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麥積山石窟133窟的小沙彌說起，他的身高只有92公分，自然滿足的笑容，不知迷倒多少與他見面的世人？133窟是北魏時代，若文藝復興起源於那個時代的中國，小沙彌的地位必定等同具有謎樣笑容的蒙娜麗莎，放大來看，原來北魏及其後的西魏，開啟的石窟造像具備千年一笑的比例頗高，為什麼？

圖1

由空間來看，佛教是由西而東，由北而南傳播。在地域上，是新疆、甘肅、陝西、山西，再向南至長江流域，石窟藝術傳播路線亦大致如此，目前中國大陸年代最早的石窟應是新疆克孜爾石窟，約建於3世紀，再向東是甘肅敦煌莫高窟、甘肅炳靈寺、甘肅天水麥積山、山西大同雲崗、向南至洛陽龍門石窟等，規模最大、時間跨度最長的是敦煌莫高窟，其他石窟都有特定年代，北魏時期集中於麥積山、雲崗及龍門石窟的早期，這三個地方的北魏時期造像，或多或少都留下匠人巧手下的會心一笑，尤以麥積山為最，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心中所望？抑或他們心中的佛國世界就該那麼的心滿意足？

由時間來看，北魏年代在公元386-534年，約4世紀末至6世紀中葉，上接五胡十六國，其後分裂為東魏及西魏，而麥積山所在的秦州（天水）屬西魏，故在麥積山石窟中，笑容是由北魏延伸至西魏。

北魏是少數民族(鮮卑)第一個統一北方的政權，少數民族首次在大範圍地域中行使統治，佛教亦首次在較大地域的政權中，與統治階級合作。此時佛教傳入中國已至少300年，譯經大師鳩摩羅什死於413年（他生命的最後12年在長安主持譯經），所以北魏時期對於佛教的普遍接受，是在五胡亂華的第一個稍微承平的階段，多個小割據政權漸次被統一，知識份子已可用熟悉的語言了解經義，官方與民間則以造像手段，留下那個時代對於佛的想像。

佛教做為外來宗教，若將整個中國史與佛教碰撞過程視為戀愛的話，北魏是在整段戀愛的初期階段，此時大規模譯經剛有成果，北方剛統一於北魏之手，北魏與佛教之間，在彼此互探之下發出乾柴烈火。這個階段的男女會做什麼？會儘情上下求索，會有無限想像，會有心理投射，總之，新戀情在萌芽階段，什麼都是新鮮的，甚至不按牌理出牌。

回到石窟，麥積山較多石窟建立於北魏，且是民間，至少是地方及非官方自發修建，雲崗及龍門主要石窟是官方力量主導，所以在雲崗及龍門較多大型石窟，麥積山較多小型及泥塑、浮雕佛像，這是因為麥積山的砂礫岩不適合雕刻大型石像，故以泥塑居多，也因為使用泥巴，面部及細節部份較易拿捏，現有12000多尊石雕、泥塑、浮雕等。

自然生動的表現除了圖1的小沙彌外，還有如表1的122窟，這三張圖的角色都不是主佛，而是侍立佛佗左右的菩薩及比丘。

表1麥積山122窟

做為配角，北魏工匠們的想法是他們的表情及動作即來自生活周遭所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歪頭斜身、側身傾聽等，以致1600年後的我們再見到這些泥像，會有如此親切之感。再來看123窟，此窟是西魏所建，年代在北魏之後，其中的童男童女，就是鄰家小孩的稚氣模樣：

圖5

以上所選都不是窟內主角，佛佗及菩薩們又如何呢？當然有嚴肅也有笑容可掬者，「可掬」之意不是微笑而已，而是更誇張的嘴角上揚，如圖6：

圖6

圖6是第80窟的二佛並坐，明顯半月形嘴角，岷起的雙頰，這是經過輪迴苦難得道的佛嗎？加上二者右手一內一外上揚的似有所指，使構圖更為豐富而動感，是的，就是「動感」二字的表現，讓麥積山的笑容定格於瞬間，使之更富於魅力。本文不是學術論文，亦無法統計12000多尊作品中，有多少笑容？但「笑容」早已是麥積山的代名詞。

一如前述，北魏時期與佛教融合處於初期階段，加上北魏統治階級來自北方的鮮卑族，此時造像揉合較多西域元素，沒有太多中原儒家的拘束，所以身驅清瘦、親切笑容、鄰家模樣盡顯於麥積山佛像，亦即佛教世俗化的開始，始於此時，始於麥積山民間工匠之手，他們的奔放、暇想，皆來自於身邊所見，就地取材是最自然不過的靈感來源，加上風氣使然，有一就有二，又或許有某位民間大師在當時的創作，手藝精湛，特別會手捏笑容，引領信眾審美風潮。試想在沒有攝影、沒有燈光之時，匠人或大師只能在活生生的模特身上取材，相對讓作者更能專心致志於笑容的追求，使得多數作品，在純綷對於佛的世界的想像之下，笑到今天。

1600年後的我們，早已習慣及熟悉圓潤、莊嚴、寧靜、安詳、不苟言笑的佛像，需要觀者主動感受與想像，再回看這些造像初期的作品是那麼隨性、無造作，不需要觀者主動，而是不自主地被它們的顰笑所勾引，原來時代變遷可以如此之鉅，原來我們所處時代的單純，早已不復再見，唯有被1600年前的笑容「電」到，方才驚覺。

再來看看雲崗及龍門石窟，此二者都是北魏官方主導修建，年代是先雲崗後龍門，以孝文帝遷都（公元493年）洛陽為界，之前主力在雲崗石窟，之後在龍門，但目前龍門石窟主要景點都是唐高宗及武則天以後所開。由於此二者都是官方集全國之人力物資所建，故以大氣、威嚴為主，如圖7：

圖7

圖7左右分別是龍門賓陽中洞及雲崗第20窟，前者約高7公尺，後者高13.7公尺，大小差異很大，此處僅擷取面部表情，笑意仍在，有點眠嘴，只不過為了彰顯威儀，有笑意無笑容。且體型鉅大，觀者在抬頭仰之彌高之下，只能自覺渺小，這就是官方開建大型佛像的目的。賓陽中洞是孝文帝遷都洛陽後，為紀念去世的馮太后所開，或許主佛面部是按照馮太后所雕，雲崗第20窟是曇曜五窟之一，每窟代表北魏孝文以前的五位皇帝，第20窟是代表北魏開國皇帝道武帝拓拔珪。

再來比較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及賓陽中洞，如圖8：

圖8

圖8左是盧舍那大佛，建於唐高宗，武則天做為皇后的時期（約672年），相傳此像是按武則天面容所建，不論真假，面頰豐腴、眼睛細長，雙唇平展、脖子變粗，在在顯示唐朝的審美要求，一切廣、粗、大、豐，且佛像性別開始中性，甚至全向女性轉移。不再清瘦之餘，亦無笑意。

準此觀之，北魏石窟有官方有民間，不論就種類、大小、造型、身份來說，頗具多樣性，迴異思想的碰撞，只有在互不熟悉的早期階段，才有可能加入更多自我想像、嚐試及改造，這些千年一笑究竟是北魏人們對於生活的滿意刻劃，抑或有感於現實苦難，希望笑容在另一個世界永遠綻放，就不得而知了，至少它抓住了跨時代人們，最深沈內心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