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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9/25 10:38:13瀏覽418|回應0|推薦0 | |
十字路口
科學與佛學之間是否有對話的必要?欲探究竟首先得釐清兩者的研究範疇,再探討佛學(和一般的性靈學)是否可以適切地彌補科學的不足,尤其是在倫理、個人轉化、認識自我和真實的性靈方面。佛學向來所重視的問題,也是現代物理學的基本問題,因此,科學是否也有助於佛學對真理的探索? 馬修·李卡德(以下簡稱馬):你從越南到美國,在那裡以天體物理學家揚名,這一段歷程相當令人欽佩。請問,是什麼原因使你投身科學? 鄭春淳(以下簡稱鄭):一九六○年代陸續有許多重大發現,堪稱是天體物理學黃金時期,諸如探知「大霹靂」餘熱形成宇宙背景輻射;發現完全由中子構成的脈衝星(或稱波霎);確認在宇宙國家級附近的極遙遠太空天體中,類星體釋出極強大的能量。我初到美國的時候,人造衛星探測太陽系已進入全盛時期,我還記得當時在教室屏幕上觀看太空探測船「水手號」傳回第一批火星表面照片時的驚詫之情。那些乾燥、荒漠的照片告訴世人,火星上沒有智慧生物。 十九世紀天文學家所看到的運河,不過是沙暴所形成的視覺幻象。置身如此的知性激蕩氛圍中,我註定要成為天體物理學家。自此之後,我不斷透過最新型望遠鏡觀測,宇宙奇觀總是令我在驚艷的同時,思索它的本質、源起、演化和最後命運。 你認為科學生涯有什麼不圓滿之處?且不說別的,你拋開巴黎的生物實驗室,前往尼泊爾藏傳佛教寺院,就是個非常之舉。 馬: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化,是在逐漸引人入勝的人生意義探索上的一步。其實,我所做的不過是躍過一塊塊石頭,躍進一座座山谷,深入更為美妙的境界。我循着自己的熱情而行,同時盡量讓難得的人生沒有片刻虛擲。我有幸能在這三十年間隨侍多位佛教名師。這體驗雖是單純直接,卻也極為深邃,難以形容。人性和靈性圓滿一望而知,但智能、知識、美善、高貴、純樸、端嚴和圓融等尋常字眼卻不足以形容。 我認為,每個人應該及時而行的是,確實正視自己的人生,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當然,科學研究也很有意思,但我總覺得自己彷彿只是在點畫布上加上一個微細的色點,絲毫不知最後的構圖是什麼模樣。為此而放棄人生存在的特有機會是否值得?反之,在佛學裡,出發點、要達成的目標、達成目標的手段、途中的障礙,全都清清楚楚。你我只須返照自心就可以看到,我們的心往往是受制於我執,而這我執又源自深重的無知,不知自性和世間實相。這樣必須會使得我們自己和他人都受苦。我們的當務之急便是阻止這種事態,而發展愛和慈悲,循着開悟之道去除無明,就是達成這目標的手段。日久功深,自會產生有形的變化,創造出稀有的喜樂,排除時時助長狂熱的希望或恐懼。 既然如此,為什麼有跟科學家對話之舉? 馬:佛教哲學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研究實相(reality)的本質,而科學在洞徹世界本質上提供許多令人讚歎的見解。 鄭:我的研究工作經常會質疑實在、物質、時間和究竟,而每回碰到這類觀念,我總不免心想佛學如何處理這類問題,以及科學的實相觀如何響應佛教的實相觀。這兩種觀點究竟是相應還是相左,或者兩者毫無共通之處?我不曾涉獵佛經,缺乏解答這類問題的必要知識。 馬:表相背後是否有個確切的實相?我們把周遭的世界視為「真實」,但這現象界的源頭又是什麼呢?有情生命與無情生命、主體與客體之間又有什麼關係?時間、空間和自然律當真存在?兩千五百年來,佛教大德一直在研究這些問題,佛學文獻充斥着邏輯論述、概念理論、各層次現象界的分析,以及探索意識層和心性究竟本質的哲學論述。 鄭:你的意思是說,佛學是心靈科學?也就是說,它是一種與自然科學同義的科學——同樣是以觀察和數學語言為基礎的學科? 馬:科學的真實性不一定要依賴物理測量和複雜的方程式,一項假設的真偽,可以用嚴謹的方式進行內在體驗來驗證。佛法從分析入手之後,往往會採用「思考實驗法」,在心裡進行假設實驗,這種實驗雖無法以物理方式進行,卻能得出無可辯駁的結論。