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對面的陳伯伯好像真的要結婚了。

這幾天有許多人進進出出他在那個修配所的公共澡堂旁的空地上，

緊鄰著竹林，用紅磚砌成，共有兩間房的小屋，

前面是客廳，後面那間就是臥房，廁所在最後面，

是直接以右手邊的公共澡堂為其中一面牆所蓋成的。

提早退休後，陳伯伯每天忙著塑膠粒的買賣，

聽媽說瘦高微微駝著背的他挺有一點錢，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便開始想要家中有一個女人。

我家大門正對著他的，

我看過了山地姑娘，看過帶著兩個小孩的寡婦，也看過鄉下女孩，

由家人和介紹人帶著，低著頭進出他那裡，

但總是只見過一面。

這天晚上，看見好多人進出陳伯伯家，他還剪了頭髮，

心想大約又有人來做媒了。

星期六的早上，被好大的鞭炮聲吵醒，心中正不快，

忽然聽到母親對父親說，陳先生今天結婚呢！

我立刻爬起床來，急著一邊刷牙，一邊從小木窗向外看，

就怕錯過了新娘。

媽說不要急，等吃完早餐，新娘也還不會來，

這才鼓脹著嘴，乾著喉嚨，灌著開水，

把那個討人厭的饅頭給吞下去。

到了九點，新娘還不來，一直問媽怎麼還不來，

媽說不如先把昨天沒寫完的功課拿出來寫，

但這還是沒有讓我安下心來。

正想著答案時，忽然鞭炮大響，來了兩輛轎車，

我和弟弟及鄰居家的孩子，

全擠在台階上，看著實況轉播。

靜悄悄的，車門開時，就像謎底揭曉一般，大家興奮極了。

可惜，

雖然就在小小馬路的對面，我們什麼也沒看清楚，

只覺得新娘高高的。

晚上，就在公共澡堂另一旁的空地上，

我們玩著過五關的地盤上，

粉筆畫的格子還清清楚楚，

陳伯伯擺了一張桌子，蓋了一塊紅色的布，

上面有幾盤的瓜子、糖果、花生，要讓左右鄰居享用，

大家高興的很，連不能玩過五關的氣也消了。

結婚後的那幾天，

下課回來後，都會注意著這個新婚家庭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自然如常的喊著陳伯伯，

可是那個，我就是叫不出口的陳媽媽，

明明是大姐姐，哪是什麼陳媽媽？

剪著赫本頭，黑黑瘦瘦的結實，

很像我四年級的體育老師。

我把這話對媽說，媽說她的確是運動選手，打手球的，

還在唸高二。

高二，那不就大我六歲，離我好近，

如果我也十七歲，我願意嫁給陳伯伯嗎？

想了心裡忍不住一陣害怕起來。

從來沒有看過新娘笑，整天低著頭做事，總是穿著短褲。

陳伯伯出去送貨時，她就看電視，開得很大聲。

有一天，就是在結婚後要過年前不久，

又再次的有好多人進出陳伯伯家，不同的是，

這次，大家不是笑咪咪的，而是沈著臉。

發生大事了，媽說，小陳媽媽跑了。

陳伯伯天天忙進忙出，不時有人與他在簡陋的客廳低頭交談。

有時，常常一連幾天，他家的燈都沒亮過。

過完年後的一個晚上，

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開學了，

我正趕著書法作業。，

忽然聽見陳伯伯大聲吆喝，

說著：還敢不敢？啊？還敢不敢，妳說？

沒看到人，不過那一定是小陳媽媽，又哭又叫。

大人們都想過去勸，可是又不好意思。

大家還在探頭探腦跟著焦急時，陳伯伯家的燈已熄滅了。

我想，

大約是打人的打累了，被打的也哭累了，那就早點睡吧。

第二天，看見陳伯伯笑嘻嘻的忙著，

只是買菜回來的小陳媽媽，

臉上仍然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想，這次那小陳媽媽大概不會跑了，

就像我，

要開學了，我心中惆悵，卻也只能認命一般。

一個晚上，

我和弟正寫功課，爸和媽包著水餃，

說什麼昨晚陳伯伯睡著後，小陳媽媽又跑了。

我心頭一緊，卻又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

陳伯伯家的燈火，幾天都沒亮過，

可能又下台中小媽媽娘家去找人了。

我好心疼小陳媽媽，心想她最好跑得讓人找不到。

可是也一樣心疼陳伯伯，

因為他工作時，那種呶著嘴用力，流汗，認真的樣子，

和爸爸好像，

每當我看到爸爸這樣工作，

心中就有好大的安全感，覺得好幸福。

這回沒多久，陳媽媽就在她同學家找到了，

而且還得知了一個秘密，

小陳媽媽和同為校隊的一個男同學是一對小戀人，

因著她爸爸還不了債，所以硬把她嫁給了陳伯伯，

好以聘金還債。

哦，好殘忍，怎麼電視劇中的故事真的來到了人間。

這次，比上回打得凶，罵得狠，哭喊得更大聲，

也早早的就熄燈睡覺了。

小陳媽媽會唱歌了，也會打掃家裡了，

常看她擦玻璃，掃著門前那永遠也掃不完的竹葉，

也會和陳伯伯對話了，

心想，

那她真的對這個家有感情了，這樣最好，

我們也跟著高興，好像陳伯伯那樣高興。

正當我們以為故事快樂的結局就要來到時，

小陳媽媽在一個下雨的晚上又走了。

媽說這次她共住了三個月。

陳伯伯的臉上寫著忿怒，疲倦，和絕不罷休。

他又起身了。

我們快樂玩耍的日子與陳伯伯的落寞，成了極大的對比，

別的孩子還是一樣在陳伯伯的小屋旁玩得大呼小叫，

可是我總覺得不該，這樣好像我們的心好狠。

小陳媽媽不再被捉回來，

到我也十七歲時，仍然沒有。

我十七歲了，

對著未來，對著心中的強說愁的情愫有著說不完的渴望，

我等待著明天，等待著不一樣的日子，

我懂得小陳媽媽心中的痛，

也懂得了她一再反抗好追自己的夢的毅力。

直到今天，

聽見竹林的沙沙聲響，就會想到我的小陳媽媽，

想到那個在我快樂的童年時，

所遇見的一個傷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