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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28 13:11:43瀏覽1784|回應14|推薦23 | |
平凡的畫像 徐喚民 朋友們印象裡﹐我總是飛來飛去﹐不是為了媳婦或女兒生產﹐就是為孫兒孫女慶生﹐好像很注重過生日這件事。 在美國長大的孩子﹐過生日的確是件大事。 我們小時候﹐逃難的日子多﹐安定下來時﹐大人也沒有餘錢給我們慶生。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生日﹐就是初中時代一個早上﹐匆忙揹著書包臨上學前﹐母親給了我一個溫熱的白煮雞蛋﹐說那天是我的生日。 以後﹐每逢自已生日那天﹐總記得給母親選一樣小禮物﹐感謝媽媽的養育之恩。 在國外也不忘在生日那天給母親打個電話﹐和母親聊聊。 今天是我六十五歲生日﹐母親已去世三年﹐接不到我的電話了。 三年前﹐母親中風住院﹐先生和我帶女兒回去探望﹐見她老人家精神還不錯﹐只是行動受限制﹐出院後﹐弟弟全家悉心照料﹐家中並請了一位菲律賓籍的女子陪著﹐還能用國語陪著說些日常的話。凡飲食廁浴﹑推輪椅散步﹑手腳按摩等﹐也都做得很好。 沒想到母親畢竟年事已高﹐內部機能退化﹐半年後就走了。 我複印了一九七四年寫的一篇「平凡的畫像」﹐並印了一張母親抱嬰兒的照片作封面﹐在喪禮中分送給每一位被母親抱過的子孫: 平凡的畫像 上禮拜二的下午﹐當我抱著七個月大的周士弘到台大醫院去保健及打防疫針的時候﹐下了車﹐老遠的看到母親已經站在醫院門口張望。 母親來接弘兒去基隆。 弘兒到姥姥家已經兩個月了﹐我們抱他回來度週末﹐和母親約好打完針再抱他去基隆。 台大醫院對母親來說﹐已不是個陌生的地方﹐晴兒和弘兒都在台大醫院誕生﹐母親在我們住院期間﹐每天從基隆提著雞湯飯菜來﹐只要我胃口好﹐她就特別高興。 記得我五歲的時候﹐在遼寧葫蘆島上小學﹐母親每天上午十點鐘都到學校來給我送一回點心。小時候很多事我全忘了﹐但仍記得母親帶開水來所用的那只白磁茶杯。 最近市上又出現許多又青又酸的小李子﹐去年此時我懷著弘兒﹐每天上街找李子吃﹐雖然既酸且貴又沒有營養﹐但那時候吃什麼吐什麼﹐全世界就只想吃李子。 我回憶起媽媽懷大弟弟的時候﹐每天吃又酸又黃的杏子﹐我當時雖不懂事﹐卻也跟著吃了不少。 我小時候能在東北吃到香蕉﹑穿到皮鞋﹐我想﹐抗戰勝利從內地返鄉﹐我們當時的生活是不錯的﹐家裡還有電話﹑有勤務兵﹑有吉普車。 但是撤退到台灣來以後﹐母親經歷了一段艱苦的歲月。眷村接通自來水以前﹐每天必須到遠處水井挑水回來飲用﹐一清早到山澗去洗衣。 天氣好時﹐到山上採竹筍﹑拾木柴﹐在院子裡用煤渣和泥﹐做成煤球﹐晒乾了燒爐子用。她把屋前一片荒地開墾成菜園﹐秋天時把漫山的蘆花採回來紮成掃帚。還餵些雞鴨﹐逢年節送到市上去賣了﹐好給我們添置衣服﹑鞋子。 基隆連雨天的潮氣﹐把公家配的眷舍土牆浸蝕剝落得一無是處﹐每年臘月﹐母親都買許多大張的白報紙﹐煮一鍋漿糊﹐把家裡四壁糊刷一新。 我的小學時代﹐生活是很簡樸的﹐但是由於幫助母親做這些家務﹐反而使我和大自然異常親近。 