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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孫康宜文集 第三卷——自傳、性別研究、及其他》-1
2025/02/01 05:58:53瀏覽127|回應0|推薦3
Excerpt《孫康宜文集  第三卷——自傳、性別研究、及其他》-1

書名:孫康宜文集【全套5冊】
作者:孫康宜
出版社:秀威資訊
出版日期:2018/05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84581
內容簡介
孫康宜文集全套五卷,各卷分別為:第一卷中西文學論述;第二卷文化散文、隨筆;第三卷自傳、性別研究、及其他;第四卷漢學研究專輯I;第五卷漢學研究專輯II。內容包含孫康宜先生的學術觀念、研究風格與散文思想中「現代」與「古典」的二重性。涵蓋孫康宜先生治學以來所有代表性著述,是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六朝文學、晚明文學必備之書!

Excerpt
〈女詩人的窗口〉

對許多美國人來說,女詩人艾蜜麗.狄瑾遜(Emily Dickinson, 1830-1886 一直是觸發想像的「窗口」。即使在她逝世一百多年後的今日美國,她的神秘而曖昧的人生還是不斷激發讀者的聯想力,就如《紐約時報書評》(一九九七年三月二日)所示,人們對這位女詩人的好奇已使「想像艾蜜麗」(Imagining Emily)成為美國的文化現象之一。在博物館中先後展出的不少後現代藝術品都集中在這個主題上:人們不斷闡釋她,不斷塑造她的「畫像」,希望在她的生平傳記和詩歌創造之間找到一個令人佩服的連接點。
我們從「窗外」不斷朝她的詩歌世界裡看,但事實上,她生前沒沒無聞,屢次投稿屢遭退稿,最多只用「不具名」的方式在雜誌上刊登了不到十首的小詩。出版的無奈迫使她躲在個人的寫作世界中,默默耕耘,靜靜寫作,長年把那縫成冊子的詩稿存放在抽羅中。如果不是她的妹妹維妮(Vinnie)在她死後偶然發現那些近千首的詩稿,我們今日也不可能看到狄瑾遜的詩集。誠然,與眾多的中國古代才女一般,狄瑾遜雖懷才而鮮為當世人所知,她只在她的「窗口」稍稍露了個頭。
模糊的印象激起人們對她的多種臆測:有人說她孤僻、傲慢,是個喜怒無常的老處女。有人說她死於抑鬱症,死後化為一個陰魂不散的白色幽靈。關於她那件白衣裳的軼事,在屢經好事者的渲染之後,早已比狄瑾遜的詩歌文本更富吸引力,它的魅力在於未知的想像和不斷可以玩味的寓意。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在真假虛實的聯想之下,讀者們以為他們已瞥見女詩人的真面目。
對於這位女詩人,我自己早已有「考古」的興趣。每次有關狄瑾遜的新書一出,我總是設法儘快買到手,先讀為快。只遺憾多年來沒有機會去參觀她的故居。最近執教於安默思(Amherst)學院的藍樺教授邀請我與友人開車上去,我就趁機提出無論如何要參觀女詩人故居的要求。正逢故居尚未開放的季節,特蒙館長辛蒂·狄瑾遜(Cindy Dickinson)破例為我們安排一次非正式的參觀。
從安默思學院的校園漫步過去,僅過兩條街就可以抵達那座紅磚白頂的故居。從高大的樹叢間,我早已看見那座僻靜而孤立的美麗建築,它好像在持續的靜默中隱藏了許多年代久遠的祕密。但它所面對的緬恩(Main)大街卻又是一條汽車必經之道,很難想像那位以「孤僻」聞名的女詩人就住在此處。依照約定,我們一行人向故居的後門走去,早已看見館長準時在那兒等候。寒暄之後,我就開門見山地問她是否是艾蜜麗一家人的後代,但她搖頭笑道:「不,我是湊巧也姓狄瑾遜。艾蜜麗那一門的狄瑾遜家族早已不存在了。現在所有姓狄瑾遜的人都不可能是他們的後代……
一進門就發現整個房子顯得空蕩蕩的。館長一直解釋,因為還在準備展覽開放階段,所以看不見許多擺設;而且那件有名的白色衣裳也不巧給當地的博物館借去了。我心中想,這樣也好,我寧願集中精神去體會這座故居的「原始」特質,好比在讀狄瑾遜的詩歌時,我總是特別欣賞那種樸實而精確的語言,有一種精確到令人震撼的感覺。這屋裡的樸素正給我一個探視女詩人心靈世界的「窗口」。
館長領我們匆匆走過客廳,很簡單地介紹了牆壁上的照片,包括女詩人生前拍過的唯一獨照。接著,我們就來到了廚房。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與多數的普通女人相同,狄瑾遜是個喜愛下廚、勤於家務的人。這與向來批評家所描述的那個走火入魔的女詩人形象大相逕庭。狄瑾遜的每日生活程序大約是:早起就忙家裡雜務,接著煮飯做麵包,澆水種花,照顧病床上的老母親,平時在忙家務時,如果詩的靈感突然來臨,她就隨便抓住身邊的一塊小紙頭(哪怕只是寄帳單的信封一火速地寫下一些詩句。等到晚間入睡前,她才有時間和精力把零散的詩稿整理出來。她日復一日,任勞任怨地努力,她有如自己詩中所描寫的「蜘蛛」(spider)一般,每夜在清淨的臥室中織出一圈一圈的「珍珠絨線」。然而,對許多鎮裡的人來說,狄瑾遜只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以做菜餅有名。他們不知道她所織成的「珍珠絨線」乃是一連串的偉大詩篇。在孤獨的創作生涯中,狄瑾遜有時會自歎自哀:「我是一個沒有身分的人」,「……他們把我放在衣樹中,因為他們喜歡我安靜不作聲」。作為一個得不到出版界賞識的才女,她的內心是寂寞的。
寂寞的女詩人常以種花、看花為消遣。在廚房的東邊有一個花房,完全歸狄瑾遜本人管理:她喜歡各種各樣的花,紅花、白花、黃花,應有盡有。加上周圍種滿了綠木成蔭的櫻桃樹、蘋果樹等植物,整個後院成了一個十足的私人花園。不難想見,狄瑾遜在做完家務事之餘,一定可以從廚房的窗口看到美麗的花樹。她曾有一首詩中說道:「我將自己藏在花叢中。」顯然把花視為知己了。如果說,門有關閉的功能(她最後十五年間足不出戶),窗子卻有開展的意義。門是實用的,窗子是審美的。通過窗子,女詩人可以盡情想像,可以毫無目標地欣賞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她也會想到,在另一個屋裡、另一個窗口,或許也有人像她一般寂寞。
館長似乎猜得出我心中的想法,突然說道:「從樓上的窗口看院子,可以看得更清楚。」於是,我們大家就一同走上樓梯。到了樓上,我的眼前一亮,顯然這就是當年狄瑾遜寫作的中心所在。向右轉就到了那間有名的臥室:米色的床單、白色的窗簾,配上床邊多彩多姿的乾花,一切都令人想起那位樸實的女詩人。館長開始解釋,牆上所掛的幾張相片都是狄瑾遜生前親自掛上的:有英國女作家喬治·愛略特(George Eliot)、伊莉莎白·白朗寧(Elizabeth Browning)等人的獨照。靠窗的小型寫字桌就是狄瑾遜晚間用來整理抄寫詩稿的桌子(現在的桌子只是翻版,原來的那個桌子已存博物館中)。
我慢慢走向書桌旁的那個窗子。往外一看,果然外頭的景象一覽無遺。我看見那條緬恩大街,來往車輛絡繹不絕。這才領會到這個窗戶的特殊功用:這個窗代表著狄瑾遜與外界的密切聯繫,透過它女詩人可以看見人間的熙熙攘攘。這種由裡向外觀看的角度不但能提供美感的情趣,而且可以促發個人對人間各種可能性的幻想。我想起了狄瑾遜的一首詩:「我居住在可能之中,一個比文章更美好的屋子裡,還有更多的窗戶……
參觀故居的那天恰是一個大晴天,午後的斜陽正透過窗口照到寫字桌上,整個臥室充溢著濃厚的幸福感,還有一種莫名的惆悵。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我彷彿來過,確實經驗過這種感覺。突然想起狄瑾遜曾在詩中描寫過類似的景象:

