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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26 08:11:33瀏覽43|回應0|推薦0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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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陵說:“昨晚上父親給我說了好些故事,到十二點才讓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點。你約我早來,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說:“我要向你辭行。”加陵一聽這話,眼睛立刻瞪起來,顯出很驚訝的模樣,說:“什么?你要往哪里去?”敏明紅著眼眶回答說:“我的父親說我年紀大了,書也念夠了,過幾天可以跟著他專心當戲子去,不必再像從前念幾天唱幾天那么勞碌。我現在就要退學,后天將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說:“你愿意跟他去嗎?”敏明回答說:“我為什么不愿意?我家以演劇為職業是你所知道的。我父親雖是一個很有名、很能賺錢的俳優,但這幾年間他的身體漸漸軟弱起來,手足有點不靈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塊兒排演。我在這事上很有長處,也樂得順從他的命令。”加陵說:“那么,我對于你的意思就沒有換回的余地了。”敏明說:“請你不必為這事納悶。我們的離別必不能長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親和我必要常在這里演戲。有時到鄉村去,也不過三兩個星期就回來。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擱八九天。請你放心……” 加陵聽得出神,不提防外邊早有五六個孩子進來,有一個頑皮的孩子跑到他們的跟前說:“請‘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著對敏明說:“‘玫瑰’花里的甘露流出來咧。”——他瞧見敏明臉上有一點淚痕,所以這樣說。西邊一個孩子接著說:“對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離開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攔住。她說:“別和他們胡鬧。我們還是說我們的罷。”加陵坐下,敏明就接著說:“我想你不久也得轉入高等學校,盼望你在念書的時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時候要記念我。”加陵說:“我決不會把你忘了。你若是過十天不回來,或者我會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說:“不必如此。我過幾天準能回來。” 說的時候,一位三十多歲的教師由南邊的門進來。孩子們都起立向他行禮。教師蹲在席上,回頭向加陵說:“加陵,曇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現在六點半了,你快去罷。”加陵聽了這話,立刻走到門邊,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隨手拿了一把油傘就要出門。教師對他說:“九點鐘就得回來。”加陵答應一聲就去了。 加陵回來,敏明已經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里很是難過,臉上卻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顏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書。晌午的時候,那位教師說:“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給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謝過教師,一面檢點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里,他父親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檳榔。一見加陵進來,忙把沫紅唾出,問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說:“不是,是先生給我的假。因為早晨我跟曇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說我太累,所以給我半天假。”他父親說:“哦,曇摩蜱在道上曾告訴你什么事情沒有?”加陵答道:“他告訴我說,我的畢業期間快到了,他愿意我跟他當和尚去,他又說:這意思已經向父親提過了。父親啊,他實在向你提過這話么?”婆多瓦底說:“不錯,他曾向我提過。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樣打算?”加陵說:“我現在有點不愿意。再過十五六年,或者能夠從他。我想再入高等學校念書,盼望在其中可以得著一點西洋的學問。”他父親詫異說:“西洋的學問,啊!我的兒,你想差了。西洋的學問不是好東西,是毒藥喲。你若 是有了那種學問,你就要藐視佛法了。你試瞧瞧在這里的西洋人,多半是干些殺人的勾當,做些損人利己的買賣,和開些誹謗佛法的學校。什么圣保羅因斯提丟啦、圣約翰海斯苦爾啦,沒有一間不是誹謗佛法的。我說你要求西洋的學問會發生危險就在這里。”加陵說:“誹謗與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親許我入圣約翰海斯苦爾,我準保能持守得住,不會受他們的誘惑。”婆多瓦底說:“我是很愛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沒有什么妨害,我一定允許你。要記得昨晚上我和你說的話。我一想起當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緬甸王尊號)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們在蠻得勒將白象主擄去;又在瑞大光塔設駐防營。瑞大光塔是我們的圣地,他們竟然叫些行兇的人在那里住,豈不是把我們的戒律打破了嗎?……我盼望你不要入他們的學校,還是清清凈凈去當沙門。一則可以為白象主懺悔;二則可以為你的父母積福;三則為你將來往生極樂的預備。出家能得這幾種好處,總比西洋的學問強得多。”