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從小就不斷摔跤，以這樣的角度落地，並不是嶄新的經驗。可是，這一次，我卻有種摔下去就爬不起來的恐懼感，威脅著我的，並不是摔跤本身，而是歲月與年齡。當我被同伴攙扶起來，發現受傷的腳連碰觸地面都疼痛難當，於是，一個可能已經埋伏在心靈深處很久的疑慮悄悄浮起：難道我再也不能穿高跟鞋了？

    小時候，當然也像許多女孩那樣，我偷偷穿過母親的高跟鞋，在鏡子前面歪歪扭扭的邁出女人的步伐。少女時代，我的身高就比一般女孩更高一些，為了隱藏這個事實，好長一段時間，我都駝著背，假裝自己並不高。也因為這樣，我一直以為高跟鞋與我是無緣的了。不管怎麼樣，男生總是要比女生高，約會的時候，我為了禮貌，是不可能穿著高跟鞋的。頭一次，我穿上自己心愛的高跟鞋招搖過市，不用在乎別人的想法，是在將近三十歲的時候。

    我喜歡高跟涼鞋，露出腳跟與腳趾，最好再繫上長長的細帶子，一圈圈纏在足踝上。那麼細的鞋跟，使得行走之間自然擺動的身軀更為性感，更有女人味。但是，這樣的高度，讓平衡感並不優異的我，常有搖搖欲墜的危殆感，過馬路的時候，身旁的男人也就不得不出手相扶。穿著高跟鞋的我，也是易於疲憊的，如果可以坐著，就不想站起來，彷彿增添幾分慵懶姿態。當然，穿上高跟鞋也釋放出某種訊息，我不願意再為男人放棄美麗的權利了。
就這樣，我和細跟高跟鞋糾纏好幾年，直到，穿著高跟鞋的腳開始浮腫起來。頭一回見到腫起來的腳，我以為是鞋子不好；再一次，我把責任推給了繫住腳踝的鞋帶；換了好幾雙鞋之後，才赫然驚覺，我的腳已經不那麼適合高跟鞋了。高跟鞋其實是年輕女人的專利品，年輕時的雙腳，才能負載比身體更沉重的穿上高跟鞋之後的重量。我開始注意到女人漸漸老去的特徵，她們最先捨棄的，往往是高跟鞋。難道，現在輪到我了？

聽見我摔跤的朋友沒好氣的：「穿高跟鞋摔的喔？」並不是，那夜我穿的是平底涼鞋，如果，穿了高跟鞋，我會走得更緩慢、更謹慎，或許，就不會摔跤了。我的細跟高跟鞋放在鞋櫃的高層，目前確實很少穿上它們，我知道，它們每一雙都懸掛著看不見的吊牌，書寫著即將到期的使用期限。

轉載自2007/11 魅麗雜誌 張曼娟 女人不惑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