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 約法 拉 盛 派 克 街 八 十 七 號 一 樓 的 女 郎們（上） 

                                              余國 英

       「 我 姓 尤 ， 尤物 的 尤 ， 名 字 叫 金 妮 。 藉 貫 上 海 。 」 難 怪 一 口 普 通 話 被 她 說得 好 像 是吳 儂 軟 語 一 般 嗲 聲 嗲氣 。

       「 年齡 嗎 ？ 與 妳 差 不 多 吧 。 」 她 對 我 一 笑 ， 長 長 的 鳳 眼向 下 彎 ， 薄 薄的 紅 唇 向 上 挑， 雖 然 不 見 得 特 別 漂 亮 ， 但 也 自 有 其 嫵 媚 動 人之 處 ， 尤 其 是 她 那 長 長 的 捲 髮 又 烏 亮 又 蓬 鬆 ，看起 來 挺 迷 人 的 。

        「 是 嗎 ？ 我 今年 才 ‧ ‧ ‧ 」 正 在 替 她 填表 的 我 ， 停 下 了 筆 ， 詫 異 地 再 看 了 她 一 眼 ， 怎麼 可 能 與 我 差不 多 大 呢 ？ 她 看 起 來 沒 有 卅 ， 也 有廾 七 、 八 的 樣 了 哩 ！

       「 嘻 、 我 想 我們 實 際 年 齡 是 差 不 多 的 ， 我 經 歷 比 妳 多 ， 目 前 可 能 看 起 來 老 練些 。 妳是 學 生 吧 ？ ‧ ‧ ‧ 啊 ， 由 台 灣 來 的 留 學 生 ， 唔， 研 究 生 。 等 我 找 到 事 ， 找 個 有錢 的 愛 人 ， 有 錢 、 有 身 份、 保 養 得 好 ，一 定 會 看 起比 實 際 年 齡 年 青 的 。 」 金 妮 用 她 的 鳳 眼 看 著 我 ， 很肯 定 地 說 ， 又 笑 了 一下 。

          大 陸 上 的 人 將配 偶 叫 愛 人 ， 這 點 我 們 都 知 道 的 ， 只 是天 下 居 然 有 將 這 些 論 調公開 講 出 來 ，而 且 講 得 如 此 理 直 氣 壯 的 人 ， 真 是不 可 思 議 ！ 不過 ， 我 發 現 她 這 種 狀 似 直 言 的 態 度多多 少 少 減 少 了 別 人 對 她 的 警戒 性 ， 也 虧 得 她 愛 笑 ， 因 為 不 笑 時的她 似 乎 給 人 一 種 很 精 明 的印 象 。

       「 地 址 ？ 」 我問 。 繼 續 填 表 。

       「地 址 當 然 是這 裡 囉 ； 紐 約 法 拉 盛 派 克 街 八 十 七 號 一 樓 。」 金 妮 回 答 。

        「 要 先 繳 相 當於 兩 個 月 房 租 的 錢 ； 一 個 月 的 錢 是 押 金 ， 另 一 個 月 的 錢 是 第 一個 月 的房 租 。 」 受 姑 媽 之 託 這 裡 做 單 身 女 二 房東的 我 伸 出 二 個 手 指 ， 公 事 公 辦地 對 她 說 。

       「 好 ， 這 裡 是二 張 支 票 ， 一 張 算 付 押 金 ， 另 一 張 是 第 一 個 月 的 房 租 。 」 金 妮立 刻 由皮 包 裡 取 出 一 本 支 票 薄 來 刷 刷 地 寫 好 簽 完 名 之 後 ， 很 爽利 地 將 二 張 支 票 交 到 我 手 中 ， 站 起 來 提了 她 的 箱 子 朝 我 剛 才 領她 去 看 過 的那 間 房 間 像 風 擺 楊 柳 一 般 地 的 擺 了 過 去 。

         我 低 頭 看 手中的支 票 ， 支 票 上 嘿 然 印 得 有 她 的 英 文 名 字 呢 ！

         金 妮 住 進來 之 後 ， 每 天 早 出 晚 歸 找 工 作 。 她 身 上 穿 的 套 裝 ， 腳 下 踩 的 高跟 鞋 ， 肩 上揹 的 皮 包 以 及 手 中 提 的 真 皮公 事 袋 都 是 些 質 料雅緻 的 精 品 貨 色 ， 正 是 目 前 最 流行 的 高 級 職 業 婦 女的 模 範 裝 扮 。 不知 道 的 人 一 定 會 以 為 她 住 在 什 麼 高 級 公 寓 呢 ， 絕 對 想 不 到 她 是我 們 這 種 單 身雜 居房屋 的 女 房 客 。

