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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3 00:22:43瀏覽393|回應0|推薦1 | |
車子飛快的馳著,速度是一種快感,投奔入前面已知或未知的世界,自己不能卻渴欲的奔跑;亢奮的得到滿足,每一個細胞都活躍起來,甚至連那隻殘障的腳也有了一點生機;從腳心深處蛇蝎般的盤蜒上來。看著往後傾倒的景物,剎那剎那間會以為自己竟是有著正常的軀體,而在下一個輕輕碰觸的同時,再清楚的意識到殘廢這個事實,無奈的痛楚又往心頭撞擊過來,亢奮也就倏的消失殆盡。
拐杖成為身體的一部份,幾乎是從懂事就開始了,痛恨是必然的,別人都是兩手雙腳的頂天立地,自己就非要一手支撐著拐杖,一腳懸在半空中搖搖蕩蕩的招來別人的目視,不論眼光是鄙視或同情,一樣叫人難以忍受。跛腳成了與生俱來的罪惡,連否認辯解的機會都沒有的就被判了無期徒刑,除了老死就是自殺,是沒有辦法無可奈何的。 為了自己沒有選擇、無法改變的事情自殺,也實在沒有什麼道理,好死不如歹活,活下去至少有「我偏要這樣做!」的帶著對生命賭氣的任性。日子終究是要過的,在要不要做、願不願意的抉擇上,總算贏回些許自主的尊嚴與意義。像現在花上幾十塊錢,就可以坐上往淡水的客運車,沒有別的,無聊高興喜歡閒蕩嘛! 在速度的快感裡忘掉殘廢的痛苦;與忘掉苦痛之後再殘酷的覺醒自己殘廢的事實,是在小學五年級往南方澳那個老師說是小漁港的地方遠足的火車上。趴在車窗上的小男生看著火車拖著長長的尾巴轟隆轟隆的搖搖擺擺;延著黑黑的枕木與鐵軌一直向前游去,火車頭不時噴出濃濃白煙嗚嗚的叫著,真像一條大蛇,一條偉大的鐵蛇,能載著自己不停的奔跑、奔跑,有時還鑽進黑森森的山洞裡,就像去學校後山的那個防空洞探險,所不同的是這次是由瘦猴老師帶著大家一起坐著偉大的鐵蛇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許也是會有那麼一些危險呢! 原本父母是說什麼也不肯讓自己去遠足的,「你腳不方便,去那麼遠的海邊太危險了!」,「你是個殘障,你就認命一點,不要想跟別人一樣到處亂跑。」,「你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們不能讓你去冒險,何況你還跛了一隻腳。」 「跛腳又怎麼樣?別人可以去為什麼我就不能去?是你們把我弄成跛腳,又不是我自己願意跛腳的,難道跛腳就見不得人?難道我一輩子只能躲在家裡?」,為了能去遠足,逼急了脫口而出的哭鬧抗爭,沒想到這樣終於讓父母含淚答應。 「火車快飛!火車快飛!穿過高山、飛過小溪------」暗暗唱著歌的小學生記起:父親因為怕跛腳的兒子容易發生危險,臨出門時特地寫了一封信,硬要自己交給老師,做為去遠足的條件。這種事讓同學們知道了是會被恥笑的,只有殘廢行動不方便無用的人,才會要老師特別看顧。況且自己還是防空洞探險隊的隊長,哪一次不是勇敢的拿著寶劍似的拐杖走在前面摸黑帶路;第一個爬出煙囪般的逃生孔。聰明的小學生趁著老師在聊天不注意時,把信偷偷的塞進老師的口袋裡,得意得有點想笑出來。 突然,頭頂不知哪裡飛來的藤條敲得眼睛都睜不開,只聽見瘦猴老師罵道:「你父親特別寫了信交代老師要好好看著你,你還不聽話,頭手伸到火車窗外做什麼?腳跛了連手也要弄斷才高興是不是?壞東西!」 這真是叫人好痛心、好恨,「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幾乎是快忘了的事實,又要被瘦猴老師當著整車的同學大聲的說了出來。