由於我考上省立女中﹐母親帶著我去買布做制服﹐拿錢給我繳學費﹐顯得豪氣十足﹐因為母親覺得自已沒唸過書﹐不識字﹐所以寧願自已刻苦﹐卻盼望子女能接受好的教育。 學校規定每個人中午都要帶飯盒﹐當時冰箱還沒有普及﹐我們也沒有購買力﹐全靠母親勤勞﹐清早起來升火燒炭爐煮飯﹐給我裝飯盒及吃早餐。雖然沒什麼好菜﹐青菜豆腐都是早上新炒的﹐有時也加雞蛋。記得有一次同學說我吃空心菜像吃草一樣。印象雖深﹐卻始終未以為意。 父親退役後﹐我們在眷村附近經營一個小雜貨店﹐兼賣公共汽車票和煙酒﹐母親自此更是早起晚睡﹐一年到頭沒有休息。最恨的是每年連年夜飯都無法全家一起團聚﹐總得留一個人在店裡賣車票﹐大年初一更不例外﹐因為搭車出外拜年的人很多。但母親從來沒有怨言。 母親不會騎車﹐由於本錢少﹐存貨不豐﹐每星期都得到煙酒公賣局配銷所去買煙酒﹐長途跋涉步行推著兩輪貨車往返﹐為了心疼父親年高﹐母親常常搶著去辦貨﹐因此﹐每逢寒暑假我都寧願騎自行車多跑幾趟﹐為母親分勞。 但母親一向不喜歡指使我們做家事﹐她總希望我們多唸點書﹐家事由她一人承擔。 我們小店的屋頂是油紙上塗一層柏油以防雨的﹐每年母親都要爬到屋頂去刷柏油﹐我們看了心疼想幫忙﹐卻因年紀小﹐母親不許上屋頂﹐也失掉了爬房頂的新鮮機會。 我們的店舖一直是違章建築﹐終於被迫拆遷﹐由於我和三個弟弟都長大了﹐都進了軍校﹐父母親負擔也輕了﹐所以乾脆不做生意了﹐父親母親靠國家的退休俸生活﹐仍住在眷村裡﹐眷村也早經軍方重建﹐家裡添了自來水﹑瓦斯爐﹑電冰箱﹑電鍋﹑電視﹐一切方便﹐母親全心照料父親的起居﹐常常陪父親爬山散步﹐洗洗曬曬﹐也是一天忙到晚﹐現在又得天天抱外孫﹐更是忙得不亦樂乎。 (之前﹐她抱過姐姐的孩子。我出國後﹐她還抱過弟弟的孩子們。) 我出國唸書以前﹐曾做了四年事﹐有時給母親一些零用錢﹐她就參加眷村裡的標會﹐每月固定要我拿回幾百元﹐起初蠻有樂趣﹐有時踫上兩三張請帖就顯得負擔重些﹐但是做女兒的本來就該奉養雙親﹐何況只是一點零用金。尤其想到﹐出國唸書處處用錢﹐將有很久一段時間不能支援家裡﹐也就勉強節省﹐按月把零用錢交給母親。 沒想到當我臨走時﹐母親交給我一筆錢﹐說是我自已賺的錢﹐她特意替我存起來留著出國唸書用的。母親知道我雖然在困苦環境中長大﹐卻從未以錢財為意﹐我的薪水最大的兩個去處是買書和交朋友﹐從來不知道儲蓄﹐正好藉此機會給我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在美國唸書期間﹐都是父親給我寫信﹐父親的信雖然詳細﹐但是描述母親生活及附言﹐總是幾筆帶過﹐寄錄音帶來﹐母親說的也比較少﹐母親從未受過音樂訓練﹐卻為我唱了一支歌﹐我聽錄音時忍不住哭了﹐我的同學來聽﹐也感動的哭了﹐後來我轉錄到另一捲小錄音卡上﹐寄給當時在越南工作的未婚夫﹐他聽到母親的歌聲也禁不住流下眼淚。 母親是四川人﹐可是很年輕就跟著父親東奔西走﹐現在一句四川話也不記得了﹐母親頭髮很多﹐剛來台灣時紮兩條粗辮子非常好看﹐我老想找一張當時的照片留作紀念﹐但每次回家總是忙著照顧兩個孩子而無暇顧及其他。 我想﹐母親能夠咬緊牙關撐過這樣一段艱辛的歲月﹐主要的是因為母親一點虛榮心都沒有﹐從不以貧窮為恥﹐節儉刻苦﹐卓然挺立。 