          這 幢 房 子 座 落在 一 家 庭 住 屋 的 社 區 之 內 。 姑 媽 買 來 之 後 就 將 它 隔 成 很 多 間分租 給 很 多 男 女 房 客 。 按 紐 約 的 法 律 規 定 一 家 庭 的 房 屋 只 能 有 一間 廚 房 。 我 們 的 大 廚 房 及 小 浴室 都 在 樓 下 ，由 我 們 全 體房 客 們 公 用 。 樓 上 清 一 色 是 男房 客 ， 有 一 人 一 間 的，也 有 二 人 合 住 一 間的。 樓 下 一 樓 除 了 公 用 的 廚 房 及 浴 室 之 外 ， 只 有 二 間 臥 室 一 個起 坐 間 ， 由 我 、 蔡 淑 婉 及 新 搬 進 來的 尤 金 妮 居 住 。 因 為 我 是 個不 用 付 房 錢 的 二 房 東 ， 所 以 我 的 那 間 最 差 ， 她 們 兩 人 進 來 出 去都 必需 經 過 我 那 由 起 坐 間 改 裝 的 房 間 ， 我 只 得 用 屏 風 及 衣 櫃 擋出 條 通 道 來 讓 她 們 通 行 。

         每 次 尤 金 妮 由我 身 邊 經 過 時 ， 總 是 飄 過 一 陣 香 風 。

       「 喂 ， 國 英， 恭 喜 我 罷， 我 找 到 了 好 幾 件 事 了 ， 現 在 已 經 選 中 了 新 世 紀 建材 公 司 ，明 天 就 開 始 上 班 了 。 」 才 不 幾 天 ， 金 妮 就 笑 嘻 嘻 地告 訴 我 ， 人 未 到 香 先 到 。

        「 新 世 紀 ？ 太巧 了 ， 住 在 你 隔 壁 的 那 位 女 房 客 也 在 新 世 紀 工 作 ， 做 的 是 會 計工 作 。」 我 替 她 高 興 ， 放 下 正 在 做 的 功 課 ，抬 頭 對 金 妮 說 。

         「 妳 說 的 是 蔡 淑 婉 嗎 ？ 新 世 紀 在 找 人 的 消 息 還 是 她 告 訴 我 的 呢 。 她 那 裡 會 什麼 會計 ， 只 不 過 新 世 紀 徐 老 闆 的 太 太 是 她 的 表 姐 ， 將 她 硬 塞 進 去 做 什 麼 見 習 生 ， 學 學 薄 記 做 做 流水 帳 而 己 。 」 金 妮用 她 那 塗 了 鮮 紅 指 甲 油 的 手 將她那 捲 捲 的 長 髮 向 後 推 了 推，口 無 遮 欄 地 說。

       「 那 他 們 僱 妳做 什 麼 呢 ？ 」 我 問 。

 「 做 徐 老 闆 的 行 政 助 理 。 」 她答 。

 我 本 想 問 她 行政 助 理 不 就 是 女 祕 書嗎 ？ 不 過 金 妮 不 等 我 開 口 就 先 問 我 。

      「 妳是 學 什 麼的 留 學 生 ？ 」 金 妮 問 。

      「 化學 糸 的 研究 生 。 」 我答 。

      「 哼， 學 化 學的 畢 業 以 後 就 只 能 在 實 驗 室 裡 做 研 究 工 作 了， 跟 本 無 法 與 現 實社 會 接 觸 ， 將 來 也 只 能 嫁個 男 書 呆 子 ， 一 輩 子 吃 嘛 吃不 飽 ， 餓 又 餓 不 死 。 」 金 妮 未免 也 太 不 顧 忌 了 ， 居 然 當 著 我 的 面 說， 說 完就 盯 著 我 看 ， 輕 輕 地 一 笑 ， 嘴 角 很 迷 人 地 挑 了 一 挑 。 

