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湖參天宮（台語文翻譯）

如果回去我的故鄉——雲林縣四湖鄉，我一定會去參天宮拜拜，為那裏有我們四湖人最尊敬的關聖帝君。

每年的農曆六月廿四日，我們四湖人便會辦辦廟會大拜拜，因為這天是關聖帝君聖誕千秋的大日子，參天宮一定是人山人海，熱鬧滾滾，家家戶戶都會準備出豐盛的牲禮，在關聖帝君面前，舉著一束香，虔誠膜拜。廟埕前，迎神、弄龍弄獅、民俗表演、布袋戲、歌仔戲、賣雜物攤位跟大螢幕露天電影隨處可見，大人歡喜，小孩快樂，全四湖街都充滿著喜氣，大家都一起慶祝關聖帝君的聖誕千秋。

    這種情景，令我想起了我約四、五歲時的事情。在那個時代，我雖然也跟一般的小孩一樣，很喜愛至四湖參天宮看熱鬧，但是當我發覺到威風凜凜的關聖帝君神像，只不過是一尊木頭雕刻人像時，對祂神聖的形象，竟產生非常大的疑問。心裡想，難道真有神明？為甚麼我們四湖人會這麼尊敬這尊木頭雕刻人像呢？這尊木頭雕刻人像難道真的會保佑我們這些活人？

    針對我這些心裡的疑問，我當時大膽站在關聖帝君面前直接向我阿爸問起，我阿爸一聽，只是微微一笑，叫我不可對關聖帝君如此不禮貌；我不服氣，繼續大聲講：「本來就是，不信，不然用火燒看看啊。」這一出口，我阿爸竟馬上收起笑容並開始露出不悅的表情，然後趕緊將我的嘴巴捂著，嚴肅對我教訓：「小孩子有耳無嘴，靜靜，不可亂說話。」一般來講，我家的小孩，最怕我阿爸擺上難看臉色，那表示我們有犯錯，若不知斂抑或是改過，輕微的被雞毛撢子打，嚴重的就被大棍子伺候。不過，以我的個性，從小就是「敢做敢當」，只要是認為對的事情，就算天教崩塌壓落，也甚麼都不怕，一定辯到贏。所以，當我阿爸擺上難看臉色時，我常常就會跟著狀大膽頂撞。因此，那次我也是同樣不願認輸，將我阿爸的手掌撥開之後，便遠遠跑掉並更加大聲講：「我們只是舉香拜木頭而已，我在阿火伯那有看過他用刀子在雕刻，那些神像都是木頭。」我阿爸聽了，馬上臉像關聖帝君，紅通通，然後非常氣憤，向我追來，準備將我修理修理，啊我，當然是飛快逃跑，咻一下，一下子已經躲到無處找，剩下我阿爸好像狂奔的馬，在廟內廟外四處跑。

    為了要證明我所講的話是正確，我特別跑去阿火伯那，想要向他借一尊刻一半的木頭神像，拿回去我家給我阿爸看。

    當我來到阿火伯那時，他剛剛好正在刻一尊關聖帝君神像，我歡喜到像撿到寶一樣，趕緊伸手想要拿那尊關聖帝君神像，一拿，就拿到我的手上，讓阿火伯突然感到莫名其妙，一時抓不到頭緒。

    若講起這個阿火伯，我們四湖街人人認識，雖然長得一副怪老子的樣子，讓大人看到回頭走，小孩看到哭鬧不停，可以說所有凶惡面相的排行等等所有想得到的醜陋形狀都在他的身上，但是阿火伯並非是壞人，相反的，他是一位使人尊重的仁慈老阿伯。

    當然，我並非一開始就喜歡阿火伯，那是因為有一次，我從參天宮將回去家裡時，一邊走路一邊玩著心愛的孫悟空布袋戲玩偶，玩啊玩，玩到太過高興，一齣孫悟空翻筋斗的表演，翻到胡亂飛揚，突然一飛飛過頭，將孫悟空扔到遠遠的馬路上，偏偏，阿火伯駕駛一台牛車經過，他那隻笨牛好死不死，大蹄一踏，便將孫悟空那顆塑膠頭壓到凹陷不成形，我看到，大聲叫嚷，但是接下去，更加使人氣憤，那牛尾一舉，牛屎馬上滴落，準準落在孫悟空的上面；接著，牛車輪輾過，我那隻齊天大聖完全被阿火伯的牛魔王打敗，半死不活了！雖然如此，但是堅強的我，強忍眼淚，只是心有不甘而已，不過，當我看清阿火伯的面容時，竟已經忍不住眼淚，馬上被他嚇到大哭。仁慈的阿火伯，察覺情形之後，立即安慰我，並載我去他的店，親自雕刻一顆木頭的孫悟空頭，重新製作一尊布袋戲玩偶送我，讓我感覺真歡喜，開始喜歡阿火伯。

