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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t if in your fear you would seek only love's peace and
love's pleasure, then it is better for you that you cover
your nakedness and pass out of love's threshing-floor,
into the seasonless world where you shall laugh,
but not all of your laughter, and weep,
but not all of your tears.
Love gives naught but itself and takes naught but from itself.
Love possesses not nor would it be possessed;
For love is sufficient unto love.

----Gibran

Music playing now : Jeff Buckley - Halleluj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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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夏初秋
創作小說 2014/09/18 16:44:49

 

                                                                           

 

 

    她一直默默在努力的事情, 就是學著跟大多數男人一樣---好好用下半身引導自己。不帶太多感情質素, 那只會讓關係複雜化。也容易玩火自焚。要是說完全沒感情,也說不上這般冷血; 在合理範圍內, 在不影響自身利益安穩圈的前提下, 施予些感情攪和著慾望巨獸, 也才驅使得合情合理, 面面俱到。像作戲嗎?某些情況確實逼近。這兒沒有女主角, 只有男主角和女配角。這就是現實。他們上半身是他們的臉面。做甚麼令人稱羨的工作, 賺多少年薪, 開甚麼四個圈圈環的進口車, 有沒嬌妻嫩兒家小美滿照片; 要真說完全沒感情也太過分, 但在他們的世界, 對其他不必要的「別人」有感情那是比賓士五百還奢侈的事情, 最好還是先省著點; 先虛應故事, 總要有個稱頭體面的好形象銜著, 臉書上還要擺幾張愛家愛小孩好男人的打卡照。是啊, 找個能持家的, 乖一點的。值得信任, 有時又能放任男人的識大體女子。大頭顧肚子, 努力做麵包撐臉面; 小頭呢?總在尋尋覓覓自己的愛情(複數), 這樣才算真正愛情麵包兩兼顧, 真愛的真諦。

 

    「這間再沒有的話, 就回家了。事不過三。」

 

    真納悶哪, 又不是情人節或週休或國定假日,怎麼一個房間都還這麼搶手

 

    「事不過三? 那我可得來大抉擇了。這成語是這樣用的?別這樣嘛。這間不會再沒有了吧, 我就不信。」

 

    Marcus嘴上說得有自信, 手裡的方向盤卻揣度猶疑, 不知該不該迴轉出去看看別間不用排隊的, 機會更大; 明明這邊就是個聚落, 不可能沒空房的。今天得手應該是沒問題。一想到就興奮不已,又帶著點緊張。畢竟認識五六年,始終天不給時, 地不給利, 兩人各有各的歸宿, 到站下車,各有各的目的地, 但總是能在某一交匯點短暫交會片刻, 摸不清彼此的底細, 只能放諸幻想, 與禮貌性的吻別。

 

   「交由老天決定吧。可能還不到時候啦。我知道你期待, 我又何嘗不想。但有時候有些事, 就讓它繼續期待著也很好啊。 」

 

   「悠然妳聽聽我心跳好快啊! 妳忍心我一直小鹿亂撞沒頭沒腦下去,心臟都衰弱了。」

 

    說著順勢將把玩不放的纖弱左手腕放到他心口,熱呼呼的, 也感受不出撲通速度多快。這一幕, 她其實幻想過數不清無數次, 而幻想猶夢, 彷若真實, 已經像是如實發生, 如實淋漓。她就不想跨到那一步。這關係是稀世珍寶, 她最想得到的。已經擁有了五六年, 挺久。相遇是在那棟曾是世界第一高樓的辦公室裡, 曾經半夜一起加班, 假日也一起來過---那時他還帶著女友一起進會議室加班, 兩小交往三年, 看似穩定甜蜜。她初到公司沒半年,加班加到昏天暗地, 申請的加班費倒進補的很, 所以她做得甘願。儘管戰力到夜半已耗盡, 還好公司能申請小黃車資, 悠悠忽忽地不到十分鐘就到家, 午夜車影無幾, 杳無人煙。

 

    五年前她還帶著刺,不懂圓滑。滾得渾身淚痕, 其他人毫髮無傷。這甚麼龍窟虎穴, 任她這樣招搖走撞。纖細淨致, 盼倩大眼, 打扮起來總要被同性白眼。標案終於告一段落, 忙也忙完了, 人不能一直處於緊繃累壞的狀態; 還好, 累忙一陣後, 總有優閒時。一天下班時分,手機突然響了。Marcus打的。

 

