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跟人一樣，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是住在裡面的人賦予的，所以房子跟人一樣，會成長，也會衰退老化也會死亡；每一棟房子都和某些人的生命歷程緊密的牽連著。同時它也反映了都市興衰和社會型態與經濟變遷的影響。某些情況下，利用率不高的房子就被閒置了。沒有人使用照顧的房子損壞得比想像還快，於是維修似乎划不來，然後它就被廢棄了。就像醫院裡並不是只有老人，我們眼中的破舊老房子也許上百年，但也有些卻是年輕許多也許不過二三十年歷史，甚至更短。

說到老房子，我都得用我老家的房子作為範例。這房子在我出生前，父母結婚前幾年就蓋好了。對這個房子最深的記憶除了像走在曠野的颱風夜之外，小時候我常在大雨的寒冷裡醒來徹夜忍受骨節錐心的疼痛。上學之前的雨季我常在前門的格子窗後觀看屋簷的水依次滴答在台階上的漣漪，在圓弧消長與節奏的奇幻中沉溺。後廂房祖母睡的是架高的塌塌米房，有著日式紙糊的四片拉門。每隔一段時間，媽就會買拉門專用的日本紙重新糊過。這房間窗子下半的毛玻璃上我看到用色筆畫的，童稚的一列冒著蒸氣嘟嘟駛過的火車，那是堂兄住在這兒時留下的痕跡，這個窗子在後院圍上竹籬之前本來是可以看到進出車站的每一列火車。

據風水說法，頭大尾小的菜刀形屋子不利人居，這根本就是胡說。因為傳統式的連棟房子就一定是這種格局。前面是商店或客廳與神案，神案後方是主房，一條走廊連接一或兩個次房，後面只蓋一邊是灶間和廁所或工具兼儲藏室，空下來的就是採光的後院。有些人家的後院就跟鄰戶合併使用，養一群雞鴨，也是小孩的遊戲空間和晾衣場。我家的後院是早上洗臉，中午洗菜殺魚，過年時殺雞作年糕的地方。它的主角是一個水泥砌成的蓄水槽，搭配一代代手工抽水幫蒲，直到被電動抽水馬達取代。我最愛玩水，早上刷牙用不了我多少時間，洗臉可是我不得了的儀式，每次都不知道要用掉多少盆子的水洗手洗盆洗毛巾。水槽的出口是一小段玻璃瓶的瓶嘴鑲嵌的小孔，塞著酒瓶子，保利達或是其他各式的軟木塞。

這棟老房子在七十多年前可算是稍高人一等的小豪宅了，除了全磚造，混凝土地面，還有紅瓦屋頂和進口木頭雕線的嵌花後玻璃大門，上面還有精緻而劉線的銅製把手。最特出的是幾乎當時的房子都沒有的蹲式廁所。記得中小學時到親戚家同學家，都會聞到他們擺在陰暗的房裡八腳眠床後面，用花布簾子圍著的尿桶發出的，強烈的氨摩尼亞衝鼻的氣息。在架高的蹲廁旁是裝有男用尿盆的浴室，使用的是大木浴桶，還有一個是鑄鋁的大澡盆，泡在裡面搓腳還會發出嗡嗡的共鳴聲。
 

老家的灶也從磚砌燒土煤與木材的時代開始，轉成乾煤，到成型泥媒球，一直都用著兩口大生鐵鑄鍋木製到旅製的大鍋蓋，和一口有沿的鑄鋁釜鍋，配的是厚重的，像翻面的日本木屐般的兩吋厚的木頭鍋蓋。年節時蒸籠就會出現，一疊高高的木竹大蒸籠冒著蒸氣和年節特有的騷動氣氛還有富足與幸福的味道。貓最懂得啦，大貓小貓最愛睡在灶坑下的爐渣裡，睡得像一團團的烤蕃薯，也不怕身上著了火。
 

老爸年輕時極愛拍照，每到年節聚會必要拍全家福，隨著年歲漸長，大家卻越來越不愛配合，所以大合照的頻率也越來越低。老家的照片，大都在陽光的家門口，從我和姐姐被報在懷裡，然後穿著開檔褲推著學步車，然後小毛頭接二連三的冒出來，那個高大的嵌玻璃大門洗石子門面左右對偁的木格子護窗數十年似乎都是一個不變的容貌。那個大門，除了晚上睡覺，和極為特別的時期，是從來不會在白天關上的，除了照相的時候，還有，那年冬天，父親出了車禍住院那一年。

 

打開的大門，是對稱的透天屏堵左邊是房門右邊是走廊，都掛著繡有傳統鴛鴦的白色門簾(布籬)。中間是一幅竹林觀音和金童玉女，下方是關公周倉。很漂亮的神案，供著一位神氣的武將，祖宗牌位，小案桌，燭臺，供物。左右對聯，右邊還有掛鍾。左邊的門經常是不開的，曾經這而就擺著唱機，我聽著是周旋和日本的愛染桂，披頭的成名曲，還有哈泰利，還有英文教學唱片。八仙桌有大大小小的車只裝飾，也是我和玩伴的火車廂和宮殿，後來有一次我膽大包天的爬上八仙桌上去午睡，恍惚之間看到一尊大花臉神像跑到我家作客，就坐在上面的案桌上。後來小妹養了一隻黑貓，牠最愛坐在案桌的左邊，一動也不動，就像入定了一般。後來祖母也隨著全家皈依耶穌，神位神像都被廢了，在我心目中無價的供案桌也不知流落何方。

房子和人一樣都有壽命的限制，我們不可能留駐時間，也不能留戀逝去的，會敗壞的一切。回去看到老媽祖廟口那兩尊獅子的頹壞，和宮廟整修後塑膠花一樣的外貌，寧願在記憶裡找回那些活生生的，不死的老樹。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