「 那 妳 將 來 要 嫁 什 麼 樣 的 人 呢 ？ 」 我 好奇 地 問 。

這 時 蔡 淑 婉 剛好 由 外 面 回 來 ， 聽 見 我 們在 談 論 這 樣 的 題 目 ， 就 將 腳 步 放 慢 了 下 來 。

       「 當 然 是 像 新世 紀 的 老 闆 徐 立 萬 那 麼 富 有 的 男 人 囉 。 」 尤 金 妮 一 面 由 皮 包 中掏 出 一個 鍍 金 的 香 粉 盒 來 補 妝 ， 一 面 面 不 改 色 地 說 。

       「 表 姐 夫 己 經 四十 歲 了 ， 當 初他 們 初 到 美 國 來 時 ， 與 我 表 姐 住 在 倉 庫 中 吃 生 力麵 起家 ， 才 做 到 今 天 這 樣， 並 不 是 天 生 下 來 就 發 財 的 。 」 淑 婉忍 不 住 插 嘴 說 道 。

      「 難怪 妳 表 姐 一 付 老 阿 媽 像， 跟 徐 老 闆 站 在 一 齊 倒 像 他 的 老 媽 媽一樣， 遠 不 及我 跟 他 般 配 。 」 金 妮 將 鳳眼 彎 了 一 彎 。

     「 金 妮 ， 不要看 我 表 姐 有 點 土 氣 ， 可 是 又 兇 又 厲 害 哩 ！ 」 淑 婉 警 告 金 妮 。

        「 唔 ？ 怎 麼 個兇 法 ？ 又 如 何 厲 害 ？ 講 點 來 聽 聽 。 」 金 妮 又 推 了 一 下 她 那蓬 鬆 長 髮 ，在 我 桌 邊 拖 過 一 張椅 子 ， 打 算 來 坐 下 來 仔 細 好 好 地 談 談天 的 的 樣 子 。

        「 有 次 徐 家 的 傭 人 說 先 生 看 起 來比太 太 年輕 些 ， 她 聽 了 很 不 受 用 ， 當 場 就 把那 傭 人 辭掉 了 ， 說 她 情 願 自 己 動 手 做 家 事 ，也 不 肯 受 傭 人 的 氣。 」 淑 婉 很 認 真 地 說 。

        「 她 整 天 在 家做家 務帶 孩 子忙 成 黃 臉 婆 ， 不 怕 人 家把 她的 丈 夫 釣 走 嗎 ？ 」 金妮 好 奇 地 問。

       「 釣 有 婦 之 夫！做 小 老 婆 嗎 ？ 那 有 什 麼好 ？ 」 淑 婉 不 屑 地 問 。

       「 當 然 不 是 做 二奶 ， 沒 名 沒 份 ， 等 妳 要 離開 他 時 ， 一 份 錢 也 分 不 到 。」 金 妮 又嫵 媚 地一 笑 。

       「 可 是 有 家 庭 有 事 業 的 男 人 也 不 是 那 麼 容 易 肯 跟 太 太 離 婚 來 娶 妳 呀 ！ 」 淑 婉辯 道。

       「 有 時 情勢逼 得 她 不 肯 也 得 肯 的 啃 ！ 」 金妮 笑 著說

       「 什麼 樣 的 情 勢 ？ 」 淑 婉 問 。

       「 很 難 說 的 ，例 如 別 的 女 人 跟 她 丈 夫 同 出 同 進 雙 宿 雙 飛 了 ， 她 還 帶 了 孩子 在 家 中 對著 結 婚証 書 唱 歌 呀？ 」 金 妮 下 結 論 似 地 說 。

         我 見 金 妮 她 們說 得 愈 來 愈 離 譜 ， 失 去 了 繼 續 聽 下 去 的 興 趣， 又 埋 頭 苦 讀 起 來， 明 天還 要 考 試 呢 ！

          開 始 上 班 之 後， 金 妮 不 但 每 天 搭 淑 婉 的 車 上 下 班 ， 而 且 兩 人 幾 乎 到 形 影 不離 的 地 步 ， 整天 吱 吱 喳 喳 談 個 不 停 ， 似 乎 都 是 金 妮 講 話 的 時 間 比 較 多 ， 而 且 大多 是 在談 有 錢 男 人這 樣 一 成 不 變 的 題 目 ， 今 天 下班 時 ， 兩 人還 是 在 研 討 她 們 那 富 男 論 。

        「 依 我 看 ， 在紐 約 法 拉 盛 的 商 人 中 ， 徐 立 萬 可 能 是 數 一 數 二 的 了 ， 公 司 有 兩 輛大 卡車， 一 輛 麵 包 車 ， 來來 回回 運 貨 ， 每 天 上 萬 的建 築材料進 進 出 出 ， 公 司 又 沒 有別的 股 東 。 」 金 妮 說 。