這種方法也廣為科學界採用。 鄭:沒錯。思考實驗在物理學上尤其極為有效,愛因斯坦和許多出色的物理學家,不但運用它們說明物理原理,更藉此指出物理條件上的弔詭之處。譬如說,愛因斯坦在研究時間和空間本質的時候,就想象自己騎着光粒子,在思索引力問題時,彷彿看到自己置身電梯內墜入真空。 據我所知,現代物理學的探索的確有很多方面出奇地響應佛學的考察,但不知佛學何以對現代科學,特別是物理學和天體物理學如此感興趣? 馬:當然,佛學主要關注的並不是科學,會對科學發現有興趣,只因佛學長時期以來一直在探討類似的問題。分別而不可分離的粒子,是否為世界的「築基要素」?它們是確實的存在,還是幫助我們了解真理的概念?物理定律是否不可變異,是否和「柏拉圖理想」一樣,有個實相的存在?不渲染表面上的協同之處,探討科學與佛學之間的相異和契合點,或許有助於我們深入了解這個世界。 佛學研究主要立基於透過生命直接體驗的知見,不受拘謹的教條所羈,隨時可以接納體察到的真正實相觀。它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彌合事物的實相和表相之間的差距。佛陀常勸誡弟子防範盲信之險。他說,「諸比丘,如智者得黃金,燒煉割截復礱磨,汝於吾言應思擇,勿以尊重而受持。」 但是,單純的累積知識還不夠。我的老師欽哲仁波切曾說,「如果累積知識學問只為求得名聞利養,讓自己變得有影響力和有名氣,那麼,你的心理狀態跟向富人揩油的乞丐無異。這種知識對人對己都沒有好處,俗話說得好——『恃才而驕』,若不能降伏牢繫於自己生命之中的負面傾向,如何成為別人的助力?你若自以為可以,就等於是身無分文的乞丐說要宴請全村一般,不過是笑話一句。」 修行生活成功的跡象不少,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經過幾個月或數年之後,我執日減,利益他人之念日長。倘若貪着、嗔恨、驕慢和嫉妒心依舊熾盛如昔,那麼你就是虛擲光陰,直下盲谷,愚弄他人。反之,自然科學的知識雖可使我們得以積極或消極地影響世界,對自身的影響卻相對偏小。科學知識既與善或利他無關係,顯然就無法創造道德價值觀。因此,我們需要思證科學,以心來察覺心,來去除造成自己和他人許多苦的根本虛妄。 鄭:據我所知,佛陀的教示基本上是很務實的。他說,生命的主要是自我改善,不是擔心宇宙的起源或物質的本質。 馬:有人向佛陀請教宇宙源起因緣時,不斷提到與性靈修為無關的問題,他默然以對。基本上,佛學就是開悟之道。因此,佛學為不同形式的學問,特別是在有益和雖有意思但對開悟幫助不大的知識之間,建立一套自然位階等級。 鄭:佛教所謂「開悟」是什麼意思? 馬:是結合無量慈悲的最高知識狀態。這時,知識不只是數據累積或把現象界分析到極微的敘述。開悟就是了解相對形式的存在(我們所見的事相)和究竟形式的存在(同一事相的本質),其中包括我們的心和外在世界。這種知識是對治無明的根本良方。 不過,我們所謂,不是指單純的信息不足,而是指不實的實相觀,使我們認為周遭事物都是恆久和實存的,或以為我是真實不虛的,從而導致我們誤認為倏起倏滅的喜樂或減緩痛苦為恆久的快樂。此外,這種也會使我們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之上。我們受到滿足我執的事物牽引,對有礙我的事物則心生厭惡。如此一來,漸漸地,心理混亂越來大,終至出現以自我中心為主的行為。無明相續不絕,破壞我們的內在平和。就這一點而言,我必須承認,知道星星的亮度和彼此間的距離或許有一定的實用性,但卻不能教導我們如何成為更完善的人。 鄭:這正是我認為佛學雖不重視知識,卻無礙我們靈性與道德演化及日常行為的理由。但不知了解宇宙的源起和最終命運,或時間與空間的本質,如何能協助我們臻於涅槃境界? 馬:又有一人請教佛陀有關宇宙學的問題。他掬起一把樹葉,問道,「我手中樹葉多,還是林中樹葉多?」「當然是林中樹葉多。」「如是,如是,我手中之葉代表的是終結苦的知識。」佛陀藉由這種方式開示,有些問題是多餘的。世間的學習廣大無邊,數量多如林中樹葉,但若我們所求的不過是開悟,最好是把心思完全集中在這個目標上,只彙集跟我們的追求直接相關的知識即可。 然而,經驗告訴我們,若要去除無明,須得正確了解外在世界和我執,乃至我們所謂「實相」的本質。