水。冒著煙的地表恰似地球初生的模樣。我們後來抵達了Lake Myvatn，Lake Myvatn的村落裡有一家郵局，我們在郵局前停下，我先是在郵局裡將底片換了，司機說他會在Lake Myvatn休息一小時，他說湖就在不遠處，我們約好一小時後再見。我逕自步向了湖濱，Lake Myvatn是由火山作用形成的湖，湖中的島其實是火山口，到冰島前曾和一位德國籍的地理教授email往返，他有一個專門介紹冰島地理的網頁，他就極力推薦我到Lake Myvatn看看，冰島是觀察火山和冰河地形的絕佳所在，以前高中通論地理所讀到的知識，在這裡可以作實地的檢視，那種人與自然對話的感覺是很微妙的；從明信片上看來，湖在夏季是黛綠色的，湖上的許多小島都作怪異的打扮，是一群精靈活靈活現的粧綴在玄藍的湖面，如今的初夏，融雪淡出了去冬的敗草，湖中島上的老朽積雪順著峭拔的角度褪隱，雖然還是森嚴的黝黑顏色，但似乎依稀可以想見她黛綠年華的婀娜模樣。我在湖畔流連了好一陣，天是透藍的，雪是純白無瑕的顏色，只我一人在那裡徘徊，再沒其他人了。

我們沿途停下，給在僻遠的小村落運送郵件和貨物，說是小村落其實只是幾戶農莊，冰島的人口密度也是很難想像的，全國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住在首都，Akureyri有大約四萬人口，其它的人口便住在廣袤僻遠的地方，因此冰島人彼此是很親的，司機在那些小村落裡都略作停留，與老友們聊聊天，與村民們閒話家常，那些村民也微笑地對我，冰島人真是很和善的。車子最後在與北極圈切過的漁港Husavik停下，那是終站了，司機告訴我回Akureyri的車是四小時以後，我向他連聲的道謝，感謝他的慷慨，他也祝我旅途愉快。

於是我開始在這個北極圈邊緣的小鎮漫遊起來，小鎮很古樸，在夏季裡有賞鯨船從漁港出發到附近的海域賞鯨，鎮裡有一座據說是全冰島最美的教堂。因為不是旅遊的旺季，居民看我的眼光都有些狐疑，我逕自步向了港邊，約莫是中午時分，我在一家門前擺著鯨魚骨頭的餐廳前張望，原以為餐廳是歇業的，門前的一大塊積雪好像也說明了歇業的原因，正要離去時，女主人從背後叫住了我，我於是在那裡享用了我的午餐，午餐是女主人推薦的，是魚排加上米飯及蔬菜，魚在冰島很便宜而且非常的新鮮，但米飯和蔬菜卻很昂貴。餐廳的裝潢別緻，牆上掛滿了與航海捕魚有關的器具，女主人和我聊起來，他問起我來自於何方？我說我從英國來但家住臺灣，她有些詫異，她說那的確很遙遠，“是的，的確很遙遠”，我笑著說。我在餐廳裡坐了許久，從窗子望去港口就在咫尺，遠方冰山的立體模樣每隔許久就依著太陽的角度不同而變化著，那是很美的體驗，海面波平如靜，港裡泊著漁船，港口似乎沒有什麼動靜，只有天上盤旋的鷗鳥不時的發出伊啞的旋律，我在餐廳裡望著窗外的冰山寫起了那些給朋友們的明信片，告訴他們我的冰島經驗。那魚吃起來特別的味美，冰島的魚真是很新鮮的；今早和Tomasson先生共進早餐時他也請我品嚐了一種冰島特產的小魚，那魚的味道十分鮮美，記憶裡沒有品嚐過那麼樣的甜美小魚，Tomasson先生說那種魚多半外銷到日本去，冰島人嗜吃高脂肪的食物，即使是麵包也會塗上一層濃厚的奶油，Tomasson先生說冰島的冬天嚴寒，為了禦寒，人們需要攝取足夠的熱量，所以冰島的食物多半也是高脂的。小鎮的風景很童話，古樸的民居，四圍的白色冰雪，顏色鮮艷的漁船泊在港裡，沙鷗在透藍的天空盤旋，一幅北國的美麗風光就在眼前灑開。