有一種斜光
在冬日的午後
重重地壓迫,沉重
有如教堂裡的音響……

(讀者自行補充:
Theres a Certain Slant of Light… / Emily Dickinson

Theres a certain slant of light,
On winter afternoons,
That oppresses, like the weight
Of cathedral tunes.

Heavenly hurt it gives us;
We can find no scar,
But internal difference
Where the meanings are.

None may teach it anything,
T is the seal, despair, —
An imperial affliction
Sent us of the air.

When it comes, the landscape listens,
Shadows hold their breath;
When it goes, t is like the distance
On the look of death.


斜陽的「壓迫」也就是情感重量的「壓迫」。在狄瑾遜的世界中,陽光總是象徵著複雜而充滿矛盾的情愛本質。如她在書信及詩中所言,那個被稱為「Master」的神秘情人既擁有陽光的溫柔也同時帶有火般的毀滅性。在愛與恨、焦慮與狂喜、吸引與致命的衝突之間,狄瑾遜捕捉了心中某種長期壓抑的情感。
我知道,就在這個窗前的小書桌上,女詩人把那種致命性的熱情轉化為許多獻給Master的詩篇。在詩中她不斷向情人暗示:她的愛有如維蘇威火山,長期壓抑下的欲望一旦爆裂湧現,就會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從未見過火山——
但聽旅客們說
那都是些古老而冷漠的山
平時總是靜止不動——
裡頭卻埋伏著駭人的武器,
火、煙霧和槍炮……

(讀者自行補充:
I have never seen "Volcanoes" —
But, when Travellers tell
How those old — phlegmatic mountains
Usually so still —

Bear within — appalling Ordnance,
Fire, and smoke, and gun,
Taking Villages for breakfast,
And appalling Men —

If the stillness is Volcanic
In the human face
When upon a pain Titanic
Features keep their place —

If at length the smouldering anguish
Will not overcome —
And the palpitating Vineyard
In the dust, be thrown?

