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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片戰爭:家有年邁長輩,為人兒女,讀之慼傷啊!
2011/09/15 21:16:54瀏覽2775|回應0|推薦1

家有年邁長輩,為人兒女,讀之慼傷啊!

22屆梁實秋文學獎優等獎   尿 片 戰 爭  許 裕 全    

   父親打死不穿尿片的第一個理由是:他不是貝比。
   鏗鏘似鐵,牽強卻又讓我無從辯駁。羞愧如我,好比蠻狠的要求一個成年人吮吸奶嘴止饞解飢一樣不可理喻。當然,六十八歲的父親有其不動搖的個人立場,一只倔強臃腫的老摩羯,倨傲固執,絕不妥協。
   而我開始感到後悔,在闃黯的房間突然回想當時醫生若不把他身上的導尿管給拔除,或許此刻我能偷得一夜好眠,便無需放任眼前咱們這對惡父惡子誰更有勇氣把對方的耐性推入懸崖斷谷。
   然而,這真的是一個殘酷的過程,戮穿了我向來膚淺的醫學常識。
   我一直以為導尿管是一個類似附置漏斗狀的透明塑料容器,穩穩套住父親的生殖器,像個迷你口罩把積囤在膀胱的尿液盛住,然後順著細導管排入尿袋。尿袋外畫著長短齊整的藍色線條刻度,2000cc容量,約莫一支半大瓶裝礦泉水,底下銜接一旋轉開關閥,清乾後尿袋可循環再用。
   後來,在父親肺積水入院時,才發現原來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那時,我站在病床外緣,從不停被掀開的間隔布往內窺探,赫然看到醫生先在導管前端塗滿 KY潤滑劑,然後直接的、粗暴的將它塞進父親狹窄的 O型尿道口徑裡,那種感覺就像要把一粒碩大的蘑菇塞入縮頸玻璃瓶口一樣,如此強人所難、匪夷所思,幾近駭人吞劍魔術。而當導管一吋一吋地被貪婪的陰莖所吞嚥時,父親嚎叫的分貝也隨著飆高,著魔附瘋似的掙扎把病床推撞得脫軌離位、吱嘎作響。醫生護士一陣兵荒馬亂,吆喝著發號施令,情況儼如進入降妖伏魔對峙的險境裡,一眾道深高人施展渾身解數,併連八卦七星陣發功唸咒,急急如律令,竭力制伏發狂的阿諾史瓦辛格。
   我在暴風圈外觀望,感同身受男人切膚之痛,心生恐懼,背脊一陣寒涼,彷彿有一根鐵冷的針在髓骨上下奔跑竄動,挑鉤我脆弱敏感的神經線。一邊臆度著當導管無情的刺探,蛇一般侵入父親盡是海棉體柔軟的幽深畛域時,所經之處,壁肉組織無不損破傷毀,沁泌而出的血液頓時成了超級潤滑劑,為導管開路護送,直抵膀胱這座蓄水池為止。并且以此為攻略據點,駁接改道,截彎取直,把原先年老失修淤泥堵塞的窄仄河床,拓展為更寬闊的運河航道。
   括約肌鬆弛,水閘門洞開,縱使尿急這等簡單感受,父親再也說不出口,拱手讓出排尿的自主權。
   數分鐘過去,間隔布唰的一聲被扯開,醫生神情疲憊,裹一身大汗走出來。父親不再躁動,像擱淺的鯨魚躺在那裡吁喘大氣。事過境遷,想必這頭張牙舞爪的獸魔已被貼符鎮壓了,從此天下太平,人間安寧?
