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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05 12:54:03瀏覽3077|回應13|推薦31 | |
1949的大江大海,是永遠說不完的故事,而父親,也有自己的故事。農村的小男孩 這故事......就從古老農村裡的小男孩說起吧! 每天晚上,小男孩都會跑到同伴家裡聽鬼故事,老媽媽說得繪聲繪影,嚇得他渾身發抖。第二天,小男孩又會興沖沖地來聽鬼故事,嚇得腿軟直奔回家。
他,是我的父親,一九二八年出生在廣東省大埔縣的大麻新村,一個古樸的客家農村。 祖先原本是書香門第、田園世家,曾曾祖父家境富裕、田產無數。因為有用不完的錢,曾祖父索性不去工作,染上了鴉片、敗光了家產;加上時局變遷,銀兩不值錢,到爺爺奶奶那一輩,家境已變得非常窮困。
阿婆懷了父親時,阿公正遠渡印尼經商,不料,從此失去丈夫的消息。阿婆堅強地扛起養家的責任,含辛茹苦地撫養父親。一九四三年,正值抗日戰爭後期,村裡窮到連米糠和樹根都要不剩。 阿婆帶著當時十五歲的父親,翻過山頭,再三拜託在軍中任職的舅舅帶走他的兒子,只因為他們聽說那裡有飯可吃。 阿婆下了一場輸不起的賭注,賭局在動亂的中國,籌碼是獨生子的性命,代價,是半世紀的別離! 她仍然留在那個快要斷炊的農村裡,站在山頭,眺著遠方。 她無法得知這場賭注究竟是福是禍?是活路?還是死路?
大難不死 但阿婆終究是賭贏了!
父親帶著阿婆給他的兩雙草鞋和一點點的食物,跟著舅父母,走了整整六天五夜,來到了江西。長官看這小鬼體弱多病,扛不起重物,卻寫得一手好字,於是派他作文書的工作。
一九四四年湖南長衡會戰,戰況慘烈,同袍死傷甚眾。一次夜行軍時,日軍突來空襲,機關槍噠噠噠地掃過他,竟然沒打中,大難不死!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十八歲的父親回到老家。才一年多的時間,又爆發國共內戰,告別了阿婆和鄉親,父親再次被徵召參戰。 接著,蘇北會戰、魯南戰爭……,江西、河南、安徽、山東……,父親走遍了大江南北,一路打仗。如果你讀過一九四九年的國共內戰,你就會知道那是多麼充滿血淚的內戰。
一九四九年秋,國軍在潮汕地區整補,父親隨著國軍來到金門,參與古寧頭大戰。
這裡要先穿插一個故事: 二十幾歲,父親正在赫赫有名的胡璉將軍(註一)十八軍裡當兵。 有次他和軍中弟兄在路上邊摘桃子吃,邊等候補給車經過一道回營。 沒想到補給車還沒到,胡璉將軍的車子已停在他們面前。將軍非但沒有教訓他們, 還邀他們坐上車一起回營。 車子回到營區,正暗自慶幸之際, 就聽到胡璉么喝道:「來人啊!把這兩個小鬼抓起來關!」
父親被抓到禁閉室,才剛坐下,上頭就有人傳話下來: 「XXX關不得啊!他是書記官,有很急的文件在等他處理。」 於是他又被放出來,帶到胡璉大將軍面前臭罵一頓: 「小鬼,你膽子很大嘛!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共產黨在抓人?」
一九四九年,胡璉將軍坐鎮古寧頭戰役總指揮,正在金門田甫巡視,又見到了父親。 「小鬼,不錯嘛!你還在這裡啊!」
一如胡璉將軍所言,這個小鬼總是大難不死。 古寧頭戰役戰況猛烈,與父親同鄉的人死了三、四百個。 但父親才一上陣,就傳來戰爭勝利的消息,宣告戰爭結束。
Anyway,這個小鬼還是大難不死。
(註一):抗戰名將胡璉:毛澤東曾親筆通告:「十八軍胡璉,狡如狐,猛如虎,宜趨避之,以保實力,待機取勝」(父親說:他幾乎沒有吃過敗仗。) 鄉愁 這小鬼總是大難不死。 所以我常跟父親說:「爸,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 父親就說:「福?結果就生下了你。」講得好像我是孽種一樣。 也是啦!小鬼生出來的小鬼的確是蠻令人頭大的。
據說,有天母親感覺到肚子裡的小孩動得厲害,想必是快生了, 於是他們高高興興地到醫院租了最好的病房待產。 待了一天,這小孩根本不想出來,直到過了兩個禮拜, 才生出一個調皮搗蛋的女兒──原來我還在肚子裡就會唬人,真了不起!
