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aleshelter (蒼白避難所) 轉自王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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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我的母親章麗曼
時間Fri Jun 7 17:39:26 2002
原本完美的家人
轉貼自夏潮網 我的母親章麗曼 一個匪諜兒的自白
「媽被補後,曾自殺二次,一次是吞金項鍊,一次是吞下一盒大頭針,但都沒有成功。臨刑前,要她喝高梁酒,她拒絕了;她說,她是一 個清清楚楚的鬼,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民族」 文字/王曉波 攝影/李文吉 一九五三年,記得那晚全家在等爸爸從台北回來過元宵節,久久等不到 ,我們小孩只好先睡了。第二天醒來。只見家中凌亂,外婆不知所0措的在那哭,媽媽不見了,剛滿月不久的小妹也不見了,只剩下還在熟睡的 大妹、二妹。經外婆解釋。才知道,昨天深夜一批憲兵,抄遍全家 後,把媽帶走,為了餵乳,媽把小妹一起抱走。爸爸也在台北憲兵司令部被扣押,所以,沒有回家過元宵節。
母親被捕天人永隔 兄妹四人嗷嗷待哺 媽媽被捕後,起先關押在台中的
憲兵營部,那是前不久我父親在那 當營長的地方。也許是由於父親出身憲兵官階中校的緣故罷,媽關押在台中時,還准許婆帶我去面見。在媽被解送台北之前,告訴婆,只當她車 禍死掉,要婆帶大我們,當時小妹在吃奶,我還記得媽對婆說:「如果帶不了這麼多,就把她〈小妹〉送掉罷。」媽說著就哭了出來,並摸著我的頭說:「那要好好聽婆的話,幫婆帶好妹妹。」當時我似懂非懂的含著淚點了頭。從此我們就沒有再見到媽,再見到媽的時候就只剩一罈 骨灰了。
媽遇難時二十九歲,我才只有九歲多,大妹七歲,二妹六歲,小妹 未滿週歲。爸爸也因「知匪不報一判處七年徒刑。我們至今沒有見過媽的判決書,只有戶口名簿的一欄記事「因判亂案經憲兵司令部處死刑於 民國四十二年八月十日執行死亡。」
料理母親後事的是當時尚在憲兵服役的表兄謝永全,是他把小妹從 台北抱回來的,我們才知道母親遇難了。記得當時,婆哭天搶地的叫著 :「女死了,兒不在〈大陸〉,叫我怎麼辦啊!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啊! 」我當時只有一個模糊的感覺:「以後我就是沒娘的孩子了」,兩個妹妹更是只知道傻乎乎的看著婆。
家破人亡生活困窘 親戚朋友斷絕往來 那時婆望著我們兄妹,想到母親的遇難
和往後的日子。就悲從中來的哭泣,我最長,只有我安慰婆,「只要我們長大,一定會好好的孝順 婆」。婆聽了更難過,又望著我們哭:「我的仔啊─你們什麼時候才長大啊!」婆不哭了,我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但又怕再觸動婆,就只 好自己跑到一條離家不遠的小河邊,獨自一個人莫名的大哭一場才回家 。
我們在台灣本來就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媽出事後,更沒有什麼親戚 朋友敢跟我們往來。母死父繫獄,一個外省老太婆帶著四個外孫,在人 生地不熟的台灣,外婆要說台灣話不會說,連普通話也不會講。我們家 破人亡的陷入生活的絕境。
我和大妹只好在台中育幼院掛了個院外學童的名義,每個月每人可以領到二十元的救濟金。婆要我們到市場去撿一些菜葉子回來。好一點 的曬成乾鹽葉,差的就餵幾隻雞鴨,我們從來沒有吃過婆養的雞鴨,那 是逢年過節賣來換取一點現錢的。