佛陀於是以此做為他教示的中心主題。此外,他也強調我們所看到的現象和現象本質上的不同,以及這類混同所形成的不正效應。在光線幽暗的樹林里,見光照繩現,露出實相,恐懼自然消失。佛教的思擇結果顯示,個別的我和世間的外在現象並不是分離的,「我」與「人」之別純屬妄見,佛教稱實在的真實狀態為「空性」,或是沒有本質上的存在。我們最大的誤謬之一就是,相信自己的知見為具體實相。而這具體實相的觀念已主導西方哲學、宗教和科學思想兩千餘年。 鄭:不錯。一直到十九世紀為止,古典科學都主張客體都有個內在性的存在,受着明確的因果律所支配,但二十世紀初所發展出來的量子力學,非但大大減損此種物質基本成分皆有明確存在的觀念,更質疑世界是否受着嚴格的因果律所支配。佛教的空性觀似乎與量子力學的實在觀符合。不知你是否可以進一步說明空性觀的意義? 馬:佛教講空性即是事物的究竟本質,意思是說,我們所見的周遭事相,亦即我們這個世界的種種現象,缺乏自主性或恆久性的存在。但空性並不是早期西方評論家議論佛教思想所說的虛無或萬象俱寂。佛學根本就不支持虛無主義或「無」的信仰。空性並不是不存在。既然不能說真存在,自然也不能說不存在。《金剛般若論》說,「若人執空性,是雲不可救。」為什麼不可救?因為禪定空性雖可化解現象真實存在的信念,但若執着於空性本身,使得它變成信仰的對象,便會墜入虛無主義。因此,文中接着便說,「智者不執有,亦不執無有。」 在理解實相的真正狀態的這一部分,我們稱之為空性。佛學試圖理解所謂不可分割的物質粒子的存在或非存在性。依照佛教的說法,學習理解(現代科學有助於釐清)事相的根本不實性,乃是靈性之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性靈之學和世間學識相互發明,彼此增長。兩者的終極目標都是要去苦離難。 鄭:你提到這一點正好是我許久以來對科學界的疑惑。你有所不知,我十九歲前往加州理工學院,得以親炙諾貝爾得主和國家科學院院士等最偉大的科學家。當時我天真地以為,才氣和創意必然會使得他們在人生面、特別是人際關係上超人一等。我相當失望。你可能是偉大的科學家、是那個行業里的天才,但在日常生活上依然是無聊可厭。這不相稱的情況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心想,佛法或其它形式的性靈學,或許可以彌補科學的不足地方,特別是道德倫常上。 偉大科學家在人際關係上乏善可陳,科學史中不乏其例。堪稱除愛因斯坦之外最偉大的物理學家牛頓,就是個明顯例子。他對待倫敦皇家科學院同事的態度極為專橫,曾誣控萊布尼茲剽竊他所發明的微積分學(其實是兩人分別發明),又以惡劣方式對待對手——御用天文學家弗蘭史蒂德。更等而下之的是,勒納和史塔克這兩位榮獲諾貝爾物理獎的德國物理學家,都宣稱「德國科學」優於「猶太科學」,熱烈支持納粹及其反猶太行動。 一個人兼具科學才情和敏銳的道理倫理,雖偶爾有之,但極為罕見。被《時代》雜誌譽為二十世紀最傑出的人物愛因斯坦即為其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愛因斯坦簽署反戰陳情書,無畏地反對德意志皇帝;納粹主義在德國勢如燎原時,他成為熱忱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同時也提出阿拉伯人在研議中的猶太建國地中的權益問題;移民美國後的他,在篤信和平主義同時,支持美國武裝介入以制止希特勒。他體認到同盟國必須阻止德國人發展原子彈,於是致函羅斯福總統,從而衍生出「曼哈頓計劃」;長崎和廣島毀於原子彈後,他強烈反對核武器擴散。他反對麥卡錫主義,並以他崇高的聲望抨擊各式狂熱主義和種族主義。 不過,愛因斯坦的私生活也有陰暗面。他是個冷漠的父親,有時甚至是不踏實的丈夫;他跟第一任妻子離婚,又冷落殘障的女兒。誠如他自己所說的,在他私生活上彷彿有一條斷層線,「像我這樣的人,經歷了決定性的人生轉折點之後,對純粹個人和短暫無常的事便興味索然,而把我所有心力投注到對事物的了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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