加陵說:“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但無論如何,現在決不能辦。不如一面入學,一面跟著曇摩埤學些經典。”婆多瓦底知道勸不過來,就說:“你既是決意要入別的學校,我也無可奈何,我很喜歡你跟曇摩蜱學習經典。你畢業后就轉入仰光高等學校罷。那學校對于緬甸的風俗比較保存一點。”加陵說:“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訴曇摩蜱和法輪學校的教師。”婆多瓦底說:“也好。今天的天氣很清爽,下午你又沒有功課,不如在午飯后一塊兒到湖里逛逛。你就叫他們開飯罷。”婆多瓦底說完,就進臥房換衣服去了。 原來加陵住的地方離綠綺湖不遠。綠綺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園,緬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綠綺”的名字是英國人替它起的。湖邊滿是熱帶植物。那些樹木的顏色、形態,都是很美麗,很奇異。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襯著湖邊的椰樹、蒲葵,真像王后站在水邊,后面有幾個宮女持著羽葆隨著她一樣。此外好的景致,隨處都是。不論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憂郁立刻消滅。加陵那天和父親到那里去,能得許多愉快是不消說的。 過了三個月,加陵已經入了仰光高等學校。他在學校里常常思念他最愛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從那天早晨一別,老是沒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進門仆人就遞封信給他。拆開看時,卻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來,他等不得見父親的面,翻身出門,直向敏明家里奔來。 敏明的家還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瑪彌見他推門進來,忙上前迎他說:“加陵君,許久不見啊!我們姑娘前天才回來的。你來得正好,待我進去告訴她。”她說完這話就速速進里邊去,大聲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來找你呢。快下來罷。”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廳門,敏明已迎出來。 敏明含笑對加陵說:“誰教你來的呢?這三個月不見你的信,大概因為功課忙的緣故罷?”加陵說:“不錯,我已經入了高等學校,每天下午還要到曇摩蜱那里……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寫信給你。因為我抓起筆來就沒了主意,不曉得要寫什么才能叫你覺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里頭。我想你這幾個月沒有信給我,也許是和我一樣地犯了這種毛病。”敏明說:“你猜的不錯。你許久不到我屋里了,現在請你和我上去坐一會。”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面吩咐瑪彌預備檳榔、淡巴菰和些少細點,一面攜著加陵上樓。 敏明的臥室在樓西。加陵進去,瞧見里面的陳設還是和從前差不多。樓板上鋪的是土耳其絨毯。窗上垂著兩幅很細致的帷子。她的奩具就放在窗邊。外頭懸著幾盆風蘭。瑞大光的金光遠遠地從那里射來。靠北是臥榻,離地約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絲織物蓋住。壁上懸著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觀劇的畫片。還有好些繡墊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個墊子到窗邊,剛要坐下,那女仆已經把各樣吃的東西捧上來。“你嚼檳榔啵。”敏明說完這話,隨手送了一個檳榔到加陵嘴里,然后靠著她的鏡臺坐下。 加陵嚼過檳榔,就對敏明說:“你這次回來,技藝必定很長進,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藝術演奏起來,我好領教一下。”敏明笑說:“哦,你是要瞧我演戲來的。我死也不演給你瞧。”加陵說:“有什么妨礙呢?你還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罷,完了咱們再談心。”敏明說:“這幾天我父親剛剛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盤節期到比古演奏,現在先演給你瞧罷。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樂和我。這舞蹈的 譜可以借用‘達撒羅撒’,歌調借用‘恩斯民’。這兩支譜,你都會嗎?”加陵忙答應說:“都會,都會。” 加陵擅于奏巴打拉(一種竹制的樂器,詳見《大清會典圖》),他一聽見敏明叫他奏樂,就立刻叫瑪彌把那種樂器搬來。等到敏明舞過一次,他就跟著奏起來。 敏明兩手拿住兩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嫻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還跟得上,舞過一會,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調,只聽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贊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長得丑劣。 咱們是同一個身心, 同一副手腳。 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里住著,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別人把咱們的身體分做兩個, 是他們把自己的指頭壓在眼上, 所以會生出這樣的錯。 你不要像他們這樣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會。加陵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藝精到這個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這歌曲的故事說給我聽。”敏明說:“這曲倒沒有什么故事,不過是平常的戀歌,你能把里頭的意思聽出來就夠了。”加陵說:“那么,你這支曲是為我唱的。