If some loving Antiquary,
On Resumption Morn,
Will not cry with joy "Pompeii"!
To the Hills return!

我相信,狄瑾遜一定也面對這個窗口寫出了那首有名的〈狂野之夜〉(Wild Nights),把神祕而難以名狀的戀情用隱喻的方式表現出來:

狂野之夜,狂野之夜!
若是我和你在一起
狂野之夜將會是
我俩的奢華之夜……

划船在伊甸園中——
啊,在海上!
今夜,但願我只停泊
在你的港灣中……

(讀者自行補充:
Wild nights - Wild nights!
Were I with thee
Wild nights should be
Our luxury!

Futile - the winds -
To a Heart in port -
Done with the Compass -
Done with the Chart!

Rowing in Eden -
Ah - the Sea!
Might I but moor - tonight -
In thee!

此詩以船舶入港的意象映射性愛經驗,所以批評家向來把它作為考證Master其人其事的主要根據。然而,最近有人以為狄瑾遜是個同性戀者,而〈狂野之夜〉乃是詩人贈給她的「女情人」的,究竟何者為是,一直是個眾說紛紜的謎。著名學者法爾(Judith Farr)根據多年苦心的研究,曾提出一個頗為令人信服的結論:狄瑾遜是個雙性戀者。從她的許多信件及詩歌看來,狄瑾遜既愛那個經年旅行在外的Master,也長期迷戀著她的親嫂子兼鄰居——那個隔壁大廈的女主人蘇珊.吉伯特(Susan Gilbert)。據考證,狄瑾遜本是蘇珊的同窗密友,兩人似有不尋常的情分;後來學院畢業後,狄瑾遜或因無法忍受與蘇珊的長期分離,就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哥哥奧斯丁(Austin Dickinson),促成了一門表面看起來十分光彩的婚事。這個婚姻一直成為狄瑾遜家中許多不幸事件的導火索,此為後話。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段姑嫂之間的畸戀(或僅是女詩人一方的癡情單戀)中,狄瑾遜臥室裡的窗戶似曾扮演過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法爾以為,女詩人生前之所以把書桌面向南面的緬恩大街,乃是因為那個位置使她容易從西面的窗戶瞥見蘇珊的進出活動。我對法爾的理論感到十分好奇,所以就不由自主地走進窗前的書桌。轉頭向西望去,果然隔壁的長青(Evergreen)大廈立刻映入眼底,從房子的大門口到緬恩街上,所有人的活動都看得清清楚楚。難怪狄瑾遜在信中曾說:她常從窗口眺望哥哥那個美麗的家。
真想究竟為何?這樣的臆測是否只是一種無法證實的野史軼聞?無論如何,法爾所採用的文本細讀研究偏偏又鼓勵我們對這個問題繼續玩味下去。我忍不住抬頭問館長:「我們都知道Master先生的存在,但有人又說狄瑾遜是個女同性戀,你以為何如?」館長對我注視良久,接著輕聲說道:「誰知道呢?狄瑾遜與朋友(無論是男是女)交往時總有極端熱情的傾向,但我認為詩中所描寫的感情都只是精神的,而非肉體的……
我環視臥室的四周,彷彿可以讀出女詩人當時的寂寞心聲。寂寞的狄瑾遜是用寫信的方式與朋友溝通感情的,她所寄出的信件之多,足以驚人(目前留下的就有一千封左右的尺牘)。她曾在給Master的信上說道:「今夜,我已比從前蒼老多了,……但我對你的愛仍舊不變。」對狄瑾遜來說,世上的財富莫過於情感上的富有。所以,她一旦擁有愛就害怕失去:「既然已經富有了,我真怕再去過窮人的日子。」為了保留愛情的純潔性,她不惜拒絕婚姻。她曾說:「放棄本身也是一種選擇。」在人生的旅途上,她寧願躲在風平浪靜的創作天地中,把情感上的富有化為藝術上的富有。與詩稿相同,愛永遠被珍惜著,永遠被她「存放在抽屉中」。
那天,我們先從「後門」走進女詩人的故居,最後卻從前門走出來。前後只花了三十分鐘,但我卻感到空前的富有。我們一行人在沉默的夕陽中走回安默思學院,我邊走邊回頭,忍不住再望一望那女詩人的窗口。

——
原載於《世界日報》一九九七年十月七日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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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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