從小,對父親的印象就是一個標準的爸爸。 在家裡,他是個風趣顧家的好爸爸; 在外面,則是個一肩扛起養家責任的公務員。 歷史課本上背的那些悲慘中國近代史,和眼前的父親根本無法聯想在一起。
但是,每次電視上播著內地的旅遊節目時,我就會看到他的眼裡泛著淚光。 每到夜深人靜,我們都沉沉睡去時,父親的鄉愁就越深。 他拿起毛筆,把思念寄情於水墨畫和詩詞之間,淚水混合著墨水, 一筆一畫,都是思念。 「一輪明鏡照無涯,千里嬋娟景致佳, 舉目長空清碧落,低頭大地濕蘭階。 萍蹤漂蕩秋愁繞,滄海橫流殘夢排, 放眼前瞻環宇闊,好教人月共情懷。」(中秋抒懷)
我在一九八○年經濟起飛的年代出生,所謂的「八零後」青年。 父親在一九四九年動盪流離的大時代中生存,我們差了半個世紀,當然代溝也就非常地大。 我想要買最新潮的東西,可是爸爸說:「舊的還能用,壞了還能修。」 我想要搶著看日劇,可是爸爸每天都守在電視機前看「八千里路雲和月」。 就連吃個地瓜,也會聽到他嘆口氣說:「我們以前啊,窮得只能吃地瓜……」
八零後的我,實在無法體會老爸的鄉愁,我想那應該就是一種「會呼吸的痛」, 無論他在做什麼,無論過了多少年──「母親還在嗎? 她吃得飽嗎?」 ──想見不能見,最痛!
一九八八年戒嚴解除。六十歲的父親二話不說,收拾行李回老家。 回家的路是那樣的遠,但思鄉的心驅策著他,轉機、搭船、坐很久很久的麵包車,翻山越嶺,終於,他到家了。
「媽……,是我。」 喚著母親,他紅了眼框。 「你和大舅長得好像……」望著眼前這個60歲的大男人,奶奶幾乎認不出來。 終於,四十年後,八十幾歲的奶奶見到了自己的獨生子。 終於,他回家了,母親還在,親友還在, 童年時一起聽鬼故事的那個同伴也還在,他們相擁而泣,他們全都哭成一團。
三年後,父親第三次返鄉,為奶奶奔喪……, 披著麻布,他踏進家門,山頭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泣訴著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慟。
後記 樹欲靜,而風不止。
正如龍應台女士所說:「我最大的遺憾是,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時, 父親不在了,母親失憶了。」 衝著這句話,我陪著八十三歲的老父親回老家過年。
父親欣喜地帶著我去看他成長的地方, 這裡他出生的房間、那裡是他聽鬼故事的房子…, 雖然到處已是現代化的大樓,雖然親戚不斷地告訴我這裡有多熱鬧便捷, 我卻只想跟著父親,不斷的從那些古老的牆垣中,蒐集父親的故事, 於是就寫成了父親的一九四九。
車窗外,中國大陸的風景是一望無際的黃, 黃色的稻田、黃色的土樓、黃澄澄的大地和黃皮膚的人們。 那景色,有一種說不出的古老, 像泛黃褪色的照片,想向你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廣大的韓江在滾滾流水間發亮,她不疾不徐地向前流去, 彷彿,看透了千古的勝敗興衰,看盡了人間的聚散離合。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中國的一九四九啊,你隨著大江流向大海,誰還記得你?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父親的一九四九,卻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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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