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年邁長輩,為人兒女,讀之慼傷啊! . 第19屆「梁實秋文學獎」優秀獎 時差 黃信恩 我一直認為,長年臥床的人,在室內燈光的明滅中,過著專屬的日夜交替,身上一定存在時差。 時序已進入第三年仲夏,我仍時常在夜裡,聽見阿嬤數聲的喊叫,接著是爸醒來,搖晃走過樓梯後的一陣驚動,那力道使我下意識張了眼翻了身,隱約感到阿嬤房裡燈源被開啟,一片明亮。 那年夏季,因為一場跌墜,阿嬤從此無法行走,陷入臥床之途。那時,爸人在加拿大,第一次面臨照顧臥床老人,我與媽慌了手腳,僅知趕緊攤開涼蓆,驅走盛夏熱氣。只是氣溫高燒不退,我們過於在意清涼,忽略竹蓆堅硬質地,第三天便開始面對褥瘡難題。第一個被發現的褥瘡位於背部薦椎處,那病灶帶著一種藍紫與玫瑰紅交錯的色澤,枯瘦的皮下正流出透明的體液。隔天,又發現第二處褥瘡,位於踝關節外側。 臥床以後的褥瘡,總是如此,以一種無節制的姿態擴展著。它提醒我們定時翻身、注意通風、更換軟式床墊。當然,關於那些家常生活,譬如飲食、沐浴與排泄,阿嬤現在一項都不能。每次欲如廁,她會喊我的名字,然後我趕到,將雙手伸入她的腋下,托起,扶往一旁的流動馬桶。接著右手維持支撐,左手則脫下她的褲子,準備坐上馬桶。 只是更大的難題是,我們開始要處理「時差」的問題。日夜週期對一位臥床病患而言,不是簡易的概念或計算。時光過於抽象,流速過於安靜,阿嬤總是躺在床上昏睡,然後醒來,啖食,排泄,進行一些碎裂無章的對話,便又睡去。她開始日夜顛倒,頹廢的清晨,亢進的深夜,因此我們會在睡夢中聽見她欲就廁的呼叫。 一週後爸迅速返國,來不及調整時差,厚重行李尚未整頓歸列,他便開始購置通氣臥墊、罐頭食糜等,同時帶著阿嬤就醫,並循著指示,練習褥瘡傷口塗擦與包紮。不過,這十多小時的時差恰是一個精準微妙的巧合,使得爸與阿嬤有了極大的作息交集。 起初,夜間狀況爸會處理,但他終究還是要調整時差的。日日夜夜,夜夜日日,爸與阿嬤開始在混亂時序裡,對抗時差。我漸漸發現,時差只是一個矇騙現狀的用語,更多時候,它的本質是失眠,一場蠢動的老化工程—粉碎生理作息,毀壞記憶修復。 阿嬤的記憶也開始出現了「時差」。 那天,阿嬤坐在輪椅上被爸推來神經內科就診。醫師出了幾道題問她,類型有是非判斷、人時地指認、長短程記憶、摘要歸納、與簡易計算等。我才赫然知道,跌跤以後的近程記憶,阿嬤全都忘了,有些新舊記憶甚至交錯,時空對位。醫師說,她開始有痴呆,「人時地」中,因為「時」始終維持變動,因此失智老人將先失去時光相聯的記憶,接著是「地」,然後才是「人」。 此後,爸開始在阿嬤耳旁教導記憶,也溫習記憶。你幾歲?幾個孩子?叫什麼名?住哪?午餐吃了嗎?早餐吃什麼?我是誰?誰來看你了?你快樂嗎?這些簡易而退化的問句,爸會模仿孩童的語調,慢慢地說,憨憨地問,口氣中有一點詼諧,也有一點遊戲況味,卻又讓人感到笑與不笑都不是的窘境。 不久,爸突發奇想,他拿起兩部對講機,阿嬤與他各執一機,然後爸會躲在近處,刻意提高音質,假裝是旅美孫子越洋來電。爸的目的在於給予阿嬤一些臥床生命的驚喜,因為他知道,阿嬤獲知孫兒來電會遺忘疼痛,獲取復甦的力道。