   「噯悠然嗎? Marcus啦。小悠妳最近怎樣? 有空一起吃個飯啊。」

 

    每天在辦公室都見得著, 眾人皆知他死會的。一起加班他也體貼, 剛好假日又順路, 還到她家附近載她, 一同挑買烤肉便當, 嗑完好好奮鬥。當時他們小倆口假日都不分離, 畢竟平常日大概不常約會,一般上班族要不是同公司, 都是抓緊假日聚首放閃。正常。反正加班費領得飽飽, 別人甜蜜就當兩隻發情動物偶然眼前晃悠, 甚麼情緒都無。雖然羨慕得要死, 老是遇不到一個真心合意的, 只得先忍忍這空窗, 沒事偷上交友網站, 別人托介紹的不是糞土剩男,就是騎驢找馬的, 眼淚又往枕頭巾上灑, 暗自哀號幾天也就過了。甚麼歲數還怕嗎? 加把勁男人多如牛毛,就不信網路無真愛。母親節前夕, 緣分來了。花美精壯,體貼大方,家裡開店。一下就陷入熱戀。真是工作感情兩得意。她很容易滿足的。

 

    Marcus啊。我最近過得不錯啊, 交新男友了。」

 

    「嗄?------妳有男朋友了?」語氣滿滿驚詫

 

    「對呀。最近剛認識的,熱騰騰的咧, 哈。」

 

    那時的悠然真的是幸福熱戀女。對於Marcus突如其然從天而降的關心邀約, 她一時之間還沒嗅出甚麼端倪。除工作以外, 他們真的沒有太大交集, 雖然, 曾在電梯竄升十七層樓, 那短暫封閉而急速莫名的恍若隔世裡, 那短短一兩分鐘的獨立小空間裡, 四眸交接的剎那瞬間裡---有一種特殊的氛圍在那時, 殷殷定住了。無語。他挺拔的身軀巍巍, 面對面的兩人, 僵持的電梯。好像有甚麼永恆的一瞬被相機鏡頭捕捉,一幕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寂靜。他淺淺上揚的眼眉嘴角輸送著滾滾暖意, 似乎想說甚麼或做甚麼。卻來不及。

 

    悠然忘不了那一刻的畫面。若有似無, 欲近還遠, 似冷忽熱。那十七層樓冉冉飛馳於無形,是那麼短暫, 卻又似乎構築了甚麼。梯門一敞, 所有現實都驟然回歸原來的位置。當時就已經默許了甚麼嗎? 他似乎有向宇宙發出一個訊號。她差點就接住了。就差那麼點。

 

    人生疾駛無數班列車交匯。有些人註定只有一眼之緣, 交錯的一瞬可以是永恆---永恆的眷戀與道別。不知下次兩班列車何時會再匯集---在這多鐵共構的中央車站裡。別了就是別了。再回頭也沒用。座位兩兩相鄰總有冥冥中安排好的人。窗外風景再好也是路過。玻璃窗子反射的光影會映照出一些思念。

 

    陰錯陽差。緣分擦肩抑或落定, 沒人看得清。

 

    那通電話爾後沒多久, 就聽說Marcus跟當時女友分手了---但沒多久又交了個新女友的八卦消息。據說是在朋友婚禮上認識, 順其自然搭訕混熟的, 正適合他的風格, 搭訕嘛, 他長得就一副愛喇賽的臉, 唾手之舉簡單至極。怎麼幾乎沒甚麼空窗期? 這也是他厲害的活兒。緣分嘛, 自己創造不就得。天生討喜花俏樣, 怎麼看都不專情, 卻又都三年五年的感情一談再談, 嘴上伺候功夫自是不在話下,偶而風月留情自是不著痕跡。轉眼間就這麼五六年過去了。Marcus已為人父,卻非人夫。劃世代的奇男子---假日平日, 可謂兩樣人生, 分頭進行。

 

    前面還排著兩台房車好像沒甚麼動靜。不會跟剛剛前兩間一樣,要等20分鐘整理清掃時間吧? 偏偏還真有人願意等, 但大多數人肯定都跟他們一樣,立馬繞道出去, 附近多探幾間還比較有效率。選擇性多樣化, 所以這裡慾水馬龍,翻床率高, 口碑好的幾間,生意好得猶如氾濫江水, 在這兒站一會兒,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景氣低迷的訊號。一次都要一千多塊錢---在這兒還真是金流不絕。這世上的財富,永遠都是分布不均的。一樣不變的道理---人的貪念,人的私慾,是組織這世界的主要成分。

