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當時會不由自主地哭泣。

並不是被下藥迷昏或是酒醉失格,也不是前一天剛經歷一場失戀絞疼而尋求慰藉。她是在極其清醒的理智驅使之下,與那男人和男人的車,駛進了富麗新穎的Motel。她不知道其實會是一部時光機器將駛進過往片段,整個人心神記憶將恍恍惚惚失控抽離; 她不知道即便是個值得經營下去的緣份---『理性一如媽媽所教誨的,不能找個窮鬼來嫁...』但各自為政的多頭馬車,早就蓄勢待發要癱瘓她的腦門,糾扯她以為早已封鎖風化的過去,提前上演回憶與淚液的纏綿悱惻; 就在褪去那一層層防衛網絡而倏然溫熱嵌合的霎時,整個臉皺成孩子氣嚎啕的輪廓,花掉的妝粉被割了兩道痕跡。雖然隨即被理智的即時機制試著抑止,但過了幾秒鐘又還是遏抑不住。

「怎麼了嗎?妳還好吧?!哪裡不舒服是不是?跟我說呀!」

這應該是滿掃興的一幕。如果是歡愉地哭泣,可能男人還會自豪地認定是感動的淚水,身心靈都滿足地合而為一了? 這實在是莫大的驚喜,驚喜於本身雄性征服的強悍與偉大; 但也可能因此害怕,害怕這喜極而泣的女人感情太過豐富,暢快連結喜悅,喜悅連結兩行清淚與愛意...喔? 要講愛這個字實在還太早了些。

只是大部分男人還是永遠不了解女人縝密自縛的性情。而這女人忽然痛愴的心思,更是連她自己都不一定解釋得清。她當然不是暢快連結喜悅,喜悅連結兩行清淚與愛意的美好; 歡愉的落淚與嚎啕的皺臉光是外觀就差別頗大。難道她是猶豫滿愁地進這間賓館?不,一路上還有說有笑的,漢堡王大腸包小腸抹茶珍奶五十嵐大口大口地吃喝,哪裡不開心了? 沐浴裹巾羞答答不敢出來的張望,舌唾與皓齒唇頰的碰撞纏繞,一切都像是一般小倆口親密甜膩的劇本,她並沒有強顏歡笑故露朱顏,只是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間,壓抑太久封存太久的遺憾,竟像蓄積待發的火山熔岩,她以為她忘了那些刻骨銘心的滾燙,她以為時間會撫平,理智會剷平,黯夜裡黯淡的喧騰夢境都在破曉時分光影吹散了不是嗎。

她自己也沒辦法回答。還好沒有到哭腫成泡泡眼的地步,妝可以趁男人洗滌或抽菸或啃零嘴的時候補補。只是那一瞬間的謎,迷惘了她看似理智的外衣,或許堅毅的盔甲扼殺了她真正的自己,抑或是保護了脆弱的自己?若要抽絲剝繭可能又是浩大工程,但她不得不探究到底,卻也深怕挖掘無底黑洞般的記憶骨骸會讓自己一道埋葬了去。

這淚水確實讓男人疑惑了會兒。而且淚水是這世上最令男人討厭的東西之一(不管是身邊女人潰堤或是自己不小心流的); 其化學成分成因構造理緒之複雜,更是豪舉千鈞後的男人沒力氣更沒心思去想破頭的東西。『好險沒影響到這快樂的一天。』她還是這樣想著。只是或許下次身體夢寐狂放的對象再也不是今天這位仁兄。不是不愛,不是不珍惜;是她真的還沒準備好。

扭曲的皺臉說,想去好好祭拜記憶的骨骸;上個香,禱念幾句。

『拜託別再陰魂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