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妳真的看見我了？

新街仔又叫做城門街。聽說以前城門就在街那頭，城裡有人去世了，送葬的隊伍會穿過城門，走過新街仔，繞過豬灶崁頭，再跨過久安橋，把他葬到蔗園坪去。聽說那時候天一黑城門就關了，新街仔沒什麼人居住。

不過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新街仔有一棟棟兩層樓、三層樓的水泥洋房，還有開著汽車趕上班的年輕人、拄著柺杖的老人家和騎著腳踏車四處溜達的小孩子。新街仔現在可是一條很熱鬧的街呢！

現在的新街仔和以前的新街仔唯一相同的地方，只有小馨姑婆家門前的那棵山櫻花吧。那是一棵很老很老的山櫻花樹，小馨的媽媽小時候它就站在那裡了！小馨的姑婆小時候，它也站在那裡了！它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裡的？大概只有老阿太知道吧。可是，老阿太已經一百歲了，她好像什麼都忘記了呢！

就像昨天，姑婆到伯公廟旁的客運站把小馨接回家時，阿太正坐在櫻花樹下的藤椅上打盹兒。姑婆和小馨輕手輕腳的開門，怕吵醒了老人家，她卻突然睜開眼睛，伸手拉住小馨說：

「妳是誰呀？」

明明上個星期六小馨才跟媽媽和外婆一起回來的呀，阿太怎麼又不認識她了呢？姑婆趕緊放下手上幫小馨提著的大包包，握住阿太的手說：

「她是小馨啊，阿如的女兒小馨啦！她放暑假了，回來跟我們住一陣子。」

「阿如喔？阿如長這麼大嘍？」

「不是阿如，是阿如的女兒小馨。」

「小馨？是小馨啊。」

阿太嘴裡說著，又伸手過來拉住小馨的手，還輕輕的拍了兩下，好像真的想起了小馨是誰。

可是今天早上，姑婆在櫻花樹下幫阿太梳頭的時候，阿太一看見從門裡走出來的小馨，又拉起了她的手說：

「妳是誰呀？」

「小馨，叫人哪！阿太耳朵不好，妳要大聲一點。」

姑婆一邊梳著阿太長長的頭髮，一邊叫小馨說話。

「阿太，我是小馨。」

「小馨哪，妳是誰家的小孩呀？」

「我……我媽媽是阿如啦！我平常住在臺北，現在放假了，就……就……」

小馨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偷偷看一下姑婆，希望姑婆幫她解危。姑婆無奈的牽動一下嘴角，小聲的跟小馨說：

「阿太年紀大了，很多器官都老化了，所以總是記不住誰是誰，有時候連我她都想不起來呢！」

這時候阿太不知道想起什麼，突然用力握了一下小馨的手，問她：

「妳阿叔回來了嗎？快，快把我的頭髮梳好。妳阿叔要回來了！」

阿太放下小馨的手，視線穿過山櫻花樹，不知道看向什麼地方去了。

這棵山櫻花樹真的很漂亮。炎熱的夏天，它那一樹濃綠的葉子好像是片片碧玉，給人一股清涼的感覺。尤其是在樹下流連不去的清風，總讓小馨仰頭想要尋找濃蔭裡面的祕密。在那層層綠葉深處，是不是有可愛的小精靈在放天然冷氣呢？山櫻花樹的樣子，可不是這樣一成不變的喔，春天的時候它更是美極了！春天的山櫻花樹，像個穿著粉紅色衣服的新娘子，它的紗裙像霧一樣的籠罩著姑婆家的大門口。冬天一到，整棵樹的綠葉落光了，花朵還沒開，山櫻花樹露出一身黝黑的皮膚，像個不怕天寒地凍的男子漢！

「小馨，別發呆啦！幫姑婆拿著這把牛角梳，我要把阿太的頭髮盤起來。」

阿太的頭髮雖然全都白了，但還是很長。姑婆用棉繩把阿太的長髮在她腦後紮成一把，盤成一個漂亮的髮髻，再用簪子固定好。

小馨先是聚精會神的看姑婆幫阿太梳頭，後來開始打量起那把牛角梳。

「姑婆，這把梳子怎麼只有一半哪？」

「妳阿太一輩子就是這麼節省。這把梳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我買新的給她，她也捨不得用。上次我把這半把梳子丟了，她氣呼呼的非要我撿回來不可。我從小到大沒看她這麼生氣過，她還說什麼回去的時候也要帶這半把梳子走！」

