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七O後新銳歷史小說家、劇作家 吳蔚 中國古代探案歷史小說首部曲
一位才貌雙全的佳人,追求自我獨立的情況下,難免要與複雜的社會背景交織在一起,陷入複雜人事糾葛,歷史名女子的傳奇人生是如何演變的呢? 讓我們來還唐朝豪放女一個清白吧!
前情提要: 張直方去咸宜觀邀請魚玄機前來宴會,而黃巢內心深處極渴望能再見到那位神儀嫵媚、舉止詳妍的女道士;於是對尉遲鈞嚷道:「我敢跟你打賭!若是我贏了,將魚玄機請來,你就送我十桶葡萄酒;若是我輸了,我就賠你兩隻大鵰!」不待尉遲鈞答應,在一干驚訝的目光中走出了花廳。蘇幕匆忙提了一個燈籠點上,一路追出花廳,穿過長長的葡萄架廊,張直方和魚玄機已經並排走了出來。張直方雖然面色依舊通紅,卻已然全無醉意,虎目一轉,落在蘇幕身上,狐疑地問道:「蘇幕?你來做什麼?」語氣已然有不快之意。蘇幕被他一瞪,竟然不敢再提....。
卷二 夜宴V
蘇幕還待再說,卻聽見張直方叫道:「蘇幕!」蘇幕無奈,只好叮囑綠翹自己多留意,逼著她應了,這才自去追張魚二人。三人剛上坊道,卻見李近仁慢悠悠地從牆角處走了出來,主動招呼道:「張將軍!魚鍊師!」蘇幕第一個反應便是:「原來適才見到的黑影就是他。」她曾經幾次見到李近仁出入咸宜觀,知道他與魚玄機熟識,也許他跟尉遲鈞一樣,擔心張直方請不到魚玄機對她無禮,所以跟來探風。如此想著,心下當即舒了口氣。
只是魚玄機突然看到李近仁,明顯大吃一驚。張直方則一改旁若無人的態度,上下仔細打量著李近仁,警惕地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李近仁笑道:「適才酒飲得多了,出來走走,消消酒氣。」目光落在魚玄機身上,隨即轉開。張直方還待再問,魚玄機突然道:「將軍,我們走罷。」張直方看了她一眼,再望了眼李近仁,默默地跟了上去。四人一路再無他語。
步入花廳時,賓客大多已經回來,正在圍觀葉子戲。張直方重重咳嗽了一聲,不無得意地道:「各位,我已經請到魚鍊師。」眾人訝然回頭。黃巢湊巧站在距離廳門最近之處,只見魚玄機已經完全換了裝束,穿一身霞紅滿雲寬袖道袍,外面罩了件藍花捲草紋白襖,髮髻上插著一支珊瑚如意簪,比起白日更多了一層豔麗。
直到很久以後,人們還在議論紛紛,好奇探究當晚張直方到底是以什麼法子將魚玄機請出來的,因為這位才女一度以豪放風流著稱,曾經是長安豪華酒宴上的常客,但一年前開始,突然閉門謝客、足不出戶。這位傳奇女子,身上發生過太多故事。她出生在長安平康坊,自幼無父,母親則是身分卑微的賤民。雖然身為貧家女子,但她卻從小向學,好讀詩書,兼之天生聰慧,荳蔻年華時便已經能寫一手好詩,尤工韻調,情致繁縟,聲名遠播,為才名滿天下的溫庭筠所賞識,二人結為忘年交。
這溫庭筠的祖先溫彥博當過唐朝的宰相。但到了溫庭筠一代時,家境已經敗落。溫庭筠為求得功名仕途,多次參加科舉考試。他文思敏捷,每次入試押官韻作賦,都是八叉手就完成八韻,堪比昔日曹植數步成詩。但如此才華,卻始終未能及第。據說其中的原因是因為當權者嫌他經常出入歌樓妓館,不修邊幅,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有點孤芳自賞、風流過度了。還有一種說法是,當今皇帝曾經微服出遊,路過溫庭筠位於鄠縣的傳舍。溫庭筠不認識皇帝,傲語詰問,甚至語出不遜,皇帝懷恨在心,所以一直有意打壓。溫庭筠自負才華當世無人能及,自然對此非常不滿,為了發洩心中的憤恨,他多次給人做槍手代考,有意擾亂科舉,因此更加為當時的世道所不容。