小學生坐回椅子上,低著頭抱著柺杖,強忍不住的淚水,滴到母親早起特別為自己準備比平常豐富的便當上。去海邊遠足與第一次坐火車的喜悅,像火車頭噴出的白煙,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縱。 「你這個跛腳仔,你為什麼不能認份一點?」瘦猴老師的聲音又響起,在海邊與大家興高采烈的牽大罟,已經忘了殘障這一回事,跟大家拼命的一起往後拉著粗大的網繩,聽說只要有拉到網繩就有魚分,等父母看到自己分回去的魚,就會知道他們跛腳的兒子也是有那麼一點用的。柺杖拄在沙灘上海水裡是那麼沉重,自己雖然不放棄,卻硬生生給瘦猴老師叫了上來:「拜託你乖乖坐在那裡看好不好?出了事我對你家長要怎麼交代!」 為什麼身為一個殘障就應該要認份,就不能跟其他人一樣盡情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殘肢天生就不能如意使喚的在那邊甩啊甩的拖累著你,時時提醒你就是個殘廢,就是個廢物。 「我偏要去拉大罟!我也要分魚!」強忍著淚嚥下這句話的小學生,乖乖的坐在海邊石頭上的身影漂浮了上來。「唉!」 嘆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身旁坐的是一位四十歲不到的歐巴桑,胖胖的中年身材,打了白底撲了紅粉仍舊平板的臉上,就沒有這麼多凸凸凹凹的線條,一雙靈活的大眼睛,有點不配的眶在經過拔除整理細長的柳眉下面,轉來轉去的還真會吸引你去猜猜伊心理不知想著什麼意思,細白膩嫩的皮膚,隱隱襯露在細碎紅花的淺藍洋裝下,順著穿著透明絲襪白皙的膝蓋看下去,一雙豬肝色的高跟交叉涼鞋就顯得土里土氣。直覺上有點像第一次去玩的那個南部女人,只是年紀大了一點。 女人年紀是大了一點,第一次去那種地方叫女人,緊張得連長的怎樣都沒看清楚,伊自己說是南部來的,家裡窮才出來賣身,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點了要伊。大概年紀較大人又不漂亮,生意不是很好,自己又是頭一遭開破,女人是體貼入微的叫人感動,一點也不嫌棄,幫著自己退掉那隻褲管;搬扶著上床,竟然還憐惜的愛撫著慘白沒有知覺的殘肢。這是母親以外第一個撫摸它的女人,一股暖暖的快感自腳心攀延傳佈開來,引得身體的亢奮煙火般的爆裂奔放。伊說:「跛腳也是人,是人就有需要開解一下,除非你自認不如人。」事後還包了一個不算小的紅包。 「規矩!我們這一行的規矩啦!」老女人笑得滿口金牙:「你不要那麼老實,大家相分福氣,有緣嘛!」,幾番推擠後把紅包硬塞了過來,意想不到的溫暖至今仍教自己懷念。 車子越走人上來越多,原本前面還有許多空位漸漸被坐滿了,習慣喜歡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隨著車子在行駛中搖搖晃晃,這也是一種麻醉,使身體在抖動中忘了四肢的存在,當然也忘了殘廢的那隻跛腳。 到了西門町又上來了幾個打扮時髦的小姐,位子一下子全坐滿了,歐巴桑被擠得挪了挪身子靠了過來,大概覺得不太舒服往旁又動了一下,大腿就輕輕貼在那隻跛了的腳旁。 對於年輕的女人,不知是覺得伊們的身體太誘惑人了,還是自覺慚愧有著一個不健全的殘廢身體,儘管內心喜歡著,總是避著不去看那些成熟充滿青春魅力的女體,偶而偷偷的欣賞著,只要對方一轉過頭來,就趕緊避開視線到窗外。不可能有健美的青春少女會去喜歡一個殘廢的男人,不必期待對方眼中流露出愛悅的光芒,如果眼中再夾雜著同情與鄙視,更是叫自己難堪難忍。 比這種難堪難忍更更叫人錐心痛恨的,是那些自己花錢叫來的年輕女人,大概風塵打滾久了,心理冷淡得沒有多餘的溫暖與同情心,大都是看猴戲般冷眼旁觀的看你困難的搬腳上床、脫衣、爬上伊的身體,一動也不動的,有的竟是「你這種殘廢也要玩女人?」