   我小小心翼翼的靠攏,見滲透血水的尿液自導管追逐數圈後流到尿袋裡,突然有一種即時疏濬並成功解救了一座瀕臨暴裂的水庫的僥倖感慨。
   父親別過頭,不願與我有一絲眼神接觸。
   那緘默與眼角淌落的淚水摻雜了太多剔除了肉身疼痛以外,攸關男人尊嚴繁複難解的密碼。是吧!我想,牽一髮而動全身,更何況是一個男人多年來自以為傲的神秘基地,如今公然被一群怪手蹂躪而淪陷,真是情何以堪!宛若被封了死穴廢了武功的父親不再呼風喚雨、高壯偉岸,反而像一個返老還童的小孩,或者農場所有被閹割去勢的豬仔一樣,從此遺忘性別與天賦,只能在欄圈內安靜的乞食、玩樂,痴肥長肉,循環生命的生滅……
   父親手上垂掛點滴,胯下延伸出一包尿袋,躺在那裡像一條機器生產線,液體的輸入與排放,可相比原料的投入與成品的產出,勤工的小護士像品管人員,一一把數據紀錄在報表裡。那看似毫不起眼的兩條塑料導管,輕易的就把父親困獸般拴在病床上,一張白色病床一組病歷編號,從此歸他統一管轄。
   一想到這,終究還是不忍。
   於是,在他出院時,我便央求醫生把導尿管拔除。醫生婉言相勸,父親前列腺腫大影響了正常的排尿,這導尿管尚可留到下次複診時再行拆換亦可。但我就是鐵頭,腦筋粗大,聽不懂這句箴言背後隱藏著更大的警訊,卻讓我陷入痛苦的深海苦淵。
   一入夜,父親如泣如訴的叫喚自房裡悠悠傳來。我睡客廳,應聲而起,迷糊惺忪以為天色既亮,跌跌撞撞踱到房裡攙扶他如廁。父親水腫未褪,身體像個麵糰一樣軟棉棉的使不著力,於是這重量便全數轉嫁到我身上,我憋氣漲紅著臉從背後把他熊抱起來,小步小步移到馬桶前,立正站好,解開褲檔,讓他自行對準洞口排射。
   等了良久,我的雙手開始顫抖難忍,父親卻好不辛苦的,擠出涓涓細細的珍珠數串,叮叮咚咚跌碎入馬桶,發出清脆短促的銀鈴聲,好像馬桶裡藏了一只會發聲的可愛小玩具。一陣斷續後又無以為繼,時間停住,沒了。我在背後聽到他無有聲響,抖動數下,抱他回房。
   當我踅回客廳躺下,彷彿剛作完一套健身操,熱乎乎的全身滾汗。猶未有睡意,一心想等待黎明破曉,眼角不經意掃過牆上的掛鐘,天啊!我喊了一聲,凌晨一點,世界微微震動了一下,時間倏忽遁入絕望的冰河季。
   那樣的驚駭讓我意識到這將是痛苦的開端。因為接著下來,父親的哀號魔音如石英滴答的頻率在間隔兩小時裡迴盪在漆黑的客廳中,然後變成銳利的電鑽鑿穿我的耳膜,催魂奪命的把我從睡眠中揪出來。三點–五點–七點,像上緊發條的鬧鐘準確報時:起床,是時候尿尿了!
   頭重腳輕的我飄移到房間,再機械式的把父親抱起–架進廁所–校正姿勢–排放。我在他背後默數1234…,他在前面神經緊繃持械奮鬥,一般都在 30上下,有時寬容數到 60,抖動,完畢,繳械回庫;更多時候是,數到連自己都忘了,水滴石穿,兩人一體杵在那裡動也不動,站成了天荒地老的人型鐘乳石,定格在時間永恆的軌跡裡,直到下一串大小珠玉墜入水中的聲音再度把我驚醒,恍惚飄渺,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然而,午夜起身的次數多了,便開始產生錯覺。
   錯覺夜裡我並非被魔音所召喚,而是近乎夢遊者的姿態完成了這一切,無有對話,軟棉棉的父親像個玩偶被我依照既定的方程式搬動移走再歸位;又或者,錯覺這些尿液並不是父親自行排放,而是我使盡了力量從他身體上上下下,一滴一滴擠出來的。甚至,我為了偷得下一段酣甜的睡眠,動作粗霸魯莽的把父親當成一件衣服,擰了又擰,非得從他身上再擠出多一些水份不可,直到父親痛苦喊叫才驚覺用力過度。
   日久有功,我的表情愈加殘敗扭曲,尤其費神折騰了一夜,我估算過,所累積下來的尿量,僅茶杯數只而已,遠遠不及我燜燒了許久,即將引爆的滿腔怨氣。
   戰火於焉開打。
   我們各自在身上武裝了彈藥就往對方衝撞過去,以最近距離的肉搏戰,把寧靜的夜撕破,焚燒成殘垣敗瓦、煙硝廢墟。
   「這一點點尿量難道你就不能忍一下?再這樣下去,機器人都被你操死,你知不知道?」(我向父親連投了幾枚手榴彈,轟轟轟!)