我也很愿意對你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們二人的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這次見面的時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觸,所以彼此的心里都承認他們求婚的機會已經成熟。 敏明愿意再幫父親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沒有向加陵說明。加陵起先以為敏明是一個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來要到尼庵去實行她的獨身主義,所以不敢動求婚的念頭。現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里,他就決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過來。照緬甸的風俗,子女的婚嫁本沒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親的意見,所以要履行這種手續。 他們談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親宋志從外面進來,抬頭瞧見加陵坐在窗邊,就說:“加陵君,別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轉過身來對敏明說:“你父親回來了。”敏明待下去,她父親已經登樓。他們三人坐過一會,談了幾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辭。敏明說:“你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幾步。” 宋志眼瞧著他們出門,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恰好瑪彌上樓來收拾東西。宋志就對她說:“你把那盤檳榔送到我屋里去罷。”瑪彌說:“這是他們剩下的,已經殘了。我再給你拿些新鮮的來。” 瑪彌把檳榔送到宋志屋里,見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宋志一見瑪彌進來,就起身對她說:“我瞧他們兩人實在好得太厲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虧。你有什么好方法叫他們二人的愛情冷淡沒有?”瑪彌說:“我又不是蠱師,哪有好方法離間他們?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于嫁他。因為他們一個是屬蛇,一個是屬鼠的(緬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禮拜四生的屬鼠,禮拜六生的屬蛇)就算我們肯將姑娘嫁給他,他的父親也不愿意。”宋志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現在生肖相克的話,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請一位蠱師來,請他在二人身上施一點法術更為得計。” 印度支那間有一種人叫做蠱師,專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運。有時叫沒有愛情的男女,忽然發生愛情;有時將如膠似漆的夫妻化為仇敵。操這種職業的人以暹羅的僧侶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緬甸人操這種職業的也不少。宋志因為瑪彌的話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門找蠱師去了。 晌午的時候,宋志和蠱師沙龍回來。他讓沙龍進自己的臥房。瑪彌一見沙龍進來,木雞似的站在一邊。她想到昨天在無意之中說出蠱師,引起宋志今天的實行,實在對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這里,就一直上樓去告訴敏明。 敏明正在屋里念書,聽見這消息,急和瑪彌下來,躡步到屏后,傾耳聽他們的談話。只聽沙龍說:“這事很容易辦。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我在那上頭畫些符,念些咒,然后給回她用,過幾天就見功效。”宋志說:“恰好這里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這東西可用嗎?”沙龍說:“可以的,但是能夠得著……” 敏明聽到這里已忍不住,一直走進去向父親說:“阿爸,你何必擺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兒嗎?我和加陵沒有什么意,請你放心。”宋志驀地里瞧見他女兒進來,簡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話對付她。沙龍也停了半晌才說:“姑娘,我們不是談你的事。請你放心。”敏明斥他說:“狡猾的人,你的計我已知道了。你快去辦你的事罷。”宋志說,“我的兒,你今天瘋了嗎?你且坐下,我慢慢給你說。” 敏明哪里肯依父親的話,她一味和沙龍吵鬧,弄得她父親和沙龍很沒趣。不久,沙龍垂著頭走出來;宋志滿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煙;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她想父親終久會用蠱術離間他們,不由得心里難過。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繡枕早已被她的眼淚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鏡臺梳洗,從鏡里瞧見她滿面都是鮮紅色,——因為繡枕褪色,印在她的臉上——不覺笑起來。她把臉上那些印跡洗掉的時候,瑪彌已捧一束鮮花、一杯咖啡上來。敏明把花放在一邊,一手倚著窗欞,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著圍繞瑞大光的彩云,不理會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瞼射來,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現出催眠的狀態。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著,聽見底下的護塔鈴叮叮當當地響。她又瞧見上面那些王侯所獻的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她心里喜歡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撿時,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著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的緣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里射出來。