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必須窮盡一切,避戰
◎ 陳長文 民國三十八年,一位年輕將軍,帶著妻子和四個孩子來到台灣。那時國共戰爭已近尾聲,國民黨的軍隊在大陸的作戰已全面的失敗,然而,那位才到台灣的軍官,卻接獲指令,要他返回大陸參戰增援,身為軍人的他,只有拋下他深愛的妻兒,從香港輾轉地到了西南方。不久後,噩耗傳來,年輕將軍戰死沙場,年方三十八,留下無依的妻子,強忍喪夫之痛,含辛茹苦地扶養四個子女長大成人。那位年輕將軍,就是我的父親,他去世時,我才五歲。
父親因為無情的戰爭失去了生命,失去了陪著愛妻走過人生甜蜜歲月、看著子女開枝散葉的機會,而對我的母親和我們幾個兄弟姐妹來說,那更是永難撫平的傷痛。什麼是戰爭?這就是我所能理解的戰爭。
日前,呂副總統問阿妹(其實也是藉此問三軍將士、全體國民)在兩岸交火時,選擇那一邊?雖然輿情反應激烈。筆者倒很認真的想了一遍,如果這個問題問的是我,我會做出如何的回答?
首先,政府少想了一件事情。人民選出政府,正是希望政府保證不會讓人民陷入戰火,面臨親人離散、家園頹圮的選擇。戰爭中人民選那一邊,並非重點,重要的是,政府必須窮盡一切努力,不讓戰爭在台灣發生。然而,政府有在努力避戰嗎?
國共對峙時代,兩岸長期籠罩於戰爭陰影中。這樣的情勢,在九○年代前後出現曙光。一九九○年,筆者以紅十字會秘書長的身分和大陸紅十字會簽定金門協議時,我第一次感受到,兩岸有可能從此遠離戰爭,接著筆者受命協助籌組海基會。隨後大陸也成立了海協會。筆者深信,兩岸華人必能拋開戰爭宿命,締造和平的歷史新頁。
然而,這一段「黃金時期」,卻維持了不到五年的時間,一九九四年李前總統接受日本記者訪問,自比摩西將帶台人民出埃及到應許之地。大陸方面的態度急轉而下,十年來,兩岸政府相互叫罵,無日而止,大陸方面文攻武嚇,台灣方面則整軍備戰,戰爭陰霾再次籠罩兩岸。所以副總統才會把兩岸關係解讀為「準戰爭狀態」。只是,這情境,孰令致之?
執政者一定會說,那是佈署飛彈武嚇台灣的中共之錯,不譴責中共,卻指責政府,其心可議。我們並不是不譴責中共,只是中共錯了,難道我們的政府就不該被批評嗎?敵意,常是一種循環,執政者捫心自問,兩岸今日的僵局,真的只是中共的敵意造成的嗎?政府不曾助長這份敵意嗎?
以中共方面「反對台獨」的立場為例,雖然筆者認為台灣人民的未來,台灣人民應有權利表達意思。但將心比心,以大陸現在的政治成熟度,要他們不反台獨,是否也是強人之難?十年前兩岸交流的黃金時期,正是因為雙方有默契的迴避對方的「難處」,才有「一個中國,各自表述」的九二共識出現。筆者不解,政府為什麼硬是要將這個默契顛破,讓彼此的難處直接碰撞呢?在一中各表的模糊空間下,雖然委曲了獨派人士,但至少也沒有承諾立即統一,換得的是一個讓雙方緩衝的時間,也許等大陸更進步、更民主的時候,對台灣獨立也不那麼反彈的時候,再談獨立也可以啊!為何不給雙方轉寰時間呢?如果,政府硬是要掀台獨這張敏感底牌,叫我們如何相信,政府是在努力「避戰」呢?
倘若,政府已盡一切避戰努力,最後仍面臨了戰爭,我會選擇支持政府。但若政府怠於避戰、坐任戰爭加臨台灣。如果我還能選擇的話,我痛苦的選擇將是,遠離戰爭,我不會再讓加諸我父親和家人的悲劇重演,我選擇與我親愛的家人與朋友長相廝守,我固然不會為了中國共產黨去打一場統一的聖仗,也不會為了民主進步黨去打一場獨立的神戰。這時,請執政者不要指責選擇遠離戰爭的人民「不愛國」,戰爭是你們起的釁,又如何要求人民拋家棄子,用生命去餵食你們所養放出來的戰爭惡獸?
不妨去問問大多數的台灣人民、問問正在服役的三軍將士、問問把票投給執政黨的選民、甚至是支持台灣獨立的群眾,有多少人願意讓台灣成為戰場焦土?忍見父兄子弟戰死疆場、妻女姐妹顛沛流難?須知,一旦戰爭臨來,除了少數人有能力離開台灣,對大多數人而言,台灣是最後的、唯一的棲身之所,甚至想逃離戰爭都不可能。
如果執政者真的憂懷民祉,就應把努力避戰,當成第一要務。當政治人物輕易地將戰爭懸諸口邊時,我都會想到我的父親。想到戰爭帶給我和我的母親、兄姐的終身至痛。我很清楚,我們的悲劇,在那樣的時代中,並不是個案。也清楚,去計較那遺憾也沒有意義。但我更必須清楚地說,何其有幸身處台灣的我們,豈能不珍惜我們所擁有的和平幸福?千萬、千萬,不要讓那個過去的悲劇,再在台灣這塊我們所心繫熱愛的家園土地上重演。 (2004.08.11 聯合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