而爸也樂於這樣的飾演,縱使那些孫孩早已步進青春,嗓音理應轉而低沉,阿嬤從不思索時序關係,也無法分辨電話與對講機,信任機子內爸滿是破綻的假童聲,加上重聽,她只知貼著話筒盡責講著:「你有想阿嬤無?」 那是他們母子間的新對話。穿越時空,爸成為孫,孫則滯留在永恆的童年,未有發育,在扮演中練習固守時差。 那陣子,我家的甦醒時刻也存在時差,總是比整座城市快了一小時。每天,我醒在一片飄逸花生醬的空氣中,烤箱內已是塗滿各式口味的土司;聽覺不再是以往送報機車的引擎聲,而是阿嬤房裡傳來的電視嘈嚷;廚房總是一臉躁動過後的模樣,爸已將那組裝早晨的生活零件,一一備齊。 常常在盥洗中,我聽見房裡傳來的對話:「你幾歲?幾個孩子?今天星期幾?」在爸的想法裡,記憶的底限必須在一日之始便予防禦,他相信,唯有如此反覆的演練,阿嬤的記憶才得以堅妥,足以與老去抗衡。 那樣生動的清晨,我會繞去阿嬤的房裡,她被爸扶坐在流動馬桶上,惺忪的眼神隨時準備睡去,顯然仍是處於晝夜倒置的時光。爸見我來會央我一同攙抱阿嬤,將她側臥於床上,例行一日的褥瘡塗藥。好幾次,順著爸的棉棒推移方向,我發現他的專注與條理;有時我還會看見,阿嬤皺萎的下肢在爸的牽動下,被動伸縮,遵循復健指示,在簡易的節奏中,索求奇蹟。之後,爸開始擰毛巾,準備接下來的擦澡。而我,出門了,在交通號誌最囉唆的時刻,卻感到戶外空氣的輕省。 其實,我也不確定,這種走出家門的感覺是否叫「輕省」?有好幾次,我對這樣輕易的出門舉動,感到罪惡、了無責任感。最近幾次回家時,我撞見爸躬著身,穿上束腰帶,背著阿嬤。阿嬤擔心摔落,一手繞過爸的頸項,一手碰觸牆壁,試圖抓住牢靠之物。上樓,下樓,爸的頸上浮出暴漲的血管青筋,汗滴滾滾,臉色脹紅。後來我才知道,爸計畫讓阿嬤接觸外界,他將她背至一樓,然後乘坐輪椅,推往附近公園。爸會隨身攜帶數位相機,將阿嬤的圖像留在繁花麗景中;有時心血來潮,沿著步道一路推往市場外環的水果攤,讓阿嬤練習購買;週末時,他還會將阿嬤抱上休旅車,開上高架道,直驅山區,讓她享有假日的輕盈與光亮。 爸都不曾感到疲累嗎?他會厭倦如此日日不懈的負載嗎?我不知道,只知道爸似乎懂得如何與阿嬤在另一個時空裡,安適生活。 有次回家,浴室裡一片嘩噪。原來是爸將阿嬤連同流動馬桶一起搬到浴室,拆下坐墊底部盛裝穢泄的容器,讓她光著屁股,再以水柱沖洗糞口。阿嬤會感到清涼,一種愉悅熱鬧的溫度。我才明白,阿嬤解便後不習慣使用衛生紙,糞便的擦拭是以水洗去。後來,我陸續發現,阿嬤退化的記憶裡,那些關乎時代與風俗的未曾衰變。譬如飯食,她慣於吃粥、番薯簽或地瓜葉;譬如語言,她無法遺忘台日語,時而吟唱日本小調;譬如炎夏,她樂於蒲扇的搖動,不安於電扇的快轉。她將時光安心地停擺在一個恪守儉約的朝代,抗戰、日據或光復,我不清楚。 那是一道她專屬的時差,隔著歲月與世代,看見飢餓與遷徙。 「爸,需要幫忙嗎?」當我再次目擊爸背著阿嬤下樓,我說。但爸連忙搖頭,「你好好唸書,你不會做的,這些事你不用管。」他說得乾脆、直接。 那陣子父母外出,我得一人在家監視阿嬤的動靜,聽候叫喚隨時待命。這寂寞時空裡,總會使我想起身邊朋友,他們或許此刻在餐館品嚐美食,紀念青春滋味,漫談情愛美好;他們或許在球場,激烈的動作中,展現線條;他們更或許已在遙遠旅途上、異色街道裡,放縱嘴欲,享受聲光。我開始學會拒絕朋友的邀約,理由是「家裡有事」。