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地亮了。
遠方山形逐漸可辨,山頭籠罩在雲靄中,像裹上了一圈絨毛白圍巾,天
空裡那層奇異的暗藍色慢慢淡去,彎月也悄然隱沒在濃霧中,只有山頂上
那支傲然聳立的路燈,依然散發著昏黃的光。
瞧見那種昏黃,我才想到這個曾被喚作「黑色部落」的所在,是到了我
出生那一年,才有了電也有了光。
....有個老者在山道上緩步上行,雨鞋踩在石板路上,在萬籟俱寂中踏
出清脆的聲響,但不一會即被更加響亮的雞鳴聲蓋過,安然睡臥在望樓下
的狗兒也探出頭來,但還有些慵懶,不肯輕易起身。
我和老者打了個照面,交換一個微笑。在此地,如擦身而過卻不打招呼
,似乎總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畢竟這是只有廿來戶人家的村落哪,迎面
而來的若不是你的親戚,就是難得造訪的外地人,總歸就不像是個路人,
假使不知說什麼才好,微笑就成了最好的語言。
我到過很多像這樣的地方了。那一年,自個兒騎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從
山城騎進了後山。原本已經眼花腿軟了,就在那個右彎處,猛然間象鼻山
映入眼簾,像走進了一幅畫。
後來,在那兒遇過許許多多的悲喜。一場火來了,燒了十幢屋子,部落
老少搬了家,在山腰勉強搭起了新居;散落山間的七間小托兒所,有的用
磚頭搭起,牆壁龜裂到像是快要垮了,後來卻有了電腦和教具;離開的最
後一天,拜訪那個腳上有彈孔,隨倖存之高砂義勇軍返抵原鄉的老伯....
所以,來到黑色部落,感覺很是熟悉。這兒的望樓、高腳穀倉,看起來
都是那麼地親切。泰雅的建築、雕刻雖然不似社會階級嚴明的排灣、魯凱
如此繁麗,仍有其獨樹一幟的粗曠之美。而那帶著濕意的、冷冽而清新的
空氣,更讓人彷彿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同時甦醒過來。
天漸漸又亮了。
刺眼的陽光灑在成片竹林下方的廣場上,朝另一頭的天邊望去,是一見
就令人難忘的、十分亮眼的藍。山上有許多孩子嚮往城市的生活,他們終
有一天也會離開這個雲霧繚繞的村落,但我想,等那一天到來,他們或許
會懷念起這一片藍,以及這片藍天下的一草一木。
....只是,這兒的新房子挺多,不免讓我有點恐慌。這個原本與世隔絕
的小村子,因為有了神木群的發現,帶來了每逢周末不絕於途的遊人、帶
來了足以改善生活的收入、帶來了三不五時供外界展現愛心的物資、也帶
來了許多不屬於山上的氣味。部落裡本來禁酒,現在供應站裡賣酒;部落
裡本來禁菸,現在瞧得見煙蒂;部落裡本來不該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垃圾
;部落裡本來....
無法猜想若十年後故地重遊,黑色部落會是什麼模樣。或許只有夜裡的
銀河,繼續閃耀那跨越億萬光年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