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4/05/12 19:11:42瀏覽266|回應0|推薦11 | |
溝通要張嘴說 年輕的女子居高臨下,對著三四歲大模樣的女娃叮囑:「你在這裡不要亂跑。我就在前面那裡,看見了嗎?等我回來,知道嗎?」 女娃只是睜著大眼,捏緊手中的草莓糖盒,看向女子手指之處,沒有開口回答。因為過於用力,纖細手腕上那兩個小琉璃手鐲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怕鐲子碎了,女娃垂眸確認,注意力直接從女子身上轉移。 女子好似習慣了,並沒有反覆叮囑,徑直走向剛剛指的地方,那是個海港旁的漁市。她是來工作的。 女娃看著她遠走,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為止。 她對女子的離開沒有任何情緒反應,試著自己走下褪色的紅色小綿羊,他們家的機車,塑膠殼都龜裂老化了。 她小心翼翼繞著機車走了一圈,旁邊零零落落有幾台機車停放,整個停車場顯得很空曠,那些機車同樣破舊不堪。明明是汽車停車場,卻一輛大車也沒有,漁市看上去也並不熱鬧。 機車頭正前方,是白漆斑駁的水泥護欄,長方形護欄,高度比女娃還高。她原本還想坐上去,就能盯著女子說的方向發呆,可實在上不去,只能作罷。 她仍是沒有情緒波動,乾脆地放棄後,站到護欄與護欄中間的缺口,從缺口觀察自己所在的地方。 護欄下方是懸空的,在女娃當時的感覺上很高,長大後也無從得知到底高不高了。她根本不知道這是哪裡的漁市。 遠方便是大海,書上總說海是藍的綠的,可那明明是灰的,灰色的水,灰色的浪花,灰色的海岸。 女娃耳邊只有浪濤聲,強風把她的長髮吹得高高揚起。她盯著大海發呆,膩了就抬頭望天,她還不知道用碧空如洗來形容自己看見的天空,只知道今天天氣很好,雲朵特別潔白,和亮藍色的天空很搭。 太陽曬得熱了,風吹得長髮打結了,她就蹲下,躲到護欄旁邊,藉著短短的影子乘涼。 她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女子才會回來,她方才想要打開糖盒,拿一顆糖含在嘴裡,卻怎麼也打不開。 她該恐懼女子是否會回來,她該惱怒打不開這糖盒。 這些情緒她都沒有。 她僅僅試了幾次就放棄打開糖盒的念頭。 反正女子說會回來,等她回來,再請她幫忙開就好了。 就像在家那樣。 拖鞋裡不知何時進了沙子,被腳底的搔癢感吸引,她這才發現腳邊處處有著灰黑海沙與灰色鹽巴,還混著一些貝殼,大多是燒酒螺的殼,可能是因為漁市有販售燒酒螺吧? 她蹲著拾取完整的那些殼,一會兒就沒法子撿了,她身上的棉衣棉褲都沒有口袋。一手糖盒,一手貝殼,讓她陷入短暫的思索之中。 她左右張望,看見一輛機車有個菜籃子,便起身將自己的糖盒放了進去。 這下她雙手都有空了,單手拉起衣襬,將剛剛撿的貝殼都放在衣襬上,繼續在地上挑選看得順眼的貝殼。 女子回來時,看不見她的身影,她原本就嬌小,蹲著更是幾乎看不到。 緊張得忍不住小聲喊了兩次女娃的名字,才終於在兩輛機車中間看見一小團人兒。 女娃嚇了一跳,瞳孔放大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過來,朝女子走去。 她獻寶般將自己撿的貝殼高舉給女子看。 女子瞟了一眼:「回家了。」 她沒批評女娃撿的貝殼不過是垃圾,也沒為了哄女娃而去誇獎她。 