然則才子畢竟是才子,魚玄機當時還是個少女,正處在情竇初開的年華,傳說她對溫庭筠情根深種,但溫庭筠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接受。其中原因,說法也很多:有人說是因為魚玄機身分低微,令士族出身的溫庭筠有所顧忌;也有人說是因為魚玄機自己的原因,她因身分不得嫁士人和良民為妻,只能為妾,而她並不願意;還有人說是因為溫庭筠自慚年老貌醜,不願意耽誤才貌雙全的魚玄機。無論真實情況如何,這一對白髮紅顏始終只局限在一起談天出遊的師生關係上。有一次二人同遊新昌坊的崇真觀時,魚玄機看到新及第的進士爭相在南樓題名,一時感慨,提筆在牆壁上題下一首詩:「雲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志意激切,歎息自己雖然詩才出眾,可惜身為女子,無法像男子那樣博得功名,成為有用之才。正是這一首有極大離經叛道意味的詩,引起了新科狀元李億的注意。他賞憐這個特立獨行、不同凡響的少女,想方設法地結識她,並將她娶為自己的愛妾。
然則郎情妾意的美滿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李億正妻裴氏聞訊,從鄂州追到長安,大鬧不休,逼令丈夫休掉魚玄機。裴氏來頭可不小,出身名門望族河東聞喜裴氏。這一家族聲勢極為顯赫,公侯一門,冠裳不絕。自秦漢以來,先後出過宰相五十九人,大將軍五十九人,中書侍郎十四人,尚書五十五人,節度使、觀察使、防禦使二十五人,刺史二百一十一人,太守七十七人;封爵者公八十九人,侯三十三人;與皇室聯姻者皇后三人,太子妃四人,駙馬二十一人。可謂豪傑俊邁,名卿賢相,摩肩接踵,輝耀前史,茂鬱如林,代有偉人,彪炳史冊。能與這樣的家族聯姻,本身就已經是難得的榮耀,更何況還於仕途大大有利。在妻子的壓力下,李億雖然萬般不捨,最終還是採納友人的建議,暗中將魚玄機送回鄂州老家。但後來不知何故,魚玄機又獨自返回長安,並到咸宜觀出家為女道士。不久,老觀主一清鍊師病死,魚玄機即接任為觀主,並在觀門處貼出了「魚玄機詩文候教」的紅紙告示,從此名噪京華,成為文人雅士爭相交結的對象。不過一年前開始,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她突然又一改常態,拒絕再出面應酬,甚至為此得罪了不少權貴。行事如此神祕的女子,既令人嚮往,又無從把握。
自魚玄機踏入花廳的那一刻起,黃巢的目光便幾乎再沒有離開她。當然,矚目她的不僅是黃巢一人,她無可爭議地成為全場的焦點。就連一直一臉愁苦的杜荀鶴也舒展了眉頭,好奇地盯著這個矯矯不群的美麗女道士。尉遲鈞愣了好半天,才趕上前來,客氣地道:「鍊師雅量高致,今夜光臨寒舍,當真令蓬蓽生輝。」力請她坐首席。魚玄機本就有疏曠不拘、任性自用之名,也不十分推讓,便坐了上座,在一干男子的目光中,依舊神態澹定。
尉遲鈞一一介紹眾人後,她先從懷中取出一本黃麻紙冊,起身奉給裴玄靜道:「聽聞娘子新婚大喜,倉促之間,無以為備。這本《道德經》為我手抄,區區微物,聊以為賀。」孰料裴玄靜歡喜異常,鄭重接過,道:「今日得見鍊師,三生有幸,日後還要多向鍊師求教。」
