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吳柳蓓】
妳記不記得爸剛入院時,還掛念著妳的書?嗯,我記得。妹,妳記不記得每一次的剪報,爸都仔細收藏,還用紅字筆勾圈?嗯,我記得。妹,妳記不記得……
K
問我聽不聽古典樂,我說,聽。隨後又補上一句,只在靈感困頓或是心情沮喪的時候聽。K沒有接話,隔了幾分鐘才又出聲:「David
Garrett是天才型的小提琴手,他的琴聲既可磅礴又能婉約,而〈Duelling
Strings〉這首比較不一樣,像調皮小孩在搗蛋之前的奏樂,弦按得很活潑。」他說這話的時候,手上正撥著iPad螢幕,搜尋David
Garrett在You Tube上的身影。
K挑起的音樂話題讓我想到父親,思緒闖入已浪靜的記憶淺灘,〈阿彌陀佛〉四字唱開始繞梁耳畔,後來,K再說了什麼,都像音符豆芽在思緒外牆彈跳……
認識K的時候,父親的形體正逐漸凋零,在醫院照顧父親的那陣子,我偶爾會想起K說話的沉穩,那渾厚持平的語調很能安撫人心,特別在父親被藥物折磨得惡心嘔吐形容枯槁,而我束手無策,只能轉身流淚的那一刻。
有一次我不在,可能是學校有課,還是什麼瑣事纏身,醫院裡只有姊姊和姊夫陪著父親。生病的父親特別敏感脆弱,性情也溫婉許多,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靜靜的,哥
哥說,他曾經試著婉轉告訴父親罹患的病名,父親就哭了,眼淚拭不止,喃喃的說:「我一輩子不偷不搶,正正當當,怎會如此?」那次之後,父親的話更少了。幸
好我不在場,人間至哀的氛圍不用我扛,哥哥是長子,就算苦不堪言,就算捨不得,他沒有逃避的餘地。
後來,姊姊轉述她在病房中與父親的單獨對話給我聽,聽完,我突然無話可說。
「蓓蓓,在想什麼?」K問。
「沒想什麼,恍神。」我說。
「有iPad真方便。」我接過他手上的長方型電子書。
「有興趣嗎?我回美國再幫妳買,價錢比較便宜。」K說。
「嗯。」隨口回應K,其實我又想到父親與姊姊的對話。
我又想到父親與姊姊的對話。為了阻止情緒猛獸將我囓碎,我轉頭問K。「嘿,有沒有周杰倫的〈煙花易冷〉?」「What?」與台灣文化疏離的K聽不懂我的問題。我又說了一遍,他開始撥弄手中的iPad。「我要聽〈煙花易冷〉,拜託。」我的聲音開始滄桑。
浮圖塔/斷了幾層/斷了誰的魂……緣分落地生根是我們/伽藍寺聽雨聲盼/永恆。
周杰倫的歌聲有模糊時空的本事,姊姊清喉嚨,一副鄭重與我說話的樣子再度回到眼前。
妹,爸說每一次他都想跟妳去受獎,但是妳總是推託,一大堆理由。嗯,然後呢?我說。妳也知道,爸沒讀多少書,但是他愛好文藝,好歹妳也是寫作的,讓他多接
觸文化團體沒什麼不好。嗯,然後呢?我悄悄轉過身去,讓眼前的咖啡吞沒我第一顆心事。妹,妳記不記得2008年的磺溪文學獎,爸在鏡頭前多麼意氣風發?