女娃小心兜著衣襬,被女子抱上機車,站在腳踏板蓋上,不肯鬆手去扶機車面板。 女子蹙眉,伸出手討要女娃衣襬上的貝殼:「貝殼給我,你站好。」 女娃很聽話,把貝殼都放到女子手掌上。 回家路上,女娃突然想起自己的糖盒,轉頭對女子說:「我要回去那裡。」 女娃的語氣很焦躁,罕見的情緒反應讓女子摸不著頭腦,問清原因後敷衍道:「我再買給你。」 女娃相信她,沉默不語繼續盯著正前方看。 回家就能有一盒新的糖了。 女娃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討回貝殼。 糖等女子買回來就好,她不會去催促這個。 畢竟買東西是要去店裡買的,他們已經回家了,再出門也不會是今天。 女娃的邏輯十分簡單易懂。 女子假裝摸索,平淡地說:「好像在路上掉了,下次去再撿新的吧。」 實則是她早趁女娃不注意時,拋了出去。 女娃仍然相信她,難過的情緒出現不到幾秒便消散了。 況且還有糖呢! 第二天女娃沒有等到女子買來新的糖盒。 第三天也沒有等到女子買來新的糖盒。 第四天、第五天……
終於等到女子再度帶她出門,但不是去上次的漁市,只是去一間新開的自助餐廳。 重新撿貝殼這件事,這回是不可能了。 女娃自己在腦海中替女子找了理由,下次的行程安排,或下下次的行程安排……肯定會再去那個海邊撿貝殼的。她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女子端著餐盤問她想吃什麼。女娃隔著透明的櫃檯看著,又看到櫃台旁貼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如未食用完畢,浪費糧食,將罰十倍金額」。 她將自己看不懂的字跳過,猜到意思後,用最低的音量,將臉頰貼在女子腿上,對女子說:「我想吃蜜汁雞腿,但是我不想吃蔥。」 女娃不願吃蔥段,她會吐。 可是吃不乾淨會罰錢……她不想讓女子被罰錢。 女子左右看了看,迅速把蜜汁雞腿夾到餐盤上,扯出一個心虛的笑,在女娃開心的笑臉注視下,將餐盤端到離工作人員最遠的座位上。 大概是不好意思,女子吃得飛快,剩下女娃珍惜且緩慢地啃食著雞腿。 等女娃吃完,她逃難似的將女娃帶離餐廳。 見到女子明明表情為難,卻還是替自己夾了雞腿,女娃更加篤定,她肯定有所安排。 她看過的書上都寫過類似的內容:父母是全天下對孩子最好的人,要孩子長大孝順父母,不然會有報應。 既是如此,不管是撿貝殼,還是買新糖盒,她都只要耐心等就好。 所以她從未開口詢問。 然而女子似乎早已忘記自己隨口承諾過的話。 誰會知道一個小娃娃,會對那麼點小事念念不忘。 她篤信自己只要乖巧聽話,女子一定會買新糖盒回家。 今天沒有新糖盒,那是因為她不夠乖巧。
從自助餐那回後,女子便不再帶她出門。 她經常一個人留在家中。 女子交代過她不能碰觸廚房中的火源,也不許開門外出。她便牢牢遵守。 聽父母的話才是孝順的孩子。 可小娃娃是耐不住餓的,她總覺得這回女子離開的時間有些長了。 她自以為聰明,用餿掉的冷湯泡硬掉的白飯充飢,還在上面打了一顆生雞蛋,因為她連冰箱門也沒足夠的力氣打開。 她吃得飛快,沒因為那碗飯詭異的味道而緩過速度,只是有些困惑,雞蛋的滋味和模樣,都和她印象中不一樣…… 那碗飯的味道,直到女娃上學了,才知道那便是餿水,酸臭的味道。 正常人是不會吃的,但無知讓她不明白什麼是正常。 那天夜裡,女娃吐得一塌糊塗。 她身上的嘔吐物讓她難受,脫掉衣物後用勺子舀水沖洗自己,冰冷的水讓她凍得更加難受。 