她心里覺得很奇怪,用手扶著金壁,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里頭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漸漸向后,原來是一扇寶石的門。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后,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邊,望里一瞧,覺得里頭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向前走了幾十步。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好啊!你回來啦。”敏明回頭一看,覺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時不能記出他的名字。她聽見“回來”這兩字,心里很是納悶,就向那人說:“我不住在這里,為何說我回來?你是誰?我好像在哪里與你會過似的。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說:“哈哈!去了這些日子,連自己家鄉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肉體的障礙真是大喲。”敏明聽了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又問他說:“我是誰?有那么好福氣住在這里。我真是在這里住過嗎?”那人回答說:“你是誰?你自己知道。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里,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瞧你認得不認得。”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就忙忙答應,但所見的東西,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那人瞧見敏明那么迷糊,就對她說:“你既然記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兩邊的樹羅列成行,開著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色齊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的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熏得很香。那人說:“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們往來。它們的花是長年開放的。”敏明說:“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總記不起來。” 走不多遠,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敏明說:“誰在那邊奏樂?”那人回答說:“那里有人奏樂,這里的聲音都是發于自然的。你所聽的是前面流水的聲音。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著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認得些荷花、溪鶒,其余都不認得。那人很不耐煩,把各樣的東西都告訴她。 他們二人走過一道橋,迎面立著一片琉璃墻。敏明說:“這墻真好看,是誰在里面住?”那人說:“這里頭是喬答摩宣講法要的道場。現時正在演說,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聽法音。轉過這個墻角就是正門。到的時候,我領你進去聽一聽。”敏明貪戀外面的風景,不愿意進去。她說:“咱們逛會兒再進去罷。”那人說:“你只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略的顏色和聞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墻的盡頭,還是穿入樹林。他們踏著落花一直進前,樹上的鳥聲,叫得更好聽。敏明抬起頭來,忽然瞧見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里,絲毫的聲音也不從他們的嘴里發出。敏明指著向那人說:“只只鳥兒都出聲吟唱,為什么那對鳥兒不出聲音呢?那是什么鳥?”那人說:“那是命命鳥。為什么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聽見“命命鳥”三字,心里似乎有點覺悟。她注神瞧著那鳥,猛然對那人說:“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么,為何我們都站在那里?”那人說:“是不是,你自己覺得。”敏明搶前幾步,看來還是一對呆鳥。她說:“還是一對鳥兒在那里,也許是我的眼花了。” 他們繞了幾個彎,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對岸的花草,似乎比這邊更新奇。樹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樹下有許多男女:有些躺著的,有些站著的,有些坐著的。各人在那里說說笑笑,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敏明說:“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點,我們一同過去逛逛罷。”那人說:“對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塵,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說:“我不怕。你領我過去逛逛罷。”那人見敏明一定要,過去就對她說:“你必要過那邊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自己循著水邊,打算找一道橋過去。但找來找去總找不著,只得站在這邊瞧過去。 她瞧見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幾乎被葬在底下。有一個男子坐在對岸的水邊,身上也是滿了落花。