    過沒多久，阿火伯問我，為甚麼要拿那尊關聖帝君神像？我便將事情原委從頭到尾講出。阿火伯一聽，差一點笑到下巴脫臼，之後，才對我說，我們四胡人尊敬的不是那尊木頭神像，而是關聖帝君忠義的精神。我聽了，好像有聽沒有懂，對「忠義」兩字根本無印象。阿火伯看我疑惑，便講起關聖帝君的故事給我聽，一講，講了一個下午，我越聽越有興趣，但是，就在講完關聖帝君「過五關斬六將」緊張刺激的英勇事蹟時，阿火伯竟突然停住不講，這次，換我不知所以然，一直要求阿火伯繼續講，不過他只是笑笑著，同時比向時鐘，最後才又對我說，已經到吃晚餐的時間了，我應該要回家了。

    對呴！我只有曉得想聽三國演義的故事，卻都忘記自己的故事正危險，還在阿火伯這憨憨地不知死活，真是一隻七月半鴨，看來我也應該要回去討皮痛囉！

    回到家，果然驚死人！我阿爸已經舉一支大棍子在門口等我，一看到我，便準備向我猛擊過來，讓我嚇到心生畏懼而全身發抖。忽然！我腦海閃過一計，趁我阿爸來到我面前，大棍子還未猛擊過來時，我趕緊向他跪下去，然後淚流滿面哀求：「阿爸！我錯了，請您原諒我，我已經知道關聖帝君是偉大的神明了。」

    我阿爸聽我如此說，便將高高舉起的大棍子停在半空中，讓我心裡暗自高興，想不到，我這招從歌仔戲學來的密招這麼有效，令我避免一頓皮痛。

    可惜，所有的歡喜，只不過是瞎貓碰到死老鼠，是一時的僥倖。很快，我阿爸就對我瞪大眼直瞧著，然後哼一聲後對我說：「原諒可以，屁股先翹起來，原本打二十棍，既然你有認錯，我就減你十棍。」

    啊啊啊…一棍叫一下，叫到叫天叫地叫不應，真是風雨快過，報應難解！

    隔天，我又去阿火伯那，並向他訴苦。阿火伯聽了，笑著說，說我阿爸是望子成龍，用心良苦，一切都是為著我好，叫我絕對不可記恨，應該要感謝我阿爸的教訓。雖然阿火伯苦勸我，但是當時只是小孩子的我，還是感覺委屈，認為我阿爸太粗魯殘暴，害我屁股開花，根本不是為了我好。阿火伯繼續勸我，他提出一塊木頭，看起來黑黑鬆散，腐朽不堪的樣子，經雕刻刀一雕刻，馬上腐爛，一點都無法繼續雕下去；之後，阿火伯又提出另外一塊木頭，看起來黃金黃金，真結實的樣子，雖然阿火伯用力雕刻，但是都雕刻到很久才有一點形狀出來，等到雕刻好時，他已經是汗出如雨一直滴，滴到全身黏答答。

    刻完，阿火伯問我，若是我，是希望自己當作哪一塊木頭？我連想都沒無想，便立即答道，希望自己是那塊黃金黃金又結實並能刻成關聖帝君神像的木頭。阿火伯聽了，對我講，若是如此，我一定要對我老爸的教訓感恩，因為一位可以成才的人，必須像那塊好木頭一樣，要有辦法承受千刀萬剮，才會成功，所以我阿爸的教訓，正是在雕刻我。

     阿火伯實在是一位有智慧的善良四湖人，他曾對我講起自己的故事，在他少年時，因為房子失火的關係，使他全身受到火傷，性命危險，昏迷在醫院好幾天，幸好，最後竟然奇蹟似地活過來。他說，在他昏迷時，時常夢見關聖帝君，因此，他堅信，一切都是關聖帝君在顯靈，救他一命，從今以後，便立志做善事，並每年親自雕刻關聖帝君神像送給參天宮，用來保佑四湖鄉人。

原來，阿火伯的「火」，是因為受過火傷才讓人取來的外號。

    聽了阿火伯的啟發，我才恍然大悟，已經知道我阿爸的苦心，當下，下定決心，以後絕對會虛心受教，絕不再倔強嘴硬不聽話。

    講起來，我阿爸實在偉大，自少年和我阿母不但胼手胝足白手成家，而且必須含辛茹苦養育七個小孩。我還曾記得，我家當時就租在四湖鄉公所旁的一間差不多十坪寬的一樓房子，我阿爸為了要作生意兼安家，便將有限的地方分做上下兩層，樓下做店面，樓頂當睡舖，我們一家九口就擠在樓頂一起睡，常常是睡到最後疊在一起，不然就是站起來時，撞到天篷。