 

    終於看到第一台車被放了進去。但第二台車依舊停著。Marcus不想賭其他間了---縱使小悠內心還掙扎著,咕噥著不想破壞這五六年來維繫的美好關係---既不是正牌男女朋友,就只能點到為止,以禮相待, 所以下了道聖旨,事不過三,老天再不放我們進去, 就是說良機未到, 好日子還要等一等。正派男女單純交友的世道還是值得珍藏。能維繫就是一種福緣呢。

 

    還不都怪她自己。好好的兩人玉潔冰清,line的時候,卻不經意失了分寸。這五六年其實飛逝無感, 聯絡的次數真是寥寥可數, 不曉心底卻暗暗增溫---不是Marcus魅力無窮, 是悠然自己本身的問題。---她走不出來, 被過去所囿。荒野無邊, 澆灌空求; 自我縛繭, 寧為一座幽井, 無人叨擾、無人撥撩。即便有次差點擦槍走火,也還是謹守清規, 儀態端正地下了車。不覺輕舟還是悠悠搗入湖心, 湖心呼喚著漣漪---一圈圈延伸、推送開來, 波盪裡亂了套。

 

    沒準還是逾了矩。---她掙脫裹纏已久的荊棘, 輕聲地向他吠號。

 

    「把你吃掉OK?

 

    第二台銀灰色日產房車頗新,外觀似是剛打過臘, 能來這兒消費的, 能沒幾個閒錢嗎。接待小姐剛把刷卡機收據與卡片恭敬交與, 看來這次達陣機率是高的。下一台車就是他們了。

 

    吠了一聲, 卻餘音如縷。五六年來潔淨自持經營的好形象, 一破了功,就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像股市裡超跌崩落、空頭罩頂的股票一樣, 越跌越深, 探底探到散戶跳樓。道德標準猶在, 情感觸角猶在。嘴砲不能隨便掃射, 七老八十老弱殘兵或許射中也毫無反應。那倒是怡情雅興。但對一個高唱曖昧小曲兒的三十幾歲雄性獵槍來說, 卻是正中下懷, 求之不得, 驚喜莫名, 簡直就是我見猶憐, 搖尾顧盼, 趕緊擇日不如撞日了起來。

 

    「不行,我這禮拜生理週。而且我最近常加班, 都睡不飽, 氣色差。」

 

    「沒關係啊。人總要吃飯的吧, 吃個飯而已, 別擔心太多。」

 

    幽井總有被人發現的時候。一口井它也割捨不下它來這世上的目的。看那清幽秘境, 歷數光陰的古井---源源滌滌滋養了多少生態, 多豐富的動植物資源。誕生總賦予著使命---被人發現的時候, 灌溉、活化、洗衣、備儲、潤澤, 孕育了多少生靈。 女人似水, 比喻得如此真切---萬種千秋, 嬝嬝姿態, 豐濯大地。有時候欲拒還迎並不是欲擒故縱的機關算盡---只是還想享受一點純友誼純心靈交會的稀有感受: 永遠新鮮, 永遠神秘陌生, 永遠進可攻退可守, 半生不熟旁敲側擊幻想馳騁, 多美好啊。為什麼要跨到那一步。讓他心癢難耐也好。這樣可以一直保持聯絡。一小塊還沒有臨幸的偏遠領地---不曉得有沒有珍貴資源有待探勘。當他透徹摸清了她的體膚骨髓筋脈紋理, 一切可能也就洩了底,白了面目。寶礦挖盡了,開鑿久了空竭了, 繁華或許也就日漸凋零。

 

    誰叫她乍顯春意, 也不能怪他好奇。甚麼時候這一小塊領地有了這款風情。

 

    「我好好奇喔, 妳快說說妳對那檔事的標準和條件---」晚餐吃壽司, 之前從沒約過這城市東北一隅,生活機能極為完整,尤其是約會幽會的飲食男女, 吃喝玩樂聲色笙歌一應俱全; 刺身略顯過冰了些, 旋轉軌道上晃悠的也看不見讓人垂涎的; Marcus很快就失去了興趣, 不停翻找菜單, 揮舞手臂。十足誠意要先餵飽兩人的五臟廟。

 

