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我添加長衣，信步走進我的花園。淒風捲起片片殘葉，苦雨紛紛亂飛，似有若無，鳥啼悲聲啾啾，眼前景物蕭條，一種歷盡滄桑的無奈悵惘襲上心頭。但是，以我的經驗，冥明中覺得另有一股力量在滋長，腳下許多花花草草，正咬著牙忍耐冰冷寒涼的氣候，等待時機到來，要爆開生命最燦爛美麗的笑靨。

櫻花樹落盡所有的葉片，光禿禿鐵銹色的樹枝上，點點凝聚的花苞蠢蠢欲動，蓄勢要大展身手。

繡球成排站在八角窗下，肥厚的葉子一度被人家誤以為我種的是什麼菜，應該可以收成了。跟外行人沒必要解釋太多，唯唯諾諾敷衍過去就算了，不然會氣死！等到粒粒如頭顱般碩大的繡球花朵捧捧綻放，紅白藍紫綠色色俱有，會叫那些人瞠目結舌，那時，再請他們去讚嘆，去怪自己有眼無珠。

山茶花密密麻麻的花苞一直掛在枝椏上，我等了又等，老不開花，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我知道，只要有耐心，最後繽紛一樹的花繁會勝過葉茂。上次修剪挑選的強壯枝條，扦插在陶盆中，只冒出兩片綠葉就一直沒有動靜，僵持快一年了，不知道底下是不是已經生根。就是因為需要長期等待的煎熬，照顧起來就更有挑戰性，成功的果實也就更加甜美。

波斯菊已經枯老，它的位置就由甫上市的四季秋海棠遞補。栽培花苗的人不簡單，總有辦法把每一盆花草餵養得精神飽滿。它們好像會認生，顧客抱回家，環境不同，放幾天好看，漸漸就不活了，只賺到醜陋的塑膠花盆，這樣也好，種活的成功率百分之百，那些賣花的沒得賺要吃什麼。越堆越高的塑膠空盆，剛好能夠證明曾經努力栽培的痕跡，死在手上的植物的確可觀。多買幾次，花錢當做繳學費，總有一天會摸到竅門。我也是不停的從失敗中學習，吸取經驗。瞧，被我分株後的秋海棠，葉片油油亮亮，紅花白花不間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草花的生命太短暫，容易讓人傷感。拔掉的波斯菊，埋進土裡當有機肥之前，我告訴它們：「再去投胎吧，來生會更好。」多愁善感的我落了幾滴清淚陪葬。三色菫、矮牽牛、石竹死掉後，我就很少再種；種些孤挺花、鬱金香、風信子之類的，母株老死後，球根收好，第二年拿出來再種。

幸好，玫瑰四季都會開花，我的花園裡才天天都有花好賞。只是玫瑰太兇狠，除草施肥，不小心手被刺到，經常鮮血淋漓。玫瑰的刺勾若斷在皮肉裡面，很難擠出來，不除掉，怪怪的，要弄掉，拿針挑破表皮，針尖鑽進深深的肉裡面，自己挖掘自己的血肉，一再層層探深取刺，總是痛得哀哀叫，淚水直流。

花園中央的那棵木蘭，每次看到我就想要罵它，大老遠跑到建國花市買回來種，一棵要花四千元，貴得嚇人。同樣是有生命的東西，怎麼會有貴賤之分，都是人們自作多情，說什麼物稀為貴，蒲公英到處生長，保持水土功不可沒，卻沒有人願意花錢買它。不過木蘭花開，清香撲鼻，贏得友人讚聲連連，聽起來很舒服，造就種花人的優越感。難怪生意人會哄抬它的價格，這都是人為的因素。

最讓我念念不忘的是那幾棵太陽花，天天看顧，定期施肥，定時澆水，水不敢澆得太溼，怕根會爛掉，陽光曬太久，葉片軟綿綿的趴在地上，好像生病，怎麼會如此嬌弱。既然名字叫做太陽花還會怕太陽，真好笑。中午的太陽好毒辣，怕它們死掉，我只好為它們打傘，真拿它沒辦法，累死我了。人家向日葵面向太陽就顯得很勇敢，花開得同臉盆一樣大。傍晚，它正對著我行九十度鞠躬禮，像在道謝。好擔心枝幹承受不住重量，卻都平安無事，最後還有葵瓜子收成，炒成好大一盤，大家嗑得好高興。太陽花索性丟在木蘭樹下不管了，想不到它們反而長得好，葉片翠綠像菠菜，輪狀的花朵豔麗奪目。有點像帶小孩，不能太寵溺。愛之適足以害之，我想是我過度的關愛干擾太陽花適應環境的能力，不理它反倒好。後來知道它又名「非洲菊」，既然屬於菊類，當然愛冷涼的環境。

半夜如果睡不著，我就跳下床，到庭院裡把台北草踩一踩，踏一踏，讓它們貼著地面生長，否則徒長會參差不齊，凌亂不堪。為了要讓它們平整好看，夏天我拿著小剪刀把它們剪短理平，四坪大的草皮，整整剪了三天，蹲下去不到五分鐘，揮汗如雨，剪完後，指肉上有四顆破掉的水泡，疼痛難當，卻是歡喜做甘願受。做愛做的事情，不用強迫也會堅持做下去。我是如此的熱愛園藝。我終於想懂了，為什麼惡劣的天氣下，仍然有人願意站在嶙峋的礁石上海釣，冒著生命被海浪捲走的危險，在所不惜。人不癡狂，就不會熱愛生活。

夏天的夜晚，我把窗子打開，庭院中夜來香、梔子花的味道跟隨涼風飄進室內，我的夢境充滿了花朵繽紛的色彩和讓人迷醉的香味，我覺得我很幸福。

發生在我的花園裡最遺憾的事情，是我的一棵珍貴的藍色玫瑰花被偷走了。一定是識貨的人幹的。或許我該感謝他，從此我得到解脫，省得把那棵奇異的花種搬進搬出，落得輕鬆自在，刮風不再擔心，下雨不必發愁，冬天不用小心翼翼把它捧出去曬太陽。相處三個寒暑的一盆玫瑰，說沒有產生感情是騙人的，有時候想想，還真是捨不得，是「藍色」的喲，種過「藍色的多瑙河」這個品種的人，屈指可數。祈求上蒼保佑，它還好好的活著，行為不雅的花賊請好好照料別傷了它的一根汗毛，好讓以後的人有機會見識稀有藍色品種的玫瑰花。

社區外那塊廢棄的空地，一隅是垃圾集中區，經常出現被拋棄的盆景和花樹，我丟垃圾時看到它們，覺得可惜，就撿起來種在空地上，鵝掌藤、雪茄花等被我救活了很多棵。我還把自己花園裡生長過多的植物一些移植過去，一個人蹲在那裡挖挖剷剷，久了也長出一片繁花綠葉，頗具規模。

心情鬱悶的時候，在花園裡站一站，看看自己種的花草樹木，很快的，我就會忘掉所有的煩惱。有一片自己的花園，假日我就有了休閒去處，能有自己消遣娛樂的空間，人生真的很美好。舊雨新知來我家，總是要帶他們到我的私人花園走一走，他們都會有收穫，除了拍照留影，總是沾滿一身的花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