    窮雖窮，但是我阿爸也是咬著牙忍著，將吃苦當作是吃補，抱持著窮人忍苦度日等待時機的精神努力打拼。不過，命運真愛捉弄人，我阿爸的生意經營並未成功，常常換工作，因此非常打擊他。幸好，我阿爸天性樂觀，並不會因此失志，反而越挫越勇，認為一切都是上天在考驗他，教他做人本來就要勞苦，就像做牛就要拖犁一樣，便可以艱苦頭，快活尾。如果真正不如意，我阿爸就會和我阿母一起去參天宮拜拜，祈禱關聖帝君保佑，讓我家可以興旺。

    有一次，我阿爸為了豬槽仔的生意躊躇著要不要做時，便聽我阿母的建議，到參天宮求籤詩，求著一支上上籤，寫著：「我本天仙雷雨師，吉凶禍福我先知；至誠禱祝皆靈應，抽得終籤百事宜。」我阿爸認為已經得到關聖帝君的允准，便放心轉行做著豬槽仔的生意。講起來也真奇怪，自從那時開始，我阿爸就親像劣船遇到好的航路，大發利市，生意做得真好，並經過沒幾年，順利完成買新房子的心願。因此，我阿爸不但將那支籤詩裱褙起來保存，而且對關聖帝君更加尊敬，只要有空，便會去參天宮參拜，並對我們這些晚輩千吩咐萬交代，必須和他一樣，對關聖帝君誠心誠意，嚴禁有沒規矩的行為。

其實，我阿爸是一位仁慈的人，並不會胡亂打小孩，若非因為我調皮搗蛋愛講一些矯亢的話，違反了我阿爸認為關聖帝君是神聖不可冒犯的禁忌，踩到不知悔改的地雷，引爆他的脾氣，終使自己受到教訓，實在是應得的處罰，怎可怪我阿爸呢？

    從此，我的人生觀完全改變，變成一位肯受教又聽話的小孩，而且非常崇拜關聖帝君，一直將祂忠義的精神，當作學習的目標，甚至有時感覺，自己就是關聖帝君的化身，無形中，我已經有行俠仗義的思想了。

    這種行俠仗義的思想，在我國小三年時，曾付出行動。那時，我的同學欣仔，是和我比親兄弟還要親近的兄弟，雖然他是一位可憐的殘障人士，自小就因為小兒麻痺失去了行動能力，必須拿拐仔走，而且常受到別人的欺負，但是，在鋤強扶弱是一種行俠仗義的行為之觀念下，我反倒十分珍惜著我倆之間的友誼。

    有一天，欣仔受到一群高年級的欺負，他們實在很可惡，既然將欣仔的拐仔搶走，害他跌倒而頭腳朝天，而且一直又再受欺負。這情形，等我知道之後，馬上出面想要替欣仔解圍，只是猛虎難敵猴群，我一時的氣憤卻換來一身的傷，他們整群人將我壓在地上一起打，讓我完全失去反抗的餘地。打完，他們一面囂張準備要離開一面跋扈一直向我奚落，笑我是一隻軟腳蝦，無路用的傢伙，只適合做人的沙包。就在我受盡委屈，被人打敗在地之間，我突然看到旁邊有一支大掃把，忽然間，我發狂拿起大掃把，向他們衝過去，左砸右敲兼連續戳，真正有像關聖帝君當年過五關斬六將的威風，沒多久便將那壞小孩打到讓他們嚇到逃跑時因而褲子破裂，哀爸叫母搶著逃，好像夾著尾巴的狗，落敗而逃。最後，我仍然氣憤難消，便用南部小孩上驕傲的台灣藝術話向他們大聲罵，並向他們嗆聲，說我是關老爺的嫡傳弟子，叫他們要小心，順便將我手上的青龍偃月刀用力一擲，結果，啊！害囉！竟然擲到四湖國小最兇的李老師，這次慘矣！

    李老師是一位外省籍退休老兵，隨政府從大陸遷台之後，由軍中轉入教育界，擔任著四湖國小的老師，是一位教學認真、管理嚴格的名師。

    還好，大掃把被李老師接個正著，並未傷害到他。

後來，李老師來到我面前，用國語對我講：「好一個小關公，一個打敗十幾個，真英勇，但記住！關公並不會罵三字經。」

那天是我的開學日，重新分班，等我進去所分發的三年乙班新教室時，才知道，原來李老師就是我的新導師。

    想不到，我這隻猶如愛打架的鬥雞，並未受到李老師的處罰，反而被他選起來做班長，令我一時感覺非常訝異？

    後來，我才瞭解，李老師並不是一位壞老師，雖然管教嚴格，但是他有一種大公無私、大愛有善、犧牲奉獻的師者風範。

多才多藝的李老師，不管是教科書、文學才藝、歷史文化或是天文地理，都是專門科，而且對我們傾囊相授，只要學生肯學，他一點都不會私心；對有困難的學生，他常常樂善好施，出錢出力幫忙到底，給所有的學生感覺非常溫馨；不管是放學或是假日時間，他皆能免費在自己的家中替學生補習，絕對無收一分錢，而且有時也會煮一些外省料理，來慰勞我們這些學生，讓我們對他完全尊敬。