   「現在面對面講話都這麼單刀直入了。我還適應不過來啦。」悠然明白已經擋不住他這隻躁動的象鼻子,不停頑皮地伸向她、逗弄她。「低標。某個國家的名字。有座恆河, 供沐浴洗衣, 又象徵著神聖。」他豎耳恭聽著。「長度。據新聞報導各國標準,不要差太多就好。」說著說著滑起手機找報導來。「弧度。, 是角度。」悠然繼續認真地如數家珍。「蛤? 真專業的剖析啊。」Marcus不懂馬上插話發問。「我還不知道我有沒有十六耶? 妳剛是說低標嗎?」公共場所比鄰都是人, 實在怪不好意思。但他們越聊越起勁, 旁若無人似的, 隔壁用餐剛要成年的小弟被迫旁聽, 不曉得有沒下意識茶酣耳熱起來。

 

    「好了啦我講夠多了,其餘盡在不言中。我還是要補一句真心話: 感情可以補足所有的缺憾。」

 

    「我就是先問你感情以外的那些標準咩。」象鼻子充當眼睛, 全身聞遍概括瞭解還不夠,一定要釐清詳情, 搞得活像刺探軍情, 馬上要上陣怕倏地被擊斃似的。說到底還是怕關鍵時刻英雄氣短。會怕, 這倒還算好; 畢竟是兩造生靈一同快樂的舒服事, 眼底裡關心對方呢。最怕是一股腦兒樂捐種子, 生事草率簡潔, 一副旁若無人的氣勢; 沒在怕, 懶得練, 也沒那個心。

 

    說也奇妙。飯後他直嚷著看電影。挑了最新的一部熱門片,暑假期間學生魚貫穿梭, 膝蓋一想也知只剩前四排, 脖子酸。問時遲, 閃時快, 人立刻縮回百貨公司, 躊躇著是要駕車離開, 或是僵著脖子兩小時; 電影又不是只有一部。或許他真只中意那部片,專情得很。這些年來他始終是關懷聆聽與雪中送炭的能手, 體貼又紳士; 即使揪渴掙扎, 心口難一, 最後總沒有越雷池一步, 尊重到底。---之前料想不到她壓著熱浪翻攪, 以為是寸草不生, 纖塵不染, 隨身還帶著哨子和防狼噴霧的那種。他也曾兩次悉心送作堆替老同學介紹湊對了去, 竟沒有成。

 

    「你有沒有一點點慶幸當初, 我跟阿志配對失敗, 我們才能有今天這些?

 

    「沒。我還是希望妳找到好歸宿啊。」

 

    車子緩緩繞圈,爬升這座樓,一車一房獨立空間, 設備完善。那些霓虹彩燈沿著車道點綴,一閃一爍對著美景良宵眨眼, 渾圓的、細長的、珠串的燈泡, 繽紛如織, 數也數不盡, 繞彎子都讓人心醉。這是迷離騷動的荒謬夢境, 還是啟動十八層煉獄酷刑的開端呢。等待的數分鐘空檔裡, 她腦中還有股開門下車一走了之的衝動---匆匆一閃而逝的念頭。卻又怕這麼直接了當, 撇下他陷入尷尬窘況, 之後連朋友也做不成。心頭又擰著些不捨。或許真是時候了? 她看著他滿是興奮的表情, 孩子般得意又萬分期盼, 好像終於得到了他渴望已久的玩具。這就是認識快六年也曖昧快六年的最終結果? 所有的矜持與防備, 或許都是醞釀和鋪路? 褪下所有衣飾襟履一絲不掛, 她只剩一股倔強留在眼神裡, 精神裡, 一條隱隱建造的護城河, 能讓情感保衛得妥帖, 靜謐獨立而不受叨擾。波瀾不生, 冷靜淡定。有前車之鑑, 黯然作痛, 她不能不學著啟動好機制。截斷了吧, 這次那通道洶湧勾纏, 不能直通心底。

 

    「房號多少哇。〝520〞唷? 爬到最高層樓去囉, 這數字還真吉祥咧。」

 

    張愛玲《色·戒》是怎麼說的, 那至理名言, 悠然心裡點頭如搗蒜, 嘖嘖稱是。在某些人生境遇底下, 感情是致命傷, 是毒藥, 是傻瓜棺木旁的陪葬品, 是現實困境裡千金難買的奢侈品。身體髮膚的傷損容易痊癒, 感情卻是暗自殞落了而不自知。墜得深不見底的蠢事, 忘了開降落傘, 糊了一地腦殘血骸罷了。這是纖細善感的情思舞爪, 卻只抓傷了自己。父系思維從小被教養成重重堡壘---構築起自尊與家國重責的堅韌不催---說來太偉大, 不過就是個人榮辱, 事業興衰, 肩膀夠不夠硬, 汽車洋房幾台幾棟---孩子餵飽沒了?反覆難眠是因為業績、權勢要更上層樓, 不是兒女私情; 甚麼陰道通心裡, 無疑再正確不過了---而陽具是不通心裡的。陽具就是陽具---喜歡悅目精緻嶄新青春的, 早期不過是傳宗接代延續種族的一個媒介---甚麼時候進化成滿足偉大自尊、尋求生活刺激與感官歡愉的工具了?