雖然一些當年跟父親稱兄道弟的人不敢和我們往來,但是,人間還 是有溫暖的,還是有些人和我們往來,例如,表兄謝永全,一些父親當 年的傳令兵、司機,和幾位憲兵。幾位大舅裝甲兵裡的同學。他們偶爾 經過台中,總是從微薄的薪餉中,十塊、二十塊的接濟我們。
父親同袍趁火打劫 詐騙活動費不回頭
逢年過節,別人好不熱鬧,我們只有瑟縮在家裡,但經常有鄰居送 來拜拜完了的雞鴨、肉棕,那是我至今記得的最美味的食物:那位鄰居 。一位是長期患結核而賣女兒的洋鐵匠,另一位是經營冰店失敗也賣女 兒的黃老闆:父親是軍人,有配給的眷糧、食鹽,母親生前常把一些我 們吃不完的糧眷和鹽分給他們。後來,我從台大回台中省親,有次遇見 洋鐵匠太太,還拉著我的手數說著母親,「你媽媽真是好人,真冤枉, 你都愛打拚,無好讓你媽媽失望。」
媽媽去世後,我成熟了小少,看到了人世的涼薄,也看到了人間的 溫暖。有幾件刻骨銘心的事,至今仍不能忘懷。 爸爸媽媽相繼扣押後,全家慌亂成一團。居然還有爸爸的憲兵同袍 來找婆,說是要替爸媽活動,向婆索取活動費。父親在軍中一向清廉自 持,家中血無積蓄,婆在家六神無主中,只有把她老人家帶來台灣的一 些陪嫁首飾變賣支應,沒有,還凶婆婆最後當盡賣光,那位「善」叔叔 也就一去不回了,全家陷入絕境,這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除了到市場撿菜葉,家中沒有糧食,有次,婆要我到收成完了的蕃 薯田裡去撿剩的一些蕃薯頭,被主人發現。一腳踢翻在蕃薯田裡,灰頭 土臉的爬起來,舉首望蒼天,即使媽有罪,我們又何辜?我只要像一條 野狗般的活著,但我不如一條野狗! 背負匪諜兒子罪名課堂受盡師長欺凌
母親死後,從小背負著「匪諜兒子」的罪名,而常常因此和同學打 架,雖然每次都是瘦小的我被打得頭破血流,但是,老師追究起來了, 被處罰的都是我。 我因為是育幼院的院童,在學校一切費用都免繳,小學五年級,我 選擇了「投考班」,「投考班」的補習費也免了。但由於幼稚的「虛榮 心」,我從來不敢跟同學透露我是「免費生」。有次中午,老師宣佈要 大家回去拿補習費,我為了怕一個人留在教室而「曝光」,就陪著隔壁 同學回去拿補習費,回到教室時遲到了,那位同學交上二十元補習費就 回到座位,老師則要我伸出手夾,用竹掃把的竹支抽我,一面抽一面說 :「你這個匪諜的兒子從來不交補習費,還跟別人回去拿補習費!」當 時我感到像在大庭廣眾而被剝光了衣服般的被羞辱,我咬緊了牙根忍住 了眼淚,不知被抽了多少下,老師才要我回座,我實在忍不住的向他說 :「老師,您好狠,我記得。」結果又換來了一頓毒打,抽得兩隻手鮮 血淋漓,但我一直沒吭一聲,也沒掉一滴眼淚。
有次大妹高燒已神智不清,婆帶我把大妹抱到台中醫院求醫,醫生 說要住院,但交不起三百元保證金。從南昌鄉下來的婆只會拉著我跪下 向醫生叩頭,請醫生放大妹一命,為了救大妹的命,我拚命的在水泥地 上叩頭,只見醫生起身出去,碰然的把門關上。我們只好悵然的把高燒 中的大妹又抱回來。後來,是好心的里長幫我們證明辦了貧戶就診,才 挽回了大妹。 家人列管夜不成眠 妹妹求職常常碰壁 念中學,離家比較遠,同學間有時問起母親,我都說病死的,但「 匪諜兒子」的陰影還是擺脫不了,有次跟教官抗辯,教官無以為辭就在 同學前面脫口而說,「你是匪諜的兒子,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一九七 三年,「台大哲學系事件」,我被警總約談,被關在警總地下室偵訊, 偵訊員也劈頭就說,「你不要像你母親一樣,千彈穿進胸膛的滋味是不 好受的。」
從小,我們家就是列管戶,常常在半夜睡眠中,被查戶口的手電筒 照醒。後來,在台北教書,戶口轉來台北:警察還是每半個月要來查一 次戶口,直到前幾年解散為止。 爸爸出獄後,失業了一陣子,後來在台中地方法院當一名執達員, 類似抄寫員,以微簿的薪水維持著一家六口的生活。
大妹初中畢業後,被爸「哄」去念嘉義師範,畢業後在新的一家天 主教小學教了幾年書,辭職回台中後就找不到教職了,後來才找到台北啟聰學校。大妹從小能詩能文,才華橫溢,但由於從小營養不良病痛纏 身,及諸事鬱鬱,而於一九七一年,自殺身亡,遺有一子,而使我深深 自咎,對不起媽,沒能好好照顧妹妹。