相處之後，我愈來愈信服李老師，也才知道，為何他會選我做班長？答案就是那天打架的經過，李老師從頭到尾都在現場，而且李老師也是一位崇拜關聖帝君的虔誠信徒，因此對我這位小關公才會如此看重。

因為崇拜關聖帝君，所以李老師在少年時才會投筆從戎，隨政府征戰沙場，並在政府遷台之後，來到四湖駐防，因此常常去參天宮參拜，並在關聖帝君神前發願，假使可以通過師專考試，軍轉教，一定轉來四湖教書，做一位作育英才的好老師。

就是遇著這麼好的老師，才使我在國小三年級到畢業，都是一位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不但一直做著班長，各項才藝比賽也都每年在全縣得獎，尤其是那次由李老師主導的「話劇比賽」，得到全縣第一名，而且在進階比賽時，也是得到全國團體組第一名，同時榮獲最佳男女主角、最佳編劇、最佳導演等等各項大獎，讓我們雲林縣名揚四海，非常光榮。

我還曾記得，那齣話劇的劇情，是有關一位反共小義士的故事，啊那位最佳男主角就是我這個四湖小孩。

如此的殊榮，傳遍全四湖，大家都引我為傲，尤其是當時的蔡鄉長，更加公開稱讚我是「雲林之光」。

蔡鄉長決定，將邀請我們這班話劇團在參天宮大廟埕前公演。

消息一出，新聞媒體爭先採訪，連當時主持兒童節目的小燕姐也來替我做專訪，讓我真正紅極一時，就像天王巨星一樣。

但是，這粒天王巨星已經如流星了，一瞬間，咻一下，三十多年過去了，所有的過去，已經變成回憶，現在的我，也已經變成兩個小孩的人父了。

當我和下一代再次來到參天宮時，他們和我孩童時期一樣，也是很好奇地向我問起：「阿爸，這世間上難道真正有神明？」

這個問題，其實從我孩童時期開始到今，不知思考過幾次了，對這種敏感的神明事，在我慢慢回想以前的經歷之後，我發覺，神明，其實就是「人性光明面的精神影響力」。

譬如，關聖帝君原本和我們一樣，是一位平凡人，但是因為祂有「智、仁、禮、義、信」五德俱備（千里尋兄是為仁，華容道放曹是義，保嫂秉燭達旦是禮，水淹于禁七軍是智，單刀赴會魯肅是信）的人性精神光明面，所以受到後代人的崇拜，連歷代帝王也都認定關聖帝君是「忠義」的化身，致使人人崇拜，奉為神明祭祀，影響萬古，流傳至今。

又譬如，就像我阿爸，因為誠心信奉關聖帝君，讓他的精神上有所寄託，並受到關聖帝君的影響，做人處事，一向忠義為先，有情有義。雖然生活艱苦，但是認為有關聖帝君在庇護，所以特別認真打拼，不怕困難，終於成功，為我們這些晚輩立下最好的模範；再來，阿火伯在受到火難，身心受創之後，因為得到關聖帝君的精神影響，不但沒懷憂喪志，反倒奮發向上，立志行善勸善，變成四湖大善士，連帶也深深影響著我；至於李老師，也是受到關聖帝君的精神影響，所以才會忠於國家，有義在四湖，作育英才，成為一位偉大的師者，使人尊敬，並使我努力奮發，為我們雲林縣爭光；啊至於我，假使沒有我阿爸的教訓、阿火伯的啟發、李老師的教育加上後來對關聖帝君的偉大精神有所崇拜，受著所有好的人性光明面的精神影響力，現今，就無我善良、忠義、肯吃苦、努力打拼、頂天立地的一面，也無法做我子女的模範。

所以我感覺，這種「人性光明面的精神影響力」，就是「精神光明」，就是「神明」，就是「德」，是可以萬古流傳，無遠弗屆的人生至寶，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精神資產」，在《書經‧大禹謨》書內有所記載：「惟德動天，無遠弗屆。」

如今，我的兩個子女又問起同樣的問題，讓我再次思考，但是我並未完全講出，只是跟他們一起點著香，一起站在四湖參天宮大廟內，誠心誠意，三跪九叩頭，向關聖帝君虔誠敬拜，之後，我才注視著關聖帝君，並對著我的兩個子女說：「以後你們若是常常來參天宮參拜我們四湖人最尊敬的關聖帝君就會讓你們明白，這世間上，絕對有神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