 

    「一直以來我都幻想著這些畫面, 好久了---真是我的夢想哩。」

 

    是很久了。一直以來只有幻想畫下聚會的句點。實踐了偷,不如偷不著的準則---幻想永遠可以滿分,遺憾總是令人垂涎。只是身體似乎也拗不過盤據已久的空窗而找尋浮木---但她已學乖懂事了, 感情閘門預先關下了。怕是還有些縫隙會透氣, 從他貼心耳語細膩注視粗暴收放裡, 隨著喘息聲鑽了出來---探一探眼下此刻此景,是怎麼回事。感情也可以關上大門不隨之起舞, 放小獸獨自出去玩耍找樂子? 她學著把感情當作生殖器官, 可以試著去結紮的, 簡單省事自我保護, 省得所遇非人還要看心理醫生, 吃抗憂鬱藥。不是說人是情感的動物嗎? 可惜情癡太少, 情聖太累, 情專到底一以貫之的, 更是奇珍異數。其實講白了, 莫怪那些人單純宣洩, 吝惜付出真情真愛; 他們愛自己都來不及了,沒有多餘的閒情真心撥給短暫邂逅, 或浪漫出軌。男人的感情前提, 是要先能成全自己; 男人可以有愛的可能, 但分配比例上說不準。想要男人全心全意只捧著一個女人, 太難太難了。

   

    「過兩天我要到高雄出差。星期四和五兩天一夜---妳要不要一起來?車資我可以幫妳出。不過, 大部分時間沒法陪著妳就是了。」

 

    這話語聽來有點熟悉。出差與出軌, 是連體嬰還是裙帶關係?又可說是因果關係吧。一次令她揪心難遏的不經意殞落---

 

 

 

                                                                   

 

 

 

約莫一季以前, 暮春微寒, 偶而晌午還微熱濕背的天氣。悠然自己也不明所以---她那乾涸已久, 一望無際的墨色沙漠裡, 驟然閃現了一座海市蜃樓---是那般清涼, 熟悉, 潺潺水流叨叨聲喚, 驟然驚覺他存在著, 雄踞著, 隱隱流淌, 栩栩執著。原來水源早就在那裡, 等待著她的汲取, 她的歸途。久久依舊。

 

    「妳快把護照資料拍照傳給我啊。可以線上訂票, 我趕緊試試看, 應該沒問題的。現在都這麼方便---哪個機場離妳家比較近? 松山還是桃園?

 

    現在似乎找不到這麼貼心的人了。雖然這溫熱只是一瞬, 降溫也是迅速的; 畢竟他這塊偌大的溫柔棉被, 裹的人可多著了。悠然一直知道他根柢牢固, 值得眷顧, 沒想到現在已茁壯成一棵大樹, 枝葉扶疏; 底下依賴他乘涼搖扇、愜意悠哉的, 也不知多少了。至少三支手機號碼, QQ帳號身份也數不清有幾個; Line在對岸用的人少, 當然隱密而實用---第二人格隨時可以待命上陣。網路是現代社會的亂源? , 人心自是禍端, 網路只是讓人性醜惡發揮到極致的配備罷了。一個方便好使、省錢快速, 又能創造奇緣的神妙工具。筆電、iPad加兩支最新的智慧型手機---不是國外數一數二的品牌他是不用的, 夯不啷噹黑色牛皮粗鍊公事包塞得沉甸甸的, 她幫提一下手就痠疼了。真不知道他好像混出一番頗像樣的光鮮外表, 雖然整個人身材崩壞肚凸---還好高大腿長, 衣服遮一遮也還蠻稱頭挺拔的, 俊秀深邃的臉龐多了些脂肪, 卻不損斯文, 反而飽滿了歡笑時的三條眼尾紋; 一見面就熱情主動幫提包包, 好生伺候,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麼體恤女性, 有著上海小男人的性格。隔了七年還能相見---殊不知該感動地笑, 還是感慨地哭。