她雖言語懇切,然而魚玄機閱人無數,受過的奉承實在多不勝數,並不以為意。只有一旁的李言聽了十分駭異,他知道妻子從不讚許他人,眼下竟說出「三生有幸」這樣的話,可見她是何等讚賞魚玄機。一念及此,內心深處不禁隱隱約約地煩惱起來,到底為什麼心煩意亂,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魚玄機又見裴玄靜一身玄服,頭上的銀釵也過於素淡,便拔下自己頭上的珊瑚如意簪,道:「今日一見,甚是有緣,我與娘子互換髮簪,留個紀念,如何?」裴玄靜明白她出於好意,當即取下自己的銀釵,二女相互為對方插上。
韋保衡拍手笑道:「魚鍊師到了,可多了不少雅趣。」回身便叫道,「陳韙,還不快吹玉笛,請魚鍊師雅正。」卻發現背後的座席上空無一人,陳韙並不在此。韋保衡只好乾笑道:「這豎子多半又去茅廁了。他腸胃不好,宴會上總是如此掃興。」
正說著,陳韙走了進來。韋保衡面色一沉,剛及發作,魚玄機突道:「無妨,韋公子毋須介懷。」韋保衡聽到她主動跟自己說話,頓時眉飛色舞,喜笑顏開,哪裡還顧得上去呵斥陳韙。又道:「若是得李可及將軍唱上一曲,也是人間仙樂。」一眼望過去,這才發現李可及並不在席間,原來他已經自要一間客房去歇息了。魚玄機驚訝地道:「原來他也在這裡。」張直方冷笑一聲,道:「他不在更好。魚鍊師,這就請你將酒令取出來罷。」
當下魚玄機取出酒令,說明遊戲規則,原來這酒令每一句都是唐詩,頗為雅致。眾人見她目光眉彩,奕奕動人,大多為其風姿神韻所傾倒,說是玩酒令,其實都在暗中品度美人。尤其尉遲鈞更是驚詫,原來這位芳鄰是如此大方可人,並無傳說中那般怪異。他急忙吩咐廚下多備最拿手的酒菜,再開兩桶葡萄酒,又另外多烤了幾張古樓子。
這一場歡宴,一直持續到凌晨五更天晨鼓響時才結束。關門鼓敲八百下,晨鼓總共要敲三千下,自五更二點由宮內「曉鼓」聲起,之後每條街鼓次第敲響。眾人中只有張直方酒飲得多了,被侍女扶去客房睡。李言本待中途退席,但見裴玄靜並無去意,也只好陪著。
晨鼓一響,即表示夜禁結束,坊門打開,街上亦可通行。韋保衡還要上朝,先行帶著陳韙離去。告別時猶自依依不捨,對魚玄機道:「幾日後我家有個宴會,若得鍊師大駕光臨,定然增色不少。」魚玄機笑道:「我已經不再參加酒宴。韋公子盛情,只能心領。此次破例,只為張直方將軍應承了我一件要事。」韋保衡碰了個軟釘子,一時說不出話來,訕訕離去。
當下尉遲鈞叫人領李言、黃巢等人先去客房休息,李言卻道:「我們也該走了。」尉遲鈞知他原定今夜要舉行婚禮,不便強留,急忙命人去叫醒車者,準備車馬。黃巢本欲送李凌等人一程,卻又顧及還須去尚書省報到,遞送文解與家狀,再辦結款通保的手續,便自去客房睡了。
魚玄機與眾人一一辭別,禮數甚是周全。剛出勝宅,李近仁跟將出來,在後面叫道:「鍊師!」魚玄機停下腳步,會意地站在坊道旁,等李近仁近身,才低聲道:「宴會上一直不大方便問李君,你……不是已經回江東了麼?」李近仁遲疑道:「嗯……這個……我有幾件事想告訴鍊師……」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下,警覺地望著魚玄機背後。魚玄機回頭望去,李可及正從勝宅中匆忙出來。他看到魚玄機後,愣了一下,也未打招呼,便轉折向東門而行。