我沿著小徑走向了附近的小山丘，小山丘上放著牧馬，牧馬正埋頭吃著露出雪堆的野草，從小山丘上可以遠眺對岸覆著白雪的山脈，懸崖邊立著警告的標誌，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懸崖上，懸崖下是藍的不能再藍的平靜海水，我在那懸崖上佇足良久，看一片深藍載著一座座峭壁孤聳的身影，看無垠的藍天之上，一絲絲纖細的白雲曳過長空，鷗鳥幾隻的飛過，陽光耀眼，四下是一片安靜。走回小鎮時估算著是否會來不及搭上唯一一班回Akureyri的車子，疾步走在雪裡，原本想著若是真的來不及，就待在Husavik一夜也無妨，想著想著，一輛正要下山的車子在不遠處停了下來，一位男孩使勁地向我揮手示意，我踮步跑了過去，車上的他們似乎是對兄弟，他們開心的笑著，我們先是彼此握手的自我介紹，他們說你應該夏天來的，夏天的Husavik是非常美麗的，“現在也很美麗啊！”我答道，“I don’t think
so！”男孩笑著說；因著他們的幫助，我很快地到了鎮上，我們愉快的揮手再見。走進車站附近的雜貨店小歇，店裡的架子上放著今天的報紙，那幾天裡的國際新聞頭條都是有關臺灣的消息，一夕之間，臺灣似乎是炙手可熱的，即使遠在北極圈附近的冰島都熱烈地報導著有關臺灣的消息。

我是唯一回Akureyri的旅客，司機已經換成了別人，但是一樣的慷慨；他也告訴我如果想拍照的話儘管直接地告訴他。沿途那些由冰河堆積所生成的地形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那些原本只出現在地理課本的說明，現在就在不遠處；沿途，我又情不自禁地謀殺了許多底片。回到Akureyri已是黃昏時分，今天的暮靄不是絢爛的，霞綺是淡淡的赭紅和著淡紫的顏色。Tomasson先生說會到車站接我，我於是在車站附近隨意地走走，一邊等著Tomasson先生，一邊看著星芒躍起，霞光潮沒了天光，星芒攜帶黑夜前來，Akureyri換成了另一種顏色；Tomasson先生在半小時後前來，我們一道在城裡的餐廳吃晚餐，然後他便載著我到城裡的各處瀏覽，Akureyri是冰島的第二大城，冰島的另一所大學就是在這裡，說是大學其實並不大，是幾棟建築物所組成的，學生也不多。我們在城裡逗留了一陣，接著Tomasson先生說要帶我到山上去俯瞰Akureyri的夜色，入夜後我就一直注意著天空，希冀能見到北極光，但北極光卻一直沒有現身，Tomasson先生說今晚雖然天空乾淨晴朗，但是運氣不好，他一邊開著車一邊聊著，車子在雪地裡往上爬，兩旁的山壁也全是冰封的，有一種浪漫的氣氛在白色的空間裡擴散，車燈所及的地方閃閃地反射著紫色的光芒，車子好像是在冰晶築起的迷宮裡漫遊著；步下車時Akureyri的璀璨夜景倏地映入眼簾，那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夜色，美的叫人不住的嘆息，它太美了，即使絞盡腦汁地在腦海中搜尋可能形容它的語彙都是無益的，它實在太美了，銀色的世界裡錯落著燈火輝煌；“此時若是有北極光在天上抖動，那就太完美了！”Tomasson先生看著天空說著，“今晚已經太完美了，我實在不應該奢求什麼的”我笑著說，只是我的底片已經在黃昏時消耗殆盡了，而且我也沒有帶腳架，我所能做的只是闔起雙眼，盡其所能的將那絕美的影像存在自己的腦海裡。

告別了Akureyri的夜色，我們順著原路下山，Tomasson先生一路送我回青年旅社，到了青年旅社後Tomasson先生把一把鑰匙交給我，他說今早他已和青年旅社的主人接觸過了，他說青年旅社的主人一直都很忙，好像是他的母親正住院什麼的，Tomasson先生說你今晚就不用再睡沙發椅了，我連聲向他道謝，然後他又開車往城裡去了，他說是要去拜訪一位朋友。我把行李扛進了房間，同房的竟然是那位在Reykjavik也同房的紐西蘭先生，他叫Mike，正利用他三個月的長假在世界各地旅行，他在Auckland(奧克蘭)的醫院工作，他也說自從離開了Reykjavik後就沒有遇見過其他外國的旅人了，我們聊起了彼此在冰島的際遇，他說他對冰島風景的壯麗印象深刻，我頻頻點頭稱是，荒涼的月球表面─那是我們對冰島一致的看法，後來我們聊起了紐西蘭，高中時的地理老師常說紐西蘭是活的地理教室，在那裡什麼地形都能看見，Mike先生抱怨起紐西蘭政府沒有節制的社會福利政策，他說人民的納稅有很高的比率是花在沒有意義的社會福利上，他也向我問起大選的事，那時的臺灣是名副其實的國際新聞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