一個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回答說:“我對于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紫衣女子聽了,向他微笑,就離開他。走不多遠,又遇著一位男子站在樹下,她又向那男子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也回答說:“我對于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 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心里因此發生了許多問題,就是:那紫衣女子為什么當面撒謊,和那兩位男子的回答為什么不約而同?她回頭瞧那坐在水邊的男子還在那里,又有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還是對他說紫衣女子所說的話。那男子的回答和從前一樣,一個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還是挨著次序向各個男子說話。她走遠了,話語的內容雖然聽不見,但她的形容老沒有改變。各個男子對她也是顯出同樣的表情。 敏明瞧見各個女子對于各個男子所說的話都是一樣;各個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對岸的花瓣刮得干干凈凈,那班男女立刻變成很兇惡的容貌,互相嚙食起來。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嚇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聲喝道:“噯呀!你們的感情真是反復無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這一喝,全都瀉在她的裙上。樓下的瑪彌聽見樓上的喝聲,也趕上來。瑪彌瞧見敏明周身冷汗,撲在鏡臺上頭,忙上前把她扶起,問道:“姑娘你怎樣啦?燙著了沒有?”敏明醒來,不便對瑪彌細說,胡亂答應幾句就打發她下去。 敏明細想剛才的異象,抬頭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覺得那塔還是被彩云繞住,越顯得十分美麗。她立起來,換過一條絳色的裙子,就坐在她撲臥榻上頭。她想起在樹林里忽然瞧見命命鳥變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覺悟他們兩個是這邊的命命鳥,和對岸自稱為命命鳥的不同。她自己笑著說:“好在你不在那邊。幸虧我不能過去。” 她自經過這一場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對于婚姻另有一番見解,對于加陵的態度更是不像從前。加陵一點也覺不出來,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從敏明回來,加陵沒有一天不來找她。近日覺得敏明的精神異常,以為自己沒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興。加陵覺得他自己有好些難解決的問題,不能不對敏明說。第一,是他父親愿意他去當和尚;第二,縱使準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對,頑固的父親未必承認。現在瞧見敏明這樣,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來。 加陵一天早晨來到敏明家里,瞧見她的態度越發冷靜,就安慰她說:“好朋友,你不必憂心,日子還長呢。我在咱們的事情上頭已經有了打算。父親若是不肯,咱們最終的辦法就是‘照例逃走’。你這兩天是不是為這事生氣呢?”敏明說:“這倒不值得生氣。不過這幾晚睡得遲,精神有一點疲倦罷了。” 加陵以為敏明的話是真,就把前日向父親要求的情形說給她聽。他說:“好朋友,你瞧我的父親多么固執。他一意要我去當和尚,我前天向他說些咱們的事,他還要請人來給我說法,你說好笑不好笑?”敏明說:“什么法?”加陵說:“那天晚上,父親把曇摩蜱請來。我以為有別的事要和他商量,誰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訓一頓。你猜他對我講什么經呢?好些話我都忘記了。內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記的。我且念給你聽: “佛問摩鄧曰:‘女愛阿難何似?’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音;愛阿難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氣不凈。’” “曇摩蜱說得天花亂墜,我只是偷笑。因為身體上的污穢,人人都有,那能因著這些小事,就把愛情割斷呢?況且這經本來不合對我說;若是對你念,還可以解釋得去。” 敏明聽了加陵末了那句話,忙問道:“我是摩鄧嗎?怎樣說對我念就可以解釋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說:“請你原諒,我說錯了。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是摩鄧,是說這本經合于對女人說。”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觸犯了她。敏明聽了那幾句經,心里更是明白。他們兩人各有各的心事,總沒有盡情吐露出來。加陵坐不多會,就告辭回家去了。 涅盤節近啦。敏明的父親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動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為的是要給她送行。但一進門,連人影也沒有,轉過角門,只見瑪彌在她屋里縫衣服。那時候約在八點鐘的光景。 加陵問瑪彌說:“姑娘呢?”瑪彌抬頭見是加陵,就陪笑說:“姑娘說要去找你,你反來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嗎?她出門已有一點鐘工夫了。”加陵說:“真的么?”瑪彌回了一聲:“我還騙你不成。”低頭還是做她底活計。加陵說:“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請。” 加陵知道敏明沒有別處可去,她一定不會趁瑞大光的熱鬧。他回到家里,見敏明沒來,就想著她一定和女伴到綠綺湖上乘涼。因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緣;每到月圓的時候,她必招幾個朋友到那里談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綠綺湖去。到的時候,覺得湖里靜寂得很。這幾天是涅盤節期,各廟里都很熱鬧,綠綺湖的冷月沒人來賞玩,是意中的事。