        「 其 實 醫 師 賺錢 也 很 多 ， 又 不 怕 虧 本 。 」 淑 婉 表 示 了 自 己 的 意 見 。

        「 醫 師 賺 錢 是有 底的 ， 因 為 他 們 是 靠 自己 的 時 間 來 賺 錢 ，一 個人 每 天 最 多 不 過 廾 四 小時 ， 有限 的 啦 ， 不 像 商 人 用 錢 來 滾 錢 ， 可 賺 的 錢 是 沒有 底 的 。 」 金 妮 還 是 堅 持 她 自 己 的 看 法 。

        「 金 妮 ， 我 有重 要 事 情 找 妳 。 」 我 見 她 們 喋 喋 不 休 ， 就 扳 著 臉 ， 揚 揚 手 中 銀 行 寄來 的 信 封,走到 她 面 前 ，攔 住 她 的 去 路 。

        「 不 要 這 樣 如 臨 大 敵 的 樣 子 ， 我 又 不 會 逃 跑 ， 妳 跟 我 到 我 的 房 間 裡 去 說 罷 。」 金妮用 手 攏 了 攏 她 長 長的 捲 髮 ，很 冷 靜 地對 我 說 後，就在 前 面 領 路 ， 要 我 跟 在 後 面 ，如 此 一 來 ， 蔡 淑 婉就 不 得 不 先 回 自 己 的 房 間 了 。

          金 妮不 慌 不 忙 地將 她 的 房 門 略 略 掩 了 一 下 ， 並 沒 有完 全 關 起 來 ， 好 像 特 別 要表 示 並 不 怕 別 人 聽 見 我 們 的 對 話 似 的 。

        「 喂 ， 尤 金 妮， 妳 的 房 租 的 支 票 被銀 行退 票 了 ， 我 不 但 沒 有 領 到 半 分 錢 ， 反而 被 銀 行罰 了 二 拾 元 美 金 。 」 我 沒 有 好 氣 地 將 銀 行 退 回來 的 支 票， 以 及 銀 行 的 罰 款 單 由 信 封 內 一 併 取 出來 給 她 看 。

        「 喂 ， 喂 ， 我 親 愛 的 女 二 房 東 ， 不 要 那 麼 激 動 。 喏 ， 這 裡 是 二 個 月 房 租 的 現 金 ，外 加 二 拾 元 ， 一 文 不 少， 妳 親 自 點 一 點 。 」 金 妮 打 開 皮 包取 出 一 個 準 備得 好 好 的 厚信 封 ， 對 我 嫵媚 地 一 笑 。

她 這 一 招 倒 是出 我 意 料 之 外 ， 我 愣 了 一下 之 後 ， 立 刻 伸 手 接 過 信 封 ， 當場打 開 取 出 現 金 來 數 一 數 ， 七 百廾 元 ， 一 文 不 少 。 心 裡 不 得 不 承認 她 不 簡 單 ， 當 初 開 支 票 給 我 的 時 候 一 定 早 就 知 道 戶 頭 裡 沒 有 足 夠 的 錢 了 ， 可 是 當 時 她 取 出支 票 薄 時 神 色 那 麼 篤 定 ， 簽 起 名 來 毫 不 遲 疑 ， 那 時 她 還 沒 有 找 到 事 情 呢 ！

          我 想 我 真 的 不得 不 對尤 金 妮 要 另 眼 相 看 了 ，她 連 銀 行退 票 要罰 廾 元 的 事 都 一 清二 楚 的 ， 但 郤 守 口 如 瓶 ， 從 來 不 曾 提 過 ， 可 見 她 並 不 是 對 每 件事 都 口 無 遮 攔 的 哩 。

          尤 金 妮 上 班 還不 到 一 週 ， 這 筆 現 金 那 裡 來 的 呢 ？ 向 蔡 淑 婉 借 的 嗎 ？ 不 太 可能， 蔡 淑 婉 自 己 也 不 過 是 個 薄 記 見 習 生 ， 賺 的 薪 水 恐 怕 連 自 己 都 捉 襟 見 肘 ‧ ‧ ‧ 我 正 在 心 裡 胡 思亂 想 時 ， 突然 有 人 在敲 她 那 半掩 著 的 房 門。

         她 丟 下 我走 過 去 開 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