還有一個因素是我的父親﹐多年來一直對母親很好﹐甘苦與共﹐相依為命﹐淡泊自適。 由於是弘兒在基隆﹐晴兒也大一些﹐我們常常回家﹐但由於工作的關係﹐時間比較難把握﹐像一陣風﹐說來就來﹐對父母親生活的簡約﹐也體認得最真切。幸好外子性情和我一樣隨遇而安﹐家裡有什麼就吃什麼﹐一碗白菜豆腐煮麵便吃得津津有味。 母親衣著一向樸素﹐對衣物異常愛惜﹐她很少出外應酬﹐所以只有幾件配合季節厚薄各異的旗袍﹐我五六年前給她買的大衣﹐依然保存得很好﹐給她買的皮鞋也很少看她穿﹐她居家喜歡穿舒適的布鞋﹐父親數十年來也一直都穿母親縫製的布鞋﹐最討厭穿皮鞋和西裝。 父親和母親鄉居慣了﹐根本不羨慕台北的繁華﹐去年他們一同來台北﹐外子和我想盡點孝心﹐帶二老在西門町吃吃小館﹐逛逛百貨公司﹐結果他們吃得很簡單而且很少﹐對於熙來攘往的人群車輛更是不勝其煩﹐五花八門的百貨公司也引不起他們的興趣﹐更不喜歡隨便叫計程車﹐堅持坐公共汽車去火車站﹐早早逃離台北的喧囂。 父親不大講究吃﹐母親也不大會做菜﹐我母親的烹飪﹐雖然吃了這麼多年卻乏善可陳﹐母親近年學織毛衣﹐也並不高明﹐但這些都無損她的光輝。 就像她戴黃金錶鏈這件事一樣﹐我們姐弟都嫌母親太土氣﹐都批評過那個錶鏈。 母親對黃金有很好的評價﹐也許她經歷過鈔票貶值的大風浪﹐所以認為黃金比較可靠。 訂婚時﹐對方給我買的白金項鍊﹐雖然比黃金還貴﹐母親卻並不滿意﹐她認為白金買時貴﹐賣時就不值錢﹐黃金做紀念也好﹐儲蓄也好﹐價值歷久不變。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覺得母親戴條黃金錶鏈太俗氣了﹐ 父親看我們這樣激動﹐背著母親對我們說:「她一輩子也沒有其它嗜好﹐她既然喜歡這個錶鏈﹐就讓她戴吧! 雖然你們覺得她有點土氣﹐卻無損你們母親在我心中的美好。」 父親就是這樣愛母親的。 母親個性堅毅﹐處處好強﹐所以從不向困苦的環境低頭﹐現在雖然環境稍微好些﹐也從不曉得奢侈﹐我最感激母親的一點﹐是母親從不期望我去做什麼了不起的事﹐向來只要求我努力求進步﹐「學好」﹐只要做個正當的好人﹐至於有多少成就﹑賺多少錢﹐她毫不計較﹐也不羨慕別人的孩子如何如何。 我媽從沒有叫我從美國寄什麼或帶什麼東西回來﹐甚至也不希望我為唸學位太辛苦自已。 我畢業回國﹐母親高興的﹐不是我留過洋﹐而是欣喜於我從遠方又回到她身邊。 我結婚的對象﹐母親也沒有挑剔﹐只要我喜歡﹐我們感情好﹐對方是個好孩子﹐就行了。 我懷孩子﹐她一聽到消息就趕緊叫爸爸釘雞籠﹐早早養一群雞﹐準備在我生產以後﹐燉雞湯給我喝﹐ 當我生晴兒的時候﹐母親為我們母女平安而快樂﹐ 當我生弘兒的時候﹐她又為我們得個男孩而興奮。 因此﹐我在人格形成﹐興趣培養﹐求學﹑發展事業﹑完成婚姻各方面的過程中﹐從未有在心理上受過什麼壓力﹐都是順其自然發展﹐也養成自然平淡的性情﹐ 我想﹐這都要感謝我的母親。 我能安安穩穩坐在桌前寫成這篇文章﹐也要感謝母親為我照料弘兒。 我真幸福。 徐喚民 於一九七四﹐台北中央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