的表態顯露無疑,甚至有不耐煩應付的「好了沒?好了沒?」要你快快草草了事。肉體的渴慾就像殘廢的腳,再怎樣有意、無意的努力去忘記,還是會回歸現實的讓你避也避不掉,自我欺騙般的自瀆自淫是無法滿足的,只好苟且忍辱的屈服在賣淫的青春女體面前。花錢買羞辱,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摧殘踐踏自己,就不相信在哪個正常的男人面前,伊們敢露出絲毫鄙視與不耐煩。 「正常?」那個老一點的女人有一次氣唬唬的說:「正常的全世界只有兩個,一個死了、另一個還沒生出來,我就沒看過哪個正常的。你不曉得,什麼把戲齣頭都有,要妳這樣、要妳那樣,非如他的意不會爽快,弄得妳快累死痛死才甘心,有錢玩妳就是大爺,那像你這麼好脾氣、好服侍。」 說的也是,像瘦猴老師,每次打女生屁股時都要伊們把裙子翻起來,有幾次瘦猴自己忘了帶藤條,就叫男生把教室門窗關起來用手打。當初還以為是女生隔著裙子打不痛,才要把裙子翻起來,現在想起來才知道連瘦猴老師也是心理不正常。這真是好玩,世界上的人大概都是心理不太正常,如果大家都不正常,那自己不過是在不正常中多了一隻不正常的腳而已。 這樣一想心裡就舒服多了,能夠自我解圍、為自己辯解的聰明小學生的得意心思又起,這次總不會再有瘦猴老師的藤條蒙頭敲下了吧?自從那次被打後,每當得意之時,就會擔心有突如其來的災難打擊過來,像天生的跛了一隻腳,再高興得意也無法盡興,總感覺是有缺失如影隨形鬼魅般的跟著自己。唉!都是為了自己有一隻殘廢的跛腳。 車子轉了一個大彎,柺杖「咚!」的敲了下來,打到的是那個胖女人的膝蓋,羞楞得來不及道歉彎腰撿柺杖,胖女人已經「沒關係!沒關係!」的眉開眼笑竟也是滿口金牙;撿起柺杖送了回來。全車的目光隨著胖女人高昂的充滿善意同情的聲音集中了過來,好似都注意著自己的跛腳,蒼蠅般的揮也揮不掉、趕也趕不走。討厭啊!真是有夠討厭!出門坐車閒蕩也會遇到這種糗事。 趕緊若無其事的轉過頭來向窗外看去,熙熙攘攘的行人,川流不息的汽車、摩托車,午後二點的西門町,不知哪來那麼多跟自己一樣的閒人。車子停下來,站牌後面是一家觀光理髮廳,門口站了兩個濃妝艷抹穿高叉薄長裙半露出大腿的女郎;正帶著笑和兩個男子在說著什麼,旁邊一個擦皮鞋的男子,坐在鞋箱上也邪邪的笑著,兩個男子討價還價一番後,由其中的女郎帶引走進電動門,只瞥了一眼裡面豪華的裝潢,車子又開動了。八成是馬殺雞的勾當,自從跟阿吉伊們去馬殺雞被取笑是跛腳雞仔後,一直就很有志氣的不再踏進觀光理髮廳一步。 阿吉伊們都算是一起長大的哥們,一再的慫恿下與他們去觀光理髮廳看看,世故的小姐開玩笑的問阿吉:「你這個朋友是童子雞?」,阿吉伊們竟異口同聲的爆笑:「他啊!他是跛腳雞仔啦!」 「情何以堪!」想起這個成語也想懂了殘廢的人總是會被取笑的,只因為有著跟一般人不同的肢體,行動起來便顯得滑稽古怪而可笑,再好的朋友有意無意間也是會露出些許的輕視,有時甚至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或殘障同類那不健全的肢體。世間就是這樣,只有大家都一樣時才有相對平等的可能,少數的殘缺異類畸形,是永遠無法被平等相對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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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