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慣了「白宮」,在美國看見(比起國會)不算宏偉的總統住宅,才會想起「White House」的直譯其實是「白房子」。約定俗成是白「宮」,若說美國總統只是住在白「房子」裡,顯然不夠尊貴。
關係著深植我們心中的文化符碼。
前一陣子國父紀錄片的事端中,比擬孫中山,也數次提到「美國國父」是一個人,喬治華盛頓。事實上,在美國人從小到大的認知中,「國父」這個名詞,所謂「Founding Fathers」,從來以複數形出現。常是七個甚至七個以上,富蘭克林、傑佛遜、麥迪生、約翰亞當斯、漢彌頓等等,包括互有重疊的兩批人,簽署「獨立宣言」(the Signers)以及草擬憲法(the Framers)的都是他們的「Founding Fathers」。
單數與複數,關係著身上的文化符碼,也關係著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方式。
不習慣多元辯證的頭腦體操,我們寧可把複數化約為單數,習慣的是一條傳承的直線。多年的教科書上,印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再傳國父再傳蔣公,如此相繼不絕,如同一棒接一棒的線性銜接,固然因為孫中山在民國十年說過他自己的思想基礎就是「道統」(他這麼說,多少也因為這傳統說法易於讓人接受),若把歷史現場移回當年,理解孫中山的時代背景,就會明白領導權逐漸如同父子嫡傳,當時有一個轉折,涉及孫中山在二次革命後的挫折心境。
討袁的二次革命徹底失敗,眾叛親離的情形下,孫中山開始覺悟自己是個木偶,是個假黨魁,他重建的中華革命黨不能重蹈覆轍,因此「凡入黨各員,必自問甘願服從文一人,毫無疑慮而後可」,黨員需要向孫先生宣示效忠並蓋上指模,黨證也開始放置他一人的照片,其實,在孫中山周遭,從來都有些思想與戰略不遜於他的黨人,卻在孫所覺悟的敗因之下,黨的決策趨向於一人!
到了後世,包括革命事蹟也歸於興中會到同盟會的直線傳承,自動刪節了與「興中會」一樣重要的「華興會」,也淡化了以「休休之容靄靄之色」而受人愛戴的英雄黃興。
在後世,講起辛亥講起黃花崗,常只浮現孫中山的身影,一來因為從孫逝世後事關政治傳承的造神運動,二來更重要地,其實也與我們身上的文化符碼符合。換句話說,人們在心理層面上,也期盼有助於「鞏固」領導中心的單一領袖。
多年後,法國史學家白吉爾所寫的《孫逸仙》書裡,「他(孫逸仙)的民主概念,似乎必然合理化建立威權政府以確保國家發展」,在公共的領域,當年那聚於孫一人的光環,多少預示著中華民國從訓政到憲政何以在威權統治中一波三折,但在對個人的理解上,我們卻可以由衷理解孫中山縱使氣質上開闊包容,始終是最富樂觀精神的夢想家,在諸多頓挫之後,為什麼愈到晚年他愈急切,彷彿返祖現象,像某些批評他的人士(包括胡適)說的,中山先生捧出綱常名教,在黨內愈像一位舊道德的捍衛者。
畢竟,文明這張斑駁的網上,豈有一根無色的絲?
有趣的是,對他們那一群「國父」,美國人其實是相當親近。從家居到韻事到跟奴隸間的關係都耳熟能詳,包括買黑奴的牙齒做假牙(華盛頓)與去巴黎買時尚衣服給心愛的女奴(傑佛遜),既是人性面,也是當年那個時代的必然,反而增加美國人對這些「國父們」的同理心以及更重要的…相親近的感覺。(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