加陵從愛德華第七的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見沒人在那里,心里就有幾分詫異。因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這回不見她,諒是沒有來。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會。他在月影朦朧中瞧見地下有一件東西,撿起來看時,卻是一條蟬翼紗的領巾。那巾的兩端都繡一個吉祥海云的徽識,所以他認得是敏明的。 加陵知道敏明還在湖邊,把領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二彎虹橋,轉到水邊的樂亭,瞧沒有人,又折回來。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見西南邊隱隱有個人影,忙上前去,見有幾分像敏明。加陵躡步到野薔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嚇她。他瞧見敏明好像是找什么東西似的,所以靜靜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隨在樂亭旁邊摘了一枝優缽曇花,走到湖邊,向著瑞大光合掌禮拜。加陵見了,暗想她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躡足走近湖邊的薔薇垣,那里離敏明禮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觸犯她,所以不敢做聲。只聽她的祈禱。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諸佛:我自萬劫以來,迷失本來智性,因此墮入輪回,成女人身。現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戀天人,致受無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生極樂國土。愿勇猛無畏阿彌陀,俯聽懇求接引我。南無阿彌陀佛。 加陵聽了她這番祈禱,心里很受感動。他沒有一點悲痛,竟然從薔薇垣里跳出來,對著敏明說:“好朋友,我聽你剛才的祈禱,知道你厭棄這世間,要離開它。我現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時候來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厭世嗎?”加陵說:“我不厭世。因為你的原故,我愿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開。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敏明說:“不厭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記得你父親愿你做一個轉法輪的能手。你現在不必跟我去以后還有相見的日子。”加陵說:“你說不厭世不必死,這話有些不對。譬如我要到蠻得勒去,不是嫌惡仰光,不過我未到過那城,所以愿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厭惡仰光,他巴不得立刻離開才好。現在,你是第二類的人,我是第一類的人,為什么不讓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會來,更不料他一下就決心要跟從她。現在聽他這一番話語,知道他與自己的覺悟雖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們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鳥,所以不甚阻止他。到這里,她才把前幾天的事告訴加陵。加陵聽了,心里非常的喜歡,說:“有那么好的地方,為何不早告訴我?我一定離不開你了,我們一塊兒去罷。” 那時月光更是明亮。樹林里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來赴他們的喜筵一樣。 加陵一手搭在敏(www.lz13.cn)明的肩上,一手牽著她。快到水邊的時候,加陵回過臉來向敏 明的唇邊啜了一下。他說:“好朋友,你不親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聽見,還 是直地走。 他們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攜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一點畏縮。在月光水影之中,還聽見加陵說:“咱們是生命的旅客,現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快樂得很。” 現在他們去了!月光還是照著他們所走的路;瑞大光遠遠送一點鼓樂的聲音來;動物園的野獸也都為他們唱很雄壯的歡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們守這旅行的秘密,要找機會把他們的軀殼送回來。 許地山作品_許地山散文集 許地山:《落花生》 王蒙作品_王蒙散文集分頁:123 老舍:敵與友 不要說張村與李村的狗不能見面而無傷亡,就是張村與李村的貓,據說,都絕對不能同在一條房脊上走來走去。張村與李村的人們,用不著說,當然比他們的貓狗會有更多的成見與仇怨。 兩村中間隔著一條小河,與一帶潮濕發臭,連草也長不成樣子的地。兩村的兒童到河里洗澡,或到葦葉里捉小鳥,必須經過這帶惡泥灘。在大雨后,這是危險的事:有時候,泥洼會象吸鐵石似的把小孩子的腿吸住,一直到把全身吸了下去,才算完成了一件很美滿的事似的。但是,兩村兒童的更大的危險倒是隔著河,來的磚頭。泥灘并不永遠險惡,磚頭卻永遠活躍而無情。況且,在磚頭戰以后,必然跟著一場交手戰;兩村的兒童在這種時候是決不能后退的;打死或受傷都是光榮的;后退,退到家中,便沒有什么再得到飯吃的希望。他們的父母不養活不敢過河去拚命的兒女。 大概自有史以來,張村與李村之間就沒有過和平,那條河或者可以作證。就是那條河都被兩村人鬧得忘了自己是什么:假若張村的人高興管它叫作小明河,李村的人便馬上呼它為大黑口,甚至于黑水湖。為表示抵抗,兩村人是不惜犧牲了真理的。張村的太陽若是東邊出來,那就一定可以斷定李村的朝陽是在西邊。 在最太平的年月,張村與李村也沒法不稍微露出一點和平的氣象,而少打幾場架;不過這太勉強,太不自然,所以及至打起來的時候,死傷的人就特別的多。打架次數少,而一打便多死人,這兩村才能在太平年月維持在斗爭的精神與世仇的延續。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那就用不著說,兩村的人自會把小河的兩岸作成時代的象征。假若張村去打土匪,李村就會兜后路,把張村的英雄打得落花流水。張村自然也會照樣的回敬。毒辣無情的報復,使兩村的人感到興奮與狂悅。