小妹婚後旅居美國 從此遠離匪諜陰影 二妹在高中畢業後。考取私立大學,爸要負擔我念台大,二妹只好 輟學,在鐵路局當過觀光號小姐。二妹在火車上受到欺負,經常到台北 來看我,兄妹二人只有抱頭痛哭,我也只好頻頻安慰二妹,「都是哥哥 不好,為了哥哥唸台大,害你在車上受欺負。」二妹後來與一位美國教 授結婚,移居美國,生育後,因長期病痛而於一九八七年去世。遺有一 子。
外婆於一九八五年回南昌定居,逝世淤今年三月。二妹的死訊,我 們一直不敢讓外婆知道,而讓外婆臨終還在叨唸,為什麼二妹好久都沒 有信來。 小妹五專畢業後,也是與美國人結婚,移居美國後,小妹還給我來 信說:「從小我們就背著『你媽是匪諜』的罪名,來到美國後,不再怕 有人指責我,『你媽是匪諜』了。」小妹婚後育有一子,並繼續念書, 直到今年才拿到學位。
我們從來沒見到過母親的判決書,也不知道母親是怎樣遇害的。直 到找台大研究所畢業後,那年料理母親後事的表兄也來家過年,而拉著 我到戶外去,跟我說:「你已經學成畢業了,應該知道你媽是怎麼死的 。」他才把將近二十年前,他在憲兵部裡四處打聽母親逝世的經過告訴 了我。
母親獄中吞金自戕 正義凜然從容赴死 媽被捕後,曾自殺兩次,一次是吞金項鍊,一次是吞下一盒大頭針 ,但都沒有成功。我們已無法知道,媽是處在何種境遇,而必須以自殺 來保衛自己。臨刑前,要她喝高梁酒,她拒絕了;她說,她是一個清清 楚楚的鬼。要她下跪受刑,她也拒絕了,她說,她對得起國家,對得起 民族,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她是無罪的。最後,她是坐著受刑的 ,臨刑前還一直高呼口號,口號聲是被槍聲打斷的。 表兄告訴我,他這番話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也要我不要告訴任何 人。為了怕婆婆和爸爸聽了難受,我也從來沒有說過,直到一九八○年 ,我到美國第一次給大陸的大舅通信,才不能不告訴大舅母親逝世的經 過。
也許是由於幼年生活的經驗,使我對社會底層的生活的民眾充滿了 「我群感」和溫馨的同情,並曾矢言:「我來自貧窮,亦將回到貧窮。 」經過「自覺運動」、「保釣運動」,和對中國近代史的研究,更讓我 理解到,我們家庭的悲劇僅是整個民族悲劇的一部份。 我的外曾祖父章子昆皆支持北伐,是陳布雷的好友;外祖父章壯修 在北伐軍未進南昌城時,已是國民黨地下黨員,後在「七三一事件」遭 土共綁架。把人贖回來後,但因酷刑而病死。父親因受到鄉前輩何應欽 的感召。從軍閥周西成統治下的貴州,與同學結伴步行經綦江到南京投身國民革命軍,參加抗戰,在「南京保衛戰」中倖存下來。大舅在抗戰 時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勝利後考取清華,但因曾任「國民黨軍官 」,在大陸勞改十八年。祖父在「土改」時,活活被打死在鬥爭台上; 祖母遭掃地出門,而餓死於一九六○年。
走出白色恐怖陰影 我是章麗曼的兒子 所以,八○年我在美國給大舅的信上就說到:「舅舅,您可聽見我 們的呼聲!您可聽見婆的聲聲喚兒聲?我們家族的悲劇,也是中國悲劇 的一部分。我們不怨天也不尤人,我們只恨中國為什麼不強大,自己為 什麼不爭氣。我們只應抹乾眼淚為中國的明天而奮鬥。希望我們的悲劇 不要在我們的子孫身上再重演。」
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從小,我不敢跟別人說母親的名字,甚 至也曾在心裡抱怨過媽,害我們從小背負「匪諜兒子」的罪名,受盡羞 辱和迫害。今天,我必須大聲的告訴大家,我的母親叫「章麗曼」,我 就是章麗曼的兒子,我以母親的誓死不屈而感到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