「回去？這裡不就是阿太的家嗎？她要回去哪裡？」

「哎呀！我怎麼跟小孩子說這些有的沒的？小馨，妳先把梳子放回阿太房間的五斗櫃上，然後在這裡陪阿太晒晒太陽。我到市場去買點菜回來，馬上就可以吃飯了。」

「好。」

小馨這個暑假的任務，本來就是要幫著姑婆照顧阿太。媽媽說快七十歲的姑婆一個人照顧阿太，體力可能會吃不消，小馨過了暑假就上六年級了，應該可以幫幫姑婆的忙才對。小馨其實滿喜歡姑婆的。姑婆是外公的姐姐，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結婚，她把小馨的媽媽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也把小馨當作孫女兒疼愛。可是，阿太就不一樣了。小馨很小的時候，阿太就像現在這個樣子了。老實說，每次阿太抓著她的手問她是誰的時候，她心裡還真有點怕怕的呢！不過，現在阿太瞇著眼睛，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想心事，應該沒什麼事才對。

小馨放好梳子回來，卻看到一個女孩靠在阿太坐的籐椅旁邊。這女孩的年紀看起來跟小馨差不多，穿著一雙土黃色的布鞋，淡綠色的褲裙配粉紅色運動衫，長長的頭髮編成兩條辮子，辮子上還紮著兩個紅紅的山櫻桃髮飾。她正彎腰在阿太的耳朵邊說悄悄話，不知道說些什麼。阿太跟平常一樣，一臉茫然的樣子，應該是沒聽到女孩在說話。

「有什麼事嗎？我阿太耳朵不好，太小聲的話她聽不見。」

女孩大概沒想到小馨這麼快出來，明顯的被小馨嚇了一跳，她抬頭吃驚的說：

「妳看見我了？妳真的看見我了？」這女孩問得真是莫名其妙！她不是隱形人，小馨的眼睛也很正常，看見她沒什麼不對的嘛！   

「我真的看見妳了啦！妳到底有什麼事情？」

小馨有點不耐煩，口氣不太好。女孩也感覺出來了，急忙跟小馨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樣問妳的。因為 ……因為 ……」

「因為什麼？」

「因為妳阿太啦！我跟她說話說了好久，她都沒理我，我還以為自己變成隱形人了呢。」

「這樣喔。妳不要怪我阿太，我姑婆說她年紀大了，很多器官都老化了，所以……」

「我知道。可是，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女孩說完，用一種很特別的眼神看著阿太，有一點同情，有一點疼惜，好像她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一樣。

「從我很小的時候，阿太就是這個樣子了。妳看過她以前的樣子嗎？」

「沒有，沒有，我是聽別人說的啦！哦，我叫櫻子，我家就在這附近。妳叫小馨對不對？」

「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聽妳姑婆這樣叫妳啊！」

兩個初次見面的女孩在山櫻花樹下聊開來了，幾隻麻雀也在樹上吱吱喳喳的說個不停。櫻子說著說著，忽然停下來，偏頭傾聽麻雀的叫聲，然後說：

「小馨，我得回家了，下次再來找妳玩。」

「怎麼啦？妳媽叫妳了嗎？我沒有聽到聲音哪。」

「不是啦，沒人叫我。是麻雀跟我說有事情要處理，再晚就來不及了。下次來找妳還要看見我喔！」

櫻子邊說邊繞過山櫻花樹，小馨卻越聽越糊塗，她追上去問：

「妳聽得懂麻雀的話？」

「是啊！牠們是我的好朋友呢！」

櫻子還是邊走邊說，而且越走越快。小馨想要繼續追上去，但是她想起不能丟阿太一個人在家。她回頭看看阿太是不是還在打盹兒，看見阿太笑咪咪的舉起一隻手揮了揮，張開沒牙的嘴說：

「要回家啦？再來玩喔！」

原來阿太早就醒了！小馨停下腳步，回頭再找櫻子，櫻子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