在最沒辦法與機會的時候,兩村的老太婆們會燒香禱告:愿菩薩給河那邊天花瘟疫或干脆叫那邊地震。 死傷與官司——永遠打不完的官司——叫張李兩村衰落貧困。那條小河因壅塞而越來越渾濁窄小,兩村也隨著越來越破爛或越衰敗。可是兩村的人,只要能敷衍著餓不死,就依然彼此找毛病。兩村對賽年會,對臺唱謝神戲,賽放花炮,喪事對放焰口,喜事比賽酒席……這些豪放爭氣,而比賽不過就以武力相見的事,都已成為過去的了。現在,兩村除了打群架時還有些生氣,在停戰的期間連狗都懶得叫一叫。瓦屋變為土房,草棚變為一塊灰土,從河岸上往左右看,只是破爛灰暗的那么兩片,上面有幾條細弱的炊煙。 窮困遇著他們不能老在家里作英雄,打架并不給他們帶來飯食,餓急了,他們想到職業與出路,很自然的,兩村的青年便去當兵;豁得出命去就有飯吃,而豁命是他們自幼習慣了的事。入了軍隊,積下哪怕是二十來塊錢呢,他們便回到家來,好象私斗是更光榮的事,而生命唯一的使命是向河對岸的村子攻擊。在軍隊中得到的訓練只能使兩村的戰爭更激烈慘酷。 兩村的村長是最激烈的,不然也就沒法作村長。張村村長的二兒子——張榮——已在軍隊生活過了三年,還沒回來過一次。這很使張村長傷心,怨他的兒子只顧吃餉,而忘了攻擊李村的神圣責任。其實呢,張榮倒未必忘記這種天職,而是因為自己作了大排長,不愿前功盡棄的隨便請長假。村長慢慢的也就在無可如何之中想出主意,時常對村眾聲明:“二小子不久就會回來的。可是即使一時回不來,我們到底也還壓著李村一頭。張榮,我的二小子,是大排長。李村里出去那么多壞蛋,可有一個當排長的?我真愿意李村的壞蛋們都在張榮,我的二小子,手下當差,每天不打不打也得打他們每人二十軍棍!二十軍棍!”不久這套話便被全村的人記熟:“打他二十”漸漸成為挑戰時的口號,連小孩往河那邊扔磚頭的時候都知道喊一聲:打他二十。 李村的確沒有一個作排長的。一般的來說,這并無可恥。可是,為針對著張村村長的宣言而設想,全村的人便坐臥不安了,最難過的自然是村長。為這個,李村村長打發自己的小兒子李全去投軍:“小子,你去當兵!長志氣,限你半年,就得升了排長!再往上升,一直升到營長!聽明白了沒有?”李全入了伍,與其說是為當兵,還不如說為去候補排長。可是半年過去了,又等了半年,排長的資格始終沒有往他身上落。他沒臉回家。這事早被張村聽了去,于是“打他二十”的口號隨時刮到河這邊來,使李村的人沒法不加緊備戰。 真正的戰爭來到了,兩村的人一點也不感到關切,打日本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呢。說真的,要不是幾個學生來講演過兩次,他們就連中日戰爭這回事也不曉得。由學生口中,他們知道了這個戰事,和日本軍人如何殘暴。他們很恨日本鬼子,也不怕去為打日本鬼子而喪了命。可是,這得有個先決的問題:張村的民意以為在打日本鬼子以前,須先滅了李村;李村的民意以為須先殺盡了張村的仇敵,而后再去抗日。他們雙方都問過那些學生,是否可以這么辦。學生們告訴他們應當聯合起來去打日本。他們不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只能以學生不了解兩村的歷史而沒有把磚頭砍在學生們的頭上。他們對打日本這個問題也就不再考慮什么。 戰事越來越近了,兩村還沒感到什么不安。他們只盼望日本打到,而把對岸的村子打平。假若日本人能替他們消滅了世仇的鄰村,他們想,雖然他們未必就去幫助日本人,可也不必攔阻日軍的進行,或給日軍以什么不方便,不幸而日本人來打他們自己的村子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他們直覺得以為日本人必不能不這辦,而先遭殃的必定是鄰村,除了這些希冀與思索,他們沒有什么一點準備。 逃難的男女穿著村渡過河去,兩村的人知道了一些戰事的實況,也就深恨殘暴的日本。可是,一想到鄰村,他們便又痛快了一些:哼!那邊的人準得遭殃,無疑的!至于鄰村遭殃,他們自己又怎能平安的過去,他們故意的加以忽略。反正他們的仇人必會先完,那就無須去想別的了,這是他們的邏輯。好一些日子,他們沒再開打,因為準知道日本不久就會替他們消滅仇人,何必自己去動手呢。 兩村的村長都拿出最高的智慧,想怎樣招待日本兵。這并非是說他們愿意作漢奸,或是怕死。他們很恨日本。不過,為使鄰村受苦,他們不能不敷衍日本鬼子,告訴鬼子先去打河那邊。等仇人滅凈,他們再翻臉打日本人,也還不遲。這樣的智慧使兩位年高有德的村長都派出偵探,打聽日本鬼子到了何處,和由哪條道路前進,以便把他們迎進村來,好按著他們的愿望開槍——向河岸那邊開槍。 世界上確是有奇事的。偵探回來報告張村長:張榮回來了,還離村有五里多地。可是,可是,他攙著李全,走得很慢!偵探準知道村長要說什么,所以趕緊補充上:我并沒發昏,我揉了幾次眼睛,千真萬確是他們兩個! 李村長也得到同樣的報告。 既然是奇事,就不是通常的辦法所能解決的。兩村長最初想到的是把兩個認敵為友的壞蛋,一齊打死。可是這太不上算。據張村長想,錯過必在李全身上,怎能把張榮的命饒在里面?在李村長的心中,事實必定恰好調一個過兒,自然不能無緣無故殺了自己的小兒子。怎么辦呢?假如允許他倆在村頭分手,各自回家,自然是個辦法。可是兩村的人該怎么想呢?嘔,村長的兒子可以隨便,那么以后誰還肯去作戰呢?再一說,萬一李全進了張村,或張榮進了李村,又當怎辦?太難辦了!這兩個家伙是破壞了最可寶貴的傳統,設若馬上沒有適當的處置,或者不久兩村的人還可以聯婚呢!兩村長的智慧簡直一點也沒有用了! 第二次報告來到:他們倆坐在了張村外的大楊樹下面。兩村長的心中象刀剜著一樣。那株楊樹是神圣的,在樹的五十步以內誰也不準打架用武。在因收莊稼而暫停戰爭的時候,楊樹上總會懸起一面破白旗的。現在他倆在楊樹下,誰也沒法子懲治他倆。兩村長不能到那里去認逆子,即使他倆餓死在那里。 第三次報告:李全躺在樹下,似乎是昏迷不醒了;張榮還坐著,臉上身上都是血。 英雄的心是鐵的,可是鐵也有發熱的時候。兩村長撐不住了,對大家聲明要去看看那倆壞蛋是怎回事,絕對不是去認兒子,他們情愿沒有這樣的兒子。 他們不愿走到楊樹底下去,那不英雄。手里也不拿武器,村長不能失了身分。他們也不召集村人來保護他們,雖然明知只身前去是危險的。兩個老頭子不約而同來到楊樹附近,誰也沒有看誰,以免污了眼睛,對不起祖先。 可是,村人跟來不少,全帶著家伙。村長不怕危險,大家可不能大意。再說,不來看看這種奇事,死了也冤枉。 張村長看二兒子滿身是血,并沒心軟,流血是英雄們的事。他倒急于要聽二小子說些什么。 張榮看見父親,想立起來,可是掙扎了幾下,依然坐下去。他是個高個子,雖然是坐著,也還一眼便看得出來。腦袋七棱八瓣的,眉眼都象隨便在塊石頭上刻成的,在難看之中顯出威嚴硬棒。這大漢不曉得怎好的叫了一聲“爹”,而后遲疑了一會兒用同樣的聲音叫了聲“李大叔”! 李村長沒答聲,可是往前走了兩步,大概要去看看昏倒在地的李全。張村長的胡子嘴動了動,眼里冒出火來,他覺得這聲“李大叔”極刺耳。 張榮看著父親,毫不羞愧的說:“李全救了我的命,我又救了他的命。日本鬼子就在后邊呢,我可不知道他們到這里來,還是往南渡過馬家橋去。我把李全拖了回來,他的性命也許……反正我愿把他交到家里來。在他昏過去以前,他囑咐我:咱們兩村子得把仇恨解開,現在我們兩村子的,全省的,全國的仇人是日本。在前線,他和我成了頂好的朋友。