 

    「這台福斯是我老婆的車。我的寶馬放老家給我老婆開, 呵。」

 

    雖然不知是不是真有寶馬, 但這台嶄新鮮紅、內裝寬敞的Golf, 已經讓悠然彷彿坐在仙履馬車般尊榮。七年前的夏天, 他一無所有, 她還記得那時, 一起等公車的純情爛漫, 揮汗攬勝, 蜜意留影, 還有宿舍裡連冷氣都沒有的襖熱, 她都甘之如飴。反正小倆口都跟脫韁野馬似地往最高頂峰奔馳---攻頂再攻頂, 一點都不嫌熱。彷入無人之境的忘我嵌合, 即使聲響從早到晚繞樑不絕, 震入隔壁同事耳裡, 兩人也渾然不在乎了。那時她是百般甘願自己訂的機票---還沒直飛, 還要在濟州島轉機, 一萬多塊而已她覺得值得。不小心還得在觀光遊玩時一邊找藥局, 買事後藥。回程登機前通關查哨的一隅, 兩人抱得老緊。他護送著她, 直到不能再前進為止。回頭三遍他還在原地揮手, 眼怔怔的樣子。

 

    「悠然妳別不理我了。妳沒看我這個城市那個城市的, 跑來跑去, 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妳那邊搞不定, 我這裡也沒法專心衝啊。」

    

    「哪有人兩三個禮拜人影不見聯絡不到的? 打電話給你不接也就算了,怎麼沒多久就關機了?甚麼下次換你飛來找我、以後讓我當少奶奶相夫教子,都是一堆空話。」

 

    小周當時換了新工作, 是中德合資, 老闆雖苛刻, 但頗有前景, 撒手不少重責大任在他肩頭, 正當大環境發展飛快, 與個人事業起跑的當下, 商學院的敏銳算計, 亟欲奮鬥脫貧成家立業的憧憬, 積極累積人脈加上穩健投資獲利, 確實讓他逮到了好時機---不出三、四年, 就在老家置產, 之後還以一年一棟的速度陸續跟進, 都是沒貸款一次付清。只是三天兩頭就是喝酒應酬五肉拼盤才談得了生意, 重口味搭茅台, 出差總是舟車勞頓, 或像空中飛人般的忙碌壓力, 作息無常, 才三十歲就驗出「三高」---體檢出一堆紅字異常, 走路氣呼呼血壓高的, 時常一奔旅館看到床就睡死, 先癱了再說; 這種日子,當然換得名車洋房的, 還有守在身後的美滿妻兒。有個溫暖堅實的後盾, 那是一幅美景---大多數成功男人心底安穩停泊的根基所在---也讓長輩放心踏實、含飴弄孫。他真的辦到了讓另一半在家當少奶奶---他當初允諾她的。只是拍拖那兩年, 真的持續了兩年之久---悠然一直逃, 而他一直追。逃是因為這個人太少出現, 悠然住不了空中樓閣就溜了。而他總還想把她釘死。後來悠然換了所有號碼資訊, 硬生生斷了個乾淨。小周只能把她放心裏去, 一幕幕僵死的美好回憶---沒想到有天竟迴光返照活過來幾天---能在這出差的當頭兒, 這雙併大床上, 再看一眼這曾讓他魂牽夢縈的暈紅雙頰, 這眸唇髮絲。

 

    「之前沒注意好, 害你吃藥, 讓你身體壞了一陣子, 我心裡在意很久的---

   

    「沒關係,都過去了。看到你現在三十而立, 成家興業, 該有的都有了, 真好------

 

倏然間她崩陷了, 分不清甚麼是過去與現在, 甚麼是現實與夢境, 甚麼是屬於她的與不屬於她的。七年了, 她死過不知多少次; 她只知道她想再活過一遍, 雖最終, 她明瞭, 這海市蜃樓將成幻影, 這迴光返照終成嘆息---回憶的顏色能從灰白變成彩虹, 定是遙不可及又將頃刻消逝---

 

