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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幻烏托邦
2007/10/06 22:21:39瀏覽391|回應0|推薦1
◎張讓


 我冒著大雷雨開車帶友箏去參加「敢」課程(註)的畢業典禮。禮堂上坐滿了家長和六年級師生,市長、校長、郡議員、校務會議委員代表和主持這課程的警察都出席了,而且相繼發言,強調戒絕暴力和毒品的重要。我坐在那裡,腦裡兩個聲音打架。一個聲音說:這是洗腦,是社會控制人民的手段;另一個聲音說:我們應當教導小孩避免暴力和毒品。會完我問友箏對「敢」課程的看法。無聊!他大聲說。但我記得偶爾會聽到他說起菸酒和迷幻藥物的壞處,那點滴知識便來自那些課程。

      幾星期後,我們去參加朋友家的聚會。灌了幾缸啤酒(男)和一些瑪格麗特雞尾酒(女)後,終於烤魚烤肉離火上桌,大家拿了紙盤裝好,隨意在後院找地方坐下。有人坐台階,有人坐陽臺,我們幾人和男主人圍坐野餐桌。他講起大學時代吸大麻、吃鴉片、吃LSD和各種迷幻藥的事,抽得很兇。後來我不再抽大麻了。為什麼?因為抽了以後感覺非常壞,神經質、疑神疑鬼的。有沒有吃過快樂丸?我問。沒。那鴉片呢?我只吃過一次,從沒一次像抽鴉片過後那樣整個人覺得徹底廢掉的感覺。那之後我就決心再也不能繼續吃下去了。假設現在你發現自己的小孩吃迷幻藥,怎麼辦?其實我和太太討論過,我也不知道,大概和小孩老實說吧,總不能自己做卻叫小孩不准做,他說。我剛讀過《諸神的糧食》和《迷幻異域》,一直在想迷幻藥的問題,很想霸住時間多談,但話題很快轉走了。朋友聚會本不是正經討論問題的場所,而且最忌像撿破爛一樣重提老話題。

      美國六○年代,經濟富裕,一群知識分子起來挑戰主流價值觀,反戰、反體制、反霸權、反資本主義,宣揚快樂、愛、和平、共產、性解放、回歸自然。搖滾樂加迷幻藥,長髮長鬚長裙、手染棉衫、喇叭褲、項鏈、耳環,大家赤腳歌舞誦詩合作生產,要求改造社會——浪漫飄逸的時代。然後那時代過了,社會改造沒有成功,當年理想主義的年輕人回歸主流,賺錢、結婚、生子,重新被社會吸收了。八○年代,冷戰不完的年代,雷根和佘契爾夫人的年代,資本主義如火如荼,保守主義高漲,加緊掃黑掃毒,監獄大舉地蓋,犯人不停地送進去,貧富差距愈來愈大,社會問題愈來愈多。挑戰體制、改造社會的聲音沒有了,追求快樂、逃避現實的人始終不減。監獄人滿為患,嚴刑峻法並沒有遏止服用迷幻藥的風氣,年輕人在家裡、學校裡想方設法用藥,招朋引伴。吸毒販毒是社會的大問題。
在《諸神的糧食》和《迷幻異域》裡,迷幻藥並不是毒蛇猛獸,不是社會應該圍堵的對象。《諸神的糧食》宣揚迷幻經驗開啟心靈境界,呼籲經由幻菇將對自然的崇敬和臍帶聯結重新帶回人心。《迷幻異域》記述英國的快樂丸文化,類似《諸神的糧食》,都視服食迷幻藥為追求理想的改造社會舉動。《迷幻異域》大概是我讀過的書裡(《烏托邦》原著除外),「烏托邦」三字出現最頻繁的了。迷幻烏托邦、藥物烏托邦、打造烏托邦、心靈烏托邦幻象、烏托邦抒情曲,快樂丸文化和烏托邦形影不離宛如連體嬰。

     快樂丸文化顧名思義,是追求快樂的文化。其中,快樂丸不是主角而是中介,作用像電流;吃快樂丸就像充電。由感覺主導,求打破心靈界面、消弭內外隔膜,經歷宇宙如一場大霹靂似的性高潮。譬如,《猜火車》的作者歐文.威爾許說:「一顆藥片,之後世界再也不一樣了!」快樂信徒以為,快樂丸是通往全知、證悟、涅盤的特快道,因此竭力複製那境界。追求快樂同時,他們覺得這是改造社會的途徑。暢銷樂團「螺旋部落」(Spiral Tribe)認為他們:「並非單純逃避現實,而是想改變自己的神經狀態,衝到另一個空間,然後從迷幻空間帶著智慧回到現實世界。」快樂丸文化借取了六○年代的詞彙來撐腰,天真浪漫讓人神往,同時讓人退一步說:等等,讓我想想。

    ——想想那挑戰現狀的激情,背後是現實裡多少的挫敗;

    ——想想那有時忽正忽反的訊息。譬如,曾紅極一時的樂團「快樂星期一」(Happy Monday)戒除快樂丸後重新改組,首張新專輯叫:《不再吸毒真爽……耶》。從歌頌快樂丸一個輕盈倒躍而歌頌「正道」,怎麼解讀?似乎左右都是理,問題不在行為本身而在心情。我不禁想:這就是快樂丸的邏輯?

     退一步想:設若果真人人都有快樂丸的經驗,都「懂得」那種界限消除人我一體的大同境界;設想無法溝通的父母子女在燭光和音樂中一起嗑藥而飄飄如仙;設想給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俄國人和車臣人的飲水系統裡加了快樂丸藥粉。——大家互相飄然傻笑歌舞?該說那是仙樂飄飄還是群魔亂舞?再退一步想:必得區分神魔嗎?是否通關的目的就是摧毀二分法,沒有內外、你我、正邪,只有宇宙大混沌完美的圓,終極的一?這是古今中外哲學、宗教嚮往、追求的境界,種種戒律、苦修、神祕儀式,不過為了趨近那境界。再退一步:藥物催化的境界和苦修而來的境界有無不同?人類的情與智說穿了,不過都是化學反應而已。

    我想到六○年代那大批嘗試迷幻藥而後戒除回歸的美國人,想到學校裡的反毒課程,想到鴉片戰爭,想到明知抽菸會上癮會死還是照抽不誤的人,想到片面移植薩滿巫儀式到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上的天真,想到《美麗新世界》裡的索麻烏托邦,想到毀於毒品的人,想到耽溺吃喝耽溺電視耽溺科技耽溺享受的現代人。這裡有許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註:「敢」課程原文Drug Abuse Resistence Education縮寫成D.A.R.E.,因此直譯成「敢」。

【2002.6.24 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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