我們還有許多朋友,從廣東來的,四川來的,陜西來的……都是朋友。凡是打日本人的就是朋友。咱們兩村要還鬧下去,我指著這將死去的李全說,便不能再算中國的人。日本鬼子要是來到,張村李村要完全完,要存全存。爹!李大叔!你們說句話吧!咱們彼此那點仇,一句話就可以了結。為私仇而不去打日本,咱們的祖墳就都保不住了!我已受了三處傷,可是我只求大家給我洗一洗,裹一裹,就馬上找軍隊去。設若不為拖回李全,我是決不會回來的。你們二位老人要是還不肯放下仇恨,我也就不必回營了。我在前面打日本,你們家里自己打自己,有什么用呢?我這兒還有個手槍,我會打死自己!” 二位村長低下了頭去。 李全動了動。李村長(www.lz13.cn)跑了過去。李全睜開了眼,看明是父親,他的嘴唇張了幾張:“我完了!你們,去打吧!打,日本!” 張村長也跑了過來,豆大的淚珠落在李全的臉上。而后拍了拍李村長的肩:“咱們是朋友了!” 載一九三八年七月《抗戰文藝》第一卷第十二期 老舍作品_老舍散文集 季羨林:我記憶中的老舍先生 老舍:青蓉略記 老舍:四位先生分頁:12 馮驥才:日歷 我喜歡用日歷,不用月歷。為什么? 厚厚一本日歷是整整一年的日子。每扯下一頁,它新的一頁——光亮而開闊的一天便笑嘻嘻地等著我去填滿。我喜歡日歷每一頁后邊的"明天"的未知,還隱含著一種希望。"明天"乃是人生中最富魅力的字眼兒。生命的定義就是擁有明天。它不像"未來"那么過于遙遠與空洞。它就守候在門外。走出了今天便進入了全新的明天。白天和黑夜的界線是燈光;明天與今天的界線還是燈光。每一個明天都是從燈光熄滅時開始的。那么明天會怎樣呢?當然,多半還要看你自己的。你快樂它就是快樂的一天,你無聊它就是無聊的一天,你匆忙它就是匆忙的一天;如果你靜下心來就會發現,你不能改變昨天,但你可以決定明天。有時看起來你很被動,你被生活所選擇,其實你也在選擇生活,是不是? 每年元月元日,我都把一本新日歷掛在墻上。隨手一翻,光溜溜的紙頁花花綠綠滑過手心,散著油墨的芬芳。這一剎那我心頭十分快活。我居然有這么大把大把的日子!我可以做多少事情!前邊的日子就像一個個空間,生機勃勃,寬闊無邊,迎面而來。我發現時間也是一種空間。歷史不是一種空間嗎?人的一生不是一個漫長又巨大的空間嗎?一個個明天,不就像是一間間空屋子嗎?那就要看你把什么東西搬進來。可是,時間的空間是無形的,觸摸不到的。凡是使用過的日子,立即就會消失,抓也抓不住,而且了無痕跡。也許正是這樣,我們便會感受到歲月的匆匆與虛無。 有一次,一位很著名的表演藝術家對我講她和她的丈夫的一件事。她唱戲,丈夫拉弦。他們很敬業。天天忙著上妝上臺,下臺下妝,誰也顧不上認真看對方一眼,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一天老伴忽然驚訝地對她說:"哎喲,你怎么老了呢!你什么時候才老的呀?我一直都在你身邊怎么也沒發現哪!"她受不了老伴臉上那種傷感的神情。她就去做了美容,除了皺,還除去眼袋。但老伴一看,竟然流下淚來。時針是從來不會逆轉的。倒行逆施的只有人類自己的社會與歷史。于是,光陰歲月,就像一陣陣呼呼的風或是閃閃爍爍的流光;它最終留給你的只有是無奈而頻生的白發和消耗中日見衰弱的身軀。為此,你每扯去一頁用過的日歷時,是不是覺得有點像扯掉一個生命的頁碼? 我不能天天都從容地扯下一頁。特別是忙碌起來,或者從什么地方開會、活動、考察、訪問歸來,看見幾頁或十幾頁過往的日子掛在那里,黯淡、沉寂和沒用;被時間掀過的日歷好似廢紙。可是當我把這一疊用過的日子扯下來,往往不忍丟掉,而把它們塞在書架的縫隙或夾在畫冊中間。就像從地上拾起的落葉。它們是我生命的落葉! 別忘了,我們的每一天都曾經生活在這一頁一頁的日歷上。 記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天,我住在長沙路思治里十二號那個頂層上的亭子間被徹底搖散,震毀。我一家三口像老鼠那樣找一個洞爬了出來。當我雙腿血淋淋地站在洞外,那感覺真像從死神的指縫里僥幸地逃脫出來。轉過兩天,我向朋友借了一架方形鐵盒子般的海鷗牌相機,爬上我那座狼咬狗啃廢墟般的破樓,鉆進我的房間——實際上已經沒有屋頂。我將自己命運所遭遇的慘狀拍攝下來。我要記下這一切。我清楚地知道這是我個人獨有的經歷。這時,突然發現一堵殘墻上居然還掛著日歷——那蒙滿灰土的日歷的日子正是地震那一天:1976年7月28日,星期三,丙辰年七月初二。我伸手把它小心地扯下來。如今,它和我當時拍下的照片,已經成了我個人生命史刻骨銘心的珍藏了。 由此,我懂得了日歷的意義。它原是我們生命忠實的記錄。從"隱形寫作"的含義上說,日歷是一本日記。它無形地記載我每一天遭遇的、面臨的、經受的,以及我本人應對與所作所為,還有改變我的和被我改變的。 然而人生的大部分日子是重復的——重復的工作與人際,重復的事物與相同的事物都很難被記憶。所以我們的日歷大多頁碼都是黯淡無光。過后想起來,好似空洞無物。于是,我們就碰到一個非常重要的關于人本話題——記憶。人因為記憶而厚重、智慧和變得理智。更重要的是,記憶使人變得獨特。因為記憶排斥平庸。記憶的事物都是純粹而深刻個人化的。所有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個案"。記憶很像藝術家,潛在心中,專事刻畫我們自己的獨特性。你是否把自己這個"獨特"看得很重要?廣義的說,精神事物的真正價值正是它的獨特性。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種文化。記憶依靠載體。一個城市的記憶留在它歷史的街區與建筑上,一個人的記憶在他的照片上、物品里、老歌老曲中,也在日歷上。 然而,人不能只是被動地被記憶,我們還要用行為去創造記憶。我們要用情感、忠誠、愛心、責任感,以及創造性的勞動去書寫每一天的日歷。把這一天深深嵌入記憶里。我們不是有能力使自己的人生豐富、充實以及具有深度和分量嗎? 所以我寫過: "生活就是創造每一天。" 我還在一次藝術家的聚會中說: "我們今天為之努力的,都是為了明天的回憶。"為此,每每到了一年最后的幾天。我都是不肯再去扯日歷。我總把這最后幾頁保存下來。這可能出于生命的本能。我不愿意把日子花得凈光。你一定會笑我,并問我這樣就能保存住日子嗎?我便把自己在今年日歷的最后一頁上寫的四句詩拿給你看: 歲月何其速, 哎呀又一年, 花葉全無跡, 存世惟詩篇。 正像保存葡萄最好(www.lz13.cn)的方式是把葡萄變為酒;保存歲月最好的方式是致力把歲月變為永存的詩篇或畫卷。 現在我來回答文章開始時那個問題:為什么我喜歡日歷?因為日歷具有生命感。或者說日歷叫我隨時感知自己的生命并叫我思考如何珍惜它。 馮驥才作品_趙麗宏散文集 馮驥才:絕盜 馮驥才:年夜思 馮驥才:白發分頁:123 【日本代購分享推薦】日本配飾代購推薦 日本浴室清潔用品代購推薦 日本孕婦裝批發代運【日本代購分享推薦】日本保養品代購 日本樂天兒童安全用品代購批發 日本樂天運動鞋小額批發代購代運【最省運費日北代購專家】日本樂天居家用品小額批發代購代運 日本童裝代購推薦 日本樂天自行車維修用品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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