    ------僵死的回憶甦醒了。兩股血脈滾滾匯流著, 好激昂。好失控。十指緊扣沒有縫隙。雙臂纏繞沒有猶疑。如何能學著放下包袱, 單純尋覓當下歡愉? 為何陽具就是陽具, 都可以抽離得乾乾淨淨; 而我的兩片屄肉卻有靈魂有生命? 算命的說: 妳的感情線太糾結, 像一綑麻繩般作繭自縛。雙手掌紋併攏著, 還拼不出微笑曲線。僵死的回憶是不是只能復活幾天之後又必須送回墳墓。你唇齒燃燒的熱火還跟七年前一樣熾烈地燙著我。好大好寬闊的雙併大床像座豐饒草原環抱你我, 任我們奔逃追風, 望不及天與地的盡頭。錯過了就錯過了。何苦再重逢。你的幾許溫柔注目都像臨遲極刑處決了我。全身而退的輕鬆自在我無福消受。你有一處港灣供你停泊, 而我, 隻身奔波, 卻只能任由大海吞沒。不能夠再去和平飯店, 或城隍廟鬧區。何苦問我想去哪兒? 驀然回首,我已不在,燈火闌珊處。舊地不能重遊的慨歎無解, 只能困守在這座草原---但豐饒只是錯覺, 荒煙漫草一片---慾望的火種正遍地蔓延燒灼。僵死的回憶是不是只能復活幾天之後又必須送回墳墓? 算命的說: 妳的感情線太糾結, 像一綑麻繩般作繭自縛。你的幾許溫熱擁吻為何久久不見停歇? 讓我深陷未知的深淵。七百公里飛行距離飛越了隔閡也載滿了期許---許的卻是一座荒蕪的皇陵, 莊嚴而死寂。全身而退的快活抽離我無法跟進。款款關愛撫觸融化了我所有防衛。你像不停氾濫的大水一陣陣吞噬我身軀, 我卻抽噎著, 喊不出救命。只當你是荒漠甘泉。錯過了就錯過了。何苦再重逢? 錯過了再重逢, 只鑄成一段罪過。雙手掌紋併攏, 為什麼永遠拼不出我的微笑曲線------

 

    「媛媛啊。為什麼不喊爸爸咧? 這麼快就把爸爸忘記?」重逢的最後一晚, 他大刺刺地將手機擴音, 播放與家人的溫馨對話---

 

    「我不要喊! 我不要喊!

 

    「我是爸爸啊。」

 

    「哎呀, 距離上一次她講這個詞的時候---已經是幾個禮拜之前隔很久了, 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叫不出來吧, 一兩歲的孩子當然囉---你別太在意了。出差要是有空檔就多回家看看吧。」

   

    混著濃濃鄉音的溫和語調在話筒另一頭安撫著小周; 一時之間空氣凝結, 他盯著手機發呆, 許久沒有回話; 半晌靜默後突感一陣空, 無聊得荒, 隨手打開筆電挑了部警匪片欲打發睡前時光; 突轉頭, 看了看一旁悻悻的悠然, 沉沉地說: 早點睡吧, 明早還要早起趕飛機回去呢。

 

 

                                                                     

 

 

 

    這焦擾的暮夏熱浪, 這颯風簌簌的初秋時節。吹捲著枯枝葉梗繞圈兒飛, 漫漫酷暑似乎捨不得這紅塵大地。雲煙絮絮, 天際皎藍, 旅人們倚著月台斑駁的牆, 靜候列車進站, 雙頰上掛著兩行粼粼汗珠。廣播不疾不徐通報著入站車次; 午後的陽光慵懶灑向駛入的車廂。一隻嶙峋黃狗曬著初秋炙陽, 瘦骨貪酣, 好不愜意。

 

    「改姓不可能; 改名又太遲了。個性改改才實際。」

   

    她望著窗外秋陽與熙攘月台, 喃喃地說。

    姓殷, 名悠然。殷憂啟聖不簡單, 有點遙不可及; 隱憂愁容倒是自小糾纏。

 

    這班列車每每駛進這座大站, 總是停留片刻。她喜歡倚在窗邊, 脈脈盯著來往人群的表情, 捕捉剎那離情; 月台對向列車也誤點了---兩班車龍並列暫歇著。陽光、雲朵互別苗頭般追逐, 光與影兀自逡巡著, 變換著形狀與角度。倏地等不了幾分鐘, 悠然感覺到自己這班車緩步催動著。小黃狗又伸了伸懶腰。她也覺眼皮癱軟欲歇。驀然間, 在移動翻飛的窗格裡, 她發現有人窺視著她, 她也不自覺地回敬一眼---

 