魚玄機望著李可及的背影,似乎對他的冷漠有些意外,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頭道:「李君欲言何事?」李近仁道:「這個……說來話長……」魚玄機見他欲言又止,便道:「很急麼?我今日還有事要辦,得先去趟鄠縣。」李近仁一愣,問道:「是去看溫庭筠先生麼?」魚玄機點了點頭。李近仁躊躇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道:「那我便長話短說,我昨晚看見……」
不及說完,崑崙飛也似地奔了出來,氣急敗壞地叫道:「遭盜賊了!遭盜賊了!」魚玄機吃了一驚,急忙問道:「府上可丟了什麼貴重財物?」崑崙哭喪著臉道:「奇就奇在我家王子殿下寶櫃中的金銀珠寶一件不少,只有裴家娘子的嫁妝銀菩薩丟了!二位請先回,小的還得趕去萬年縣衙報官。」急急而去。
魚玄機與李近仁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露出狐疑不解的神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裴玄靜昨晚才到,偏偏銀菩薩於昨晚失竊,下手者必是內賊無疑。不僅二人這般想,就連素有度量的尉遲鈞也這般猜測。銀菩薩是他特意交代甘棠妥為收藏之物,偏偏在他手中失竊,負疚之心更重。而李言更是煩悶,他身為縣尉,盜賊竟然在太歲頭上動土,趁他娶親之時盜走新娘的嫁妝,如何叫他不氣惱。只有裴玄靜依舊平靜,令人詫異。
忽見得魚玄機去而復返,進來安慰了裴玄靜幾句。又道:「娘子既然一時還不得離開,不如先去咸宜觀逛逛。」李言正欲阻止,裴玄靜已經一邊答應,一邊站了起來。尉遲鈞道:「如此甚好。兩家離得也近,一旦有事,我即可派人去知會。」裴玄靜應了,自跟著魚玄機前去咸宜觀。侍女綠翹來開門,見有客來,急忙趕去烹茶。裴玄靜見她右腿有殘疾,行走多有不便,忙道:「不必勞煩。我四下隨意看看。」綠翹笑道:「娘子遠道而來,又值新婚大喜,定要飲一杯綠翹自製的菊花茶才行。」說著一瘸一拐地自去了廚下。
魚玄機也笑道:「娘子不必客氣。綠翹名為侍女,實則與我情同姊妹。」一邊說著,一邊領著裴玄靜四下閒逛,介紹道:「這裡本是睿宗皇帝李旦未登基前的舊第,後來玄宗皇帝之女咸宜公主在此出家,便改名為咸宜觀。」其實一進觀內,裴玄靜便發現這裡的建築雖然恢宏凝重,但卻大多陳舊殘破,尤其牆壁上的壁畫色彩已然大片剝落,昭示著歲月的無情和滄桑。魚玄機見裴玄靜微微流露出惋惜之意,當即觸道:「昔日開元年間,此地何等熱鬧?如今盛世不再,竟落得這般蒼涼。天運有升沉,人事有盛衰,即此可以想見一斑。」忍不住嗟歎了幾聲。
裴玄靜聽了大為驚訝,她初次與魚玄機見面,只覺得她是個爽朗而大方的人,待人處事周到有禮,一望便是個見慣大場面的女子。但聽了適才的話,方知道她的內心遠不像她的外表看起來那麼簡單,她有一顆不甘蟄伏的心。一般人當此情形憑弔,均會傷懷愧疚興旺一時的咸宜觀終在自己手中衰落,這魚玄機卻獨獨不同,她的話意,竟似認為一地之興與天運人事有莫大關係,更有悲憫現時之意。不知怎的,聽了這番感懷後,裴玄靜突然回想起在陝州見過的那些饑民,素來沉靜的她,心中竟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哀涼。
又見咸宜觀地方不小,卻人丁凋零,寂寥中自有一份慘澹。問起才知道之前也有過幾名道友,卻耐不住寂寞和清貧,有還俗返鄉的,有與男子私奔的,先後各奔前程去了。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