嗯,我記得。妳記不記得爸剛入院時,還掛念著妳的書?嗯,我記得。妹,妳記不記得每一次的剪報,爸都仔細收藏,還用紅字筆勾圈?嗯,我記得。妹,妳記不記
得……
「蓓蓓,伽藍是什麼意思?」K問。
「喔……那是佛寺的意思。來自梵語的samgharama。」從姊姊的對話裡抽身,還有點暈頭轉向。
「跟教堂的功能一樣嗎?」K問。
「嗯,差不多。」
我記得,我統統記得。我太自以為是,太自得其樂,所以那些曾經企盼的眼神重新回憶起來是有的,我記得爸爸說,蓓蓓,文化局的邀請卡來了喔,下個月六號,要
記得。嗯,知道了。蓓蓓,教育部文藝獎的邀請卡來了喔,下個月十二號,要記得。唉喲,不去,那麼遠,很累。我說。我陪妳去,坐高鐵很方便,我也去看看……
去幹什麼,那麼遠,你那麼胖,走沒幾步路就會喘。我說。我們做人要照規矩來,得獎卻不去領不厚道,以前我讀國校時只要當天有獎狀拿,我那天就……就提早去
學校對不對?我搶著父親的話說。
可是我也非鐵石心腸。
2008年的「磺溪」頒獎,我站在台上講一段話,內心非常緊張,怕漏了詞兒,只好把小抄大剌剌拿出來,還是抑不住顫抖的聲調。台下坐著我的父親,我的母
親,我的阿嬤,我的姑媽姑爹,我的姪兒甥兒,兄弟姊妹,那麼多人。那麼多人的場合,我就像個活在家人眼皮下的獨生子,一舉一動不論好壞都是他們生命的特
寫。好大的壓力,我失去平日的沉穩,話講得坑坑疤疤,我真沮喪,那一刻。明明要與家人分享喜悅,卻差點鬧了笑話。
然後,父親開始四處跟朋友傳播他去彰化文化局的見聞,對了,那天他穿了一件豔藍色的織繡襯衫,一條熨得很帥的西裝褲,一雙哥哥結婚時穿的高級皮鞋……還染
了頭髮。父親告別式當天來了很多不認識的人,他們見了我,問我是不是吳柳蓓,我點點頭。他們說,妳爸常跟我們說,妳文章寫得很好……我躲到人群以外痛哭失
聲,我真氣,氣那些人再次撕裂我失怙的傷口。
也僅有那一次,以為一次就足夠讓父親明白女兒在外頭的大概。
「蓓蓓,怎麼哭了?」K伸過手來。
「喔,沒啦,想到一齣連續劇的劇情。」我胡謅。
「之前聽朋友介紹周杰倫我都沒興趣,沒想到他歌唱得這麼好。」K像發現新大陸。
「我現在很常聽他的歌,比聽古典樂還常。」我說。
K沒接話,瞇著眼睛陶醉在周杰倫〈雨下一整晚〉的節奏裡。我又回到有父親的時空。
一個尋常的星期五晚上,我照常到學校上課,第一節下課檢查手機,八通未接來電,我心頭一緊,顫著手回撥。哥哥用哭過的聲音說爸沒救了,今晚要回家。
回家?好。我用意外鎮定的語調說好,聲音沒抖,思緒平靜。跟學生宣布提早下課,到停車場取車的路上不停告訴自己:「爸要回家了。」他早該回家的,他說第一
次療程結束想去誰那裡聊天,他還掛念著我的書,說要請誰幫忙介紹。他還說,元宵節一定要出院,答應誰要裁件褲子給他,不能失信。還有八十七歲的阿嬤,那麼
久沒回去看她,一定悶壞了……
他早該回家的。入院到捨報,短短又長長的二十三天。
原來,與佛結緣的目的是為了臨終準備。兄弟妹妹圍著他吟〈阿彌陀佛〉四字唱,整整二十四小時,梵音鑽入父親大體的毛細孔,入殮時竟在笑。笑什麼?笑自己脫
離肉軀,脫離如糞蛆一般的苦難世界?我哭得很少,比失戀最不痛苦的那一次還少,死了父親的女兒怎麼能這般無情?不哭,怎麼顯示親恩難報?我從沒那麼倔強
過,倔強地用祝福的方式送父親,如果說「極樂世界」就在眼前,我要父親去,眼淚會牽絆,眼淚不祥。聽師姊說,極樂世界甭輪迴,甭輪迴就沒有愛別離苦,多好
的境界,爸,你一定要去。
「蓓蓓,你爸住在伽藍嗎?」K從iPad的世界醒來。
「住伽藍……對,他的牌位住在那裡。」我說。
「那骨灰呢?」K又問。
「骨灰也在,伽藍的眾菩薩會看護著。」
父親往生三個月後我去佛寺看他,那天陽光很強,穿入卍字窗櫺,折射到父親新厝的照片上,紅潤的兩頰像活著的時候。爸,我來看你了,你好嗎?我對著照片輕輕說。
【2010/09/29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