    頃刻交接, 心領神會。

    「相約良辰吉時, 一塊兒入夢吧。」

    火車兀自咚隆咚隆駛向山海邊境。Marcus目送著悠然。他身旁有個女人。女人捧著個慧黠的女娃兒。

 

    兩班車各自奔馳, 各有征途---只有短暫會車的短暫聚首。是夜, 悠然迷迷濛濛地睡去, 到潛意識深處泅游, 游到闇海深溝裡尋夢---

 

    夢裡沒有法律。但夢會倏然驚醒。夢裡沒有罪孽; 無所謂審判或制裁。夢裡有的是最真的自我, 最深邃的想望---

    

    她唱歌給他聽。在那興奮莫名而疾速達陣的第一次交合---與細膩勾纏於深處摩蝕刺探的第二次翻攪之後。她想營造浪漫氛圍。歌詞有老莊思想的無為豁達。故即便夢醒了,也不會有離情別緒。夢裡不會有承諾---沒有人提及, 也沒有人誇口。夢裡有的是笑靨與瘋狂。她攀附在肚臍下緣練習吞劍, 測試摩擦阻力與反胃致嘔的極限; 他則仰躺在那黝深森林入口, 試圖張口誘發山洪又如杓瓢般舀著滿溢的欲水。挖掘。開墾。拓荒。他眼神早已吞了她。幻想插旗已經太久---門外有打掃婦人在工具間拖曳著高級吸塵器的聲音。她害羞分心了---他卻覺得特別刺激。探索, 破土, 尋幽; 他是小男人也是大男人---不會丟下她獨自登高去。兩人乘著雲雨飛上天翱翔著呢。這或許是最完美的靈與身的磨合。她偏愛他偶發的退卻與伺機---還噘著嘴, 期待她會給他甚麼驚喜---而她總是居高臨下,像在俯瞰並親吻她可敬的子民。乾涸的兩條魚不停彈跳甩尾, 努力用彼此沸揚的唾沫維繫懸命。他尖拔突張的劍刃, 是她企盼思慕的血腥; 她喜歡那突刺身體的唐突, 一柔一剛, 互補融合; 那蝕入骨髓的唐突! 驟然間那劍鋒, 已融化在她身軀, 摩絡她最敏感的細胞, 活躍了每寸孔竅。她終於臻至完整了。是他填滿了那始終殘缺的一角

 

    是的。幻想插旗已經太久。抑或是害怕稍縱即逝。每回夢中相會, 他總壓制不住摧枯拉朽的氣勢, 向她排山倒海, 洶洶鋪蓋; 縱使急躁而粗魯地壓倒性席捲而來, 她也不願屈居被動, 回撲幾招腰嬈縮巧功---纖纖幾式就撫平了魯莽神經, 暫壓了衝撞氣焰。他總想振臂擎天, 登高一呼---又征服了這座山巔! 靈與肉的默契都狂喜達標了。她也一同歡慶, 讚嘆這難得的高潮迭起---兩位選手分秒不差地同時越過淋漓的終點線了! 他們倆一擁而歇, 充滿喜悅地憩息。連呼吸聲都一致。心跳聲也是。

 

    只是她總覺得有股蜷縮又蠢動的, 心底的茫。

 

    「你知道阿爾卑斯山的阿爾卑斯, 是甚麼意思嗎?

 

    「不知耶。是少女的酥胸嗎?

 

    「是白色的意思啦。也代表純淨, 無暇, 聖潔的意思。」

 

    「富士山峰頂的皚皚白雪, 也是象徵神聖, 可遠觀而不可褻瀆的神聖。令人心神嚮往景仰之的。你說少女的酥胸, 意涵也通---都是指還沒被探索的純潔處女地。」

 

    「可是當這悠遠美好的形象, 有天不這麼有距離了, 變得隨時可觸及可掌握的時候, 成了個再熟悉不過的日常用品---就成了平庸俗物, 留之無味, 但棄之又可惜。俗物仍有其存在價值而苟活---而聖潔的阿爾卑斯山呢? 永遠將屹立在人們心中, 那顛撲不破的美好形象---望之無限憧憬呢。是吧?

   

    Marcus 下意識點頭稱是。他已然沉沉睡去了悠然深深地吸了口氣; 夢醒的鐘聲悄然響起。

 

    「峰頂的瑞雪、溫軟的酥胸不過是你們永恆的幻想罷了。」

 

    悠然打從心底微笑著。終於---她學會在離去之時, 波瀾不生, 心無罣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