   「我不是沒有尿,而是放不出。你還沒老,你不明白有尿放不出的感受。」(父親持 M16衝鋒鎗答答答向我掃射。)
   「穿尿布不就好了嗎?哪有人半夜小便這麼多次的?」(我再扛起火箭炮瞄準父親的胸口,炸出一朵噴血的花。)
   ……
   時間靜止了。
   衝突的最後,往往是無限委屈的父親,抽搐著說誰該讓誰結束生命時無疾而終。
   漫漫長夜,所有人都沉醉夢鄉。地球上醒著的兩個孤獨又可憐的男人,卻在如斯美好的星夜,再一次把自己與對方逼退到斷谷懸崖,只差一步便粉身碎骨了。
   我棄械投降,無力跌坐床邊,微暝中見父親窸窸窣窣的褪下褲子,用被單的一角蓋住臉說,好,我穿尿片,你滿意了?
   豈止呢!我像是成功攻克了一座灘頭堡般興奮,遂幫他抬臀、翻身、撲粉,溫柔的為老貝比包上第一片紙尿片,並以一夜好眠作為我逆轉勝的優渥酬賞。
   幸福是無味的,然而,災難亦是。
   捻熄了煙硝與戰火的翌日,我聽到了父親打死不穿尿片的第二個理由:躺在床上放不出來,這與尿失禁無異。
   於是一整夜囤積的尿量無法排出,他就這樣寧可提吊著腫脹的前列腺與暴缸的膀胱枯坐床上憋到天亮,也不願叫喚我一聲,像是對應我無聲的懲罰。
   當我為他解下依然乾淨的尿片,抱著他站在馬桶前時,不禁歎息,那是一種甚麼樣的韌性啊!終究咀嚼出戰爭的真實況味,原來這場對決無關體型能力策略,而是比誰更無情。顯然的,我被打敗了,無形的裁判高舉父親的手宣佈衛冕,隱隱中我還聽見他無聲的訕笑。
   預約複診的日期未到,父親卻因心臟病再度入院急救。
   那時父親已經昏迷,臃腫的身體依然麵糰般在擔架上搖搖擺擺,滾動如浪的節奏。醫生為他裝置導尿管,他不再掙扎,不再變成憤怒的綠巨人拔山倒海。他像一處蠻荒的土地,溫馴無聲的接受怪手、剷泥機、推土機等一干重型機械在他身上進行另一場人工濬洪大工程。
   事後我依然趨前俯身察看,此次隨著導尿管戳進尿道流淌出來的,竟是濁黃濃稠的尿液,像公廁經年累月未曾清洗的汙漬黑垢,不一瞬間便裝滿了尿袋,攪拌著層層的沉澱物,翻飛如雪花。
   那是積累在體內多久的醞釀啊!我在想,以往每一個晚上每一段排放的每一小杯量,終也還是滄海中小小的一瓢。這冰山底下厚實的蘊藏就這樣懸盪壓迫父親日常的每時每刻,難怪我發現,當父親體腔內尿液被完全排出時,他臉部肌肉線條隨之放鬆舒緩的快意。
   再一次,我陷入悵惘與迷思。
   突然想起曾有次在廁所遇到一位長者解手後轉身對我說,多麼羨慕你有那麼宏亮的排尿聲,真大江啊!誇張的把尾音拉得又高又長,彷彿無限景仰。我聽得一頭霧水,那最自然不過的動作,何以如此珍貴?有時基於禮儀,還得千方百計做些瑣碎動作或發出聲音,譬如歌唱吹口哨之類來掩蓋它呢。現在卻了然,陌生的長者與父親多麼的相像。男人的難言之隱,也只能自己默默佇立在時間的長河上,緩緩的流。
   後來,父親的腎也相繼衰竭,過著洗腎延命的苦日子。萎縮的腎像堵塞的漏斗,無從篩濾體液毒素,體液像個無人管教的小孩,在皮肉組織間穿行無阻,排尿量也隨之減少,到最後連稀罕的一滴也擠不出了。
   有天夜裡,突然興起穿尿片的衝動,便更衣換裝,灌了大量的白開水,躺在床上細數時間痴等著尿汛來襲。慢慢的,憋尿的感覺隱隱浮上來,然而身體無論如何放鬆也都無法開閘洩洪,膀胱受壓迫,尿道痙攣,感覺一股熱流衝到門口了卻被強行攔截下來,我蝦蜷在床上翻滾冷汗直冒,終於還是放棄,直奔入廁,扯下累贅的尿片 ,扶住牆角嘩啦啦洩了一地。
   也許有一天,當我真的夠老,老到需要更長的時間,或每次再怎麼抖動也無法清乾膀胱的殘餘部隊時,那我就能體會有尿卻排不出的感受了。而這場戰爭,要等到我確實穿上尿片的那一刻,才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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