好冷……從不在乎女子離開多長時間的她,第一次感到難過了。 她到父母的房間裡,拿了一件長袖西裝襯衫把自己套起來,發抖著將扣子全都扣上。 一件襯衫便能將她整個人包住,她蜷縮著坐在客廳的大理石椅上,看著自己滿地的嘔吐物啜泣。 又要吐了,就趴在椅子扶把上,吐在地上。 吐完縮回去繼續哭。 很快她就吐不出來了,只是難受得狂掉眼淚。 女子開門時,還牽著先生的手笑著。 看見紅著眼睛,穿著不倫不類,縮在椅子上的女娃,再看看家中滿地穢物的慘狀……二人同時臉上一僵。 他們當時是怎麼個想法,女娃不知道。 但女娃記得自己看見他們時,委屈的感覺。 她並不想把家裡弄髒,給他們造成麻煩的。 可是她的身體怎麼就吐了呢? 她覺得父母會很生氣,她應該不算是書上說的那種孝順的孩子了吧? 她已經做好被打的心理準備。 平常就算是用餐時,沒將飯粒吃乾淨都會被打罵,這次犯更大的錯,肯定也會被打…… 但出乎意料,父母雖然表情僵硬,卻沒有責怪。 「你為什麼要拿爸爸的襯衫?」女子語氣不佳,但更多好似無奈。 這居然是二人進門後,唯一算得上責怪的一句話。 實際上除此之外,他們並沒有再和女娃多說一句話。 簡單把穢物收拾一番,便讓女娃跟著他們下樓,安靜地前往他們固定看病的診所。 後來那襯衫便直接被扔了。 半夜急診,醫生耐心地安慰女娃。 高燒,急性腸胃炎,問題不大,打幾針就好──就算針筒比女娃的半條手臂還大……她也不怕。 打針不痛,女娃恢復成面無表情,毫無情緒的模樣。 她只是目光放空,想著自己不夠乖,新糖盒肯定又要延期了。 之後她依然三不五時一個人待在家,可不必再煩惱食物,女子會記得給她零錢,讓她自己出門買東西吃。 女娃從不認為這有哪裡奇怪,她見過大人怎麼買賣,她可以做到自己出門買東西吃。 但她知道的食物不多,所以每次買的都是麻醬麵。 孤零零的女娃走在路上,連鄰居家的白色博美犬都敢衝出來咬她一口。 左小腿被咬痛,女娃卻抿緊嘴唇,一聲不吭,等著那隻狗放過自己。 她應該是怕的,痛的。 可是沒有人見到她受傷,沒有人知道她害怕,發出聲音只會讓她的狀況更慘一些──誰知道那隻狗會不會因為聽見她的聲音更加瘋狂。 她一遍又一遍想著新糖盒,這樣感覺就沒那麼可憐了。 她有錢了,可以自己買新糖盒。 她卻從未想過自己去買,她還在等女子給她買新糖盒。 那隻狗發現她不出聲也不動彈,才終於放她一馬。 女娃回家用清水沖洗傷口,沒對隔天才出現的女子提過半句。 她的左小腿,永遠留下了一個凹洞。
女娃等到弟弟妹妹都像自己當初那樣大了,還沒等來新的糖盒。 弟弟拿到女子買的糖盒,要分享給她和妹妹。 「我不要。」 她很生氣,將弟弟的手一把推開。 到底是哪裡不對? 為何什麼都不會,又愛哭又愛鬧的弟弟有糖盒? 她偷偷用委屈的眼神看向遠處的女子。 可這次她依然沉默。 她還在等,總有一天女子會買新的糖盒回來的。 屬於她的糖盒。
女娃長大,有了自己的孩子。 「你有事情就說,有問題就問,遇上麻煩要講。我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你都不說,我不可能會知道。」她不厭其煩對自己的孩子這麼細細叮囑著。 她自己卻在幼時,一次也沒開口詢問與訴說。 她其實很想問:你還記得承諾給我的新糖盒嗎? 或許她更想問別的,但她連最簡單的問題都不曾問過。 直到母親早早長眠…… 她很清楚,她這輩子不可能再等到答案,與屬於她的新糖盒。 自那之後,她再也沒有吃過同款的糖。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