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寫出來的文字,或者任何可傳達的訊息,都基於一個信念:意識的溝通是存在於表面而可溝通的。而所有可接收的知識都預設在表面的流通下可以傳達到特定或不定的對象。內裡本質也是按這當然的法則在運行。意思的傳達與領悟會有程度不同的阻礙與困難,然而確切地有一定程度的溝通。如果要用以傳達的訊息,並不需要傳達到旁人或特定的人,並不需要傳達出去或者說沒有意願,更進一步說自己的意念只須要自己洞悉,並不須表達出來,不需要看到接收者接收後的效果。這也是必然且自覺必須的表達。
一直繫繞著的念頭,張愛玲去世前那一段時日裡,在她光禿几乎無任何傢俱、物件的斗室裡,竟無隻字片語流傳下來。難道死亡竟真帶來如許無從捉摸地祥和,畢生探究生命意義的人,會在關鍵的時刻渾然無有情緒的波動,沒有任何需要表達的領悟或者感受。萬千交集的感觸以及澎湃的思緒洶湧而過心田腦海,卻沒有半點蹤影想要留存。人世間的結局原會是這般清淡緘默。
以寫作為一生志命的人竟然無語靜謐。生命的無奈,生活的倦怠。讓她疲憊地迎向最後,苦澀而不帶傷感。生活的困危絕不會阻絕創作意念。自己的意志才是停頓下來的緣由。人性的理解與關注不同於浮面的觀察與說教,孤寂心靈的內在探索演進永不會停頓,泠清的日子正是咀嚼回味的時刻。生命還能有何作為,即使不再有急迫的衝動,即使名利已不再浸蝕於心。這些緣由尚不足以說明心靈探索者為何放下肩負。
看成名人物的傳記常會留意他的一生是否過得平順舒暢,老年時是否孤苦無依甚至流離失所。縱然欽奇他們的言行,但也借鏡特立獨行之後在世俗上是否會虧待其人。張愛玲一生坎喀的際遇,像刀筆一樣的刻畫出民國以來,一個生靈在這段期間隨著政治、經濟的演變,掙扎在波浪起伏的時代之流裡逐波而去。直到安然自適於淡漠孤絕的異國,臨老死亡仍然不脫平淡而又驚奇。完全印證其人畢生追求的文体之風。
年齡本身並不必然代表接近死亡,生命盡頭感覺是由辯證得來的。如果沒有外力來引發和印証論証,只是由於冥想就可以達到結論是脆弱無根的。從容地接受死亡的來臨,除了本身歷練,還得有對自身冷眼旁觀的智慧。生命的過程原就是不間斷地等待各個階段的必然的到來,由於人性的脆弱,死亡雖是最具必然性的生命現象,可也是人最不能面對或等待体現的最後極限。
生命所曾有的事項逐件消逝,死亡終也要揭開面冪,困惑的是:從容接受的裡層裡會實在是由於疲累或是厭倦,想望與愁情已熄去如餘燼。生活的繁瑣盡將過去,疲憊也將與軀殼一同往去。不只是就境遇的揣測,實也是將自我心理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