起初他們熱心追問,展現關懷,但答覆過於頻繁,我漸漸厭倦解釋,生活圈也安靜起來。 一人照顧阿嬤,其實也只不過反覆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照著三餐飲食,她最愛魚粥、不能太燙、不要多量,飯前記得圍上兜巾,飯後記得服藥,然後清理掉落食屑;晚睡前,記得卸除活動式假牙,然後舀一壺水,端一臉盆,供其漱口;偶爾幫她修剪指甲、陪她看電視、滴眼藥水。只是,我最不善於處理腹瀉情境。 有次我聽見阿嬤尖銳的呼叫,去到房裡才發現是一褲子的癱軟糞便。至今我仍記得那氣味,它是那樣霸氣、無法消滅,於是我憋氣,扶起阿嬤準備更換衣褲,然而糞便滑落,沾的被單滿是。我對異味相當敏感,將阿嬤擺回躺臥姿勢,衝回客廳翻找口罩,伸手之際,才赫然發現,自己身上也沾染糞便。接下來的時光慢了下來,我與阿嬤相覷,陷入一種微妙的安靜,之後她竟微笑說:「毋要緊,等爸爸返來再處理。」 而爸總比預定時間提早返家。他會立即進房將我驅逐,臉色有些冷淡,然後接手照護阿嬤,我的責任界線似乎至此為止。 十多個月過去了,阿嬤還是時常處在一個時光錯亂的狀態中。有時她意識清醒,有時卻又胡言亂語;有時整夜安眠,有時卻又突然喊餓。甚至,她開始出現無意義的呼叫,常常喊了幾聲,我們趕到,卻什麼事都沒發生。 阿嬤還有時差嗎?她明白晝夜交替的原理嗎?她找到對抗時間的策略嗎? 有回,我坐在她身旁,那一刻她相當清醒,言語充滿條理,眼神盡是專注。她說了一些婚姻的道理後,向我感嘆無法行走的餘生,生活孤單,日子恣意荒廢,愧對爸與家人的勞碌。我趕緊告訴阿嬤不要這麼想,說完,她又回歸迷糊的對話,顛三倒四的作息。然而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東西,位於記憶底層,永遠清醒,恆久戍守,那裡是時差無法侵略,歲月無法風化的。阿嬤一定仍能感覺晝與夜,白與黑,而且牢記記憶底層,那些我未曾懂過的生命資產。 至今,我依舊看見爸不發一語地背負阿嬤,彎腰,緩緩站立,上樓,下樓。他開始在背膀貼起辣椒膏,治療痠痛。我想,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骨質該是流失的時候,而我的二十初歲,也該是上場背負阿嬤的年齡。但爸始終不放心,擔心摔墜意外,嫌我的經驗缺乏、惡我的好管閒事。 許多時候,我覺得那真正有時差的不是阿嬤,而是爸自己。他一直認為,他還年輕,是阿嬤力壯的兒子,而他的兒子仍處於幼稚、不懂事的年少,無權也無能負荷阿嬤的體重。但他確實已開始裸露衰老的痕跡—鬆弛的皮紋,間雜的白髮,消退的視力。時差於他而言,只是一條模糊的界線、蒼白的鐘面。它模糊了晝與夜,勞動與安眠,旺盛與衰退,卻永遠模糊不了母與子的關係。 但也或許,那更巨大的時差存於我身上。我還是停留在十多歲的青春裡,性喜遊逛,富於幻想,一個隨時準備抽身而退的旁觀者,學不會精準的傷口包紮、忍受不了糞便惡臭、堪不起長期無歇的犧牲照護。更多時候,我是追不上成人世界裡的那段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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