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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25 06:10:50瀏覽48|回應0|推薦0 | |
曾經的拼搏,收獲總是寥寥;堅韌與執著,結局未必稱心。我們可以坦然接受失敗,但無法面對心靈的懦弱,拒絕了奮斗和堅持,又怎能保持完整的自我?我們扭轉不了世界,但只要努力,我們總可以改變自己。只要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追隨著內心的感受和直覺,抒發屬于自己的聲音,那么我們就未曾輸過。 只有奮斗可以給我們出路,而且只有奮斗可以給我們快樂。奮斗不能等待,我們不能等到垂暮之年再去"全力以赴"。讓我們從現在開始,為理想而努力,為人生而拼搏。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相信奮斗會讓我們的青春之花綻放得更加絢爛,讓我們的人生之路走下來不留遺憾。 時時刻刻,我們都在為了一個夢想奮斗,甚至不惜一切的去拼搏,或許,在奮斗中,我們的方向不同。但是,我們有一樣是相同的,那是自古就不變的,為了自己的夢奮斗不息。 +10我喜歡 文:楊友全 一 蒼茫的原野,本是天高氣爽,碧空如洗的天氣,但隨著一陣東南風的襲來,霎時浩瀚的天空烏云密布,狂風夾擊著烏云,鋪天蓋地,大有黑欲壓城城欲摧之勢。頃刻間,整個村子籠罩在陰昏地暗的蒼蒼云霧之中。 村長宮福祥將巴掌掩在眉毛上方,抬眸瞭望東南方向,他跟其他隊干部說:“看風頭像是從渤海方向刮來的,東南風,遭水沖,這天八成要下大雨了。” 他把村里的活計安排妥當,便急匆匆朝家的方向趕去。 凌空的燕子仿佛像迎接一場盛大的招待會歡呼雀躍,一會展翅高飛,一會直沖云霄,比擬的三五成群的麻雀像個丑小鴨一樣,只好在低空的樹梢與房檐間飛來飛去。 在宮福祥家的門外院墻旁,一顆被風刮的東倒西斜古槐上,一只烏鴉啾啾的叫喚了幾聲,便撲棱棱的一頭扎進天昏地暗的烏云里沒了蹤影。 宮福祥喪氣地搖著頭推門進院,他知道莊里人常說的一句話,“烏鴉叫,霉運到。”他推開木門,眼前的一幕讓他心里一怔,果不其然,正應驗了這迷信人的一句話,一向潑辣能干的妻子丁淑芬正痛苦地側臥在床上呻吟著。 她神情呆滯,表象哀愁,這和她一向能說會道,巾幗不讓須眉的外向型性格判若兩人。宮福祥親昵地坐在妻子身旁,抬手撫摸了她的一下前額,隨即放心地把手縮了回來:“這頭不燙,指定不是高燒啊!” 丁淑芬扭過頭來,臉色陰沉著,沒好氣的把他的擋了一把,苦喪著臉色說:“燒啥燒,要是頭疼腦熱的倒好了!我呀八成是染上大病了,哎呀……我……我不想活啦!……” 宮福祥半憨半笑,他知道妻子已經五十有二了,這個年齡段的女人,一般都會有更年期癥狀的表現。作為丈夫,他要對自己的妻子以更多的關愛,讓她愉快的度過更年期,再現她以往婦女隊長潑辣能干的巾幗風采。想著,他面帶一副憨笑的神情,關愛地勸慰:“別瞎說,哪里會有什么大病。”他盡量抑制住內心焦急的神態,希望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能減輕她心里的抑郁情緒,不料卻事與愿違。 聽了,丁淑芬騰地從炕上坐起來,臉色像外邊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她眉黛耷拉下來,努起嘴巴氣話就不打一處來:“你呀,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就會說些沒用的,你說我地里家里,坐月子,生孩子怕過啥?咋叫這病鬧騰的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她說話指手畫腳,手指沖著宮福祥的太陽穴。 妻子說的沒差,她的確是女人堆里的女強人,姐妹們稱她是女漢子倒也名副其實。宮福祥知道,這樣性格的女人雖然具有優勢的一面,但在優勢的背后潛藏著劣勢也不容小覷。事實也的確如此,一般越是剛強的女人就愈是脆弱,她們自以為自己在生活的積淀中練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剛烈性格,這種性格的女人在未患更年期之前,其優勢十分明顯,而且這種優勢已漸漸形成了一種引以為傲的虛榮心里植根于腦際,對于一般的疾病也會表現的毫不在乎。但免疫力一旦受挫,對突如其來的病患無法抵御時,就會想入非非,不能自己,誤以為得了不可治愈的重病,要不,就憑自己這身強力壯的身體,一般的小病小災也是輕蔑的不以為然。關于這一點,見多識廣的宮福祥自是了然于心。想畢,他還是以疏導的方式加以勸說,以此打開妻子心里的糾結,從思想上予以疏導,說話也巧妙地采用了以退為進的謀略:“好好好,你說的對,我全聽你的,你說咋著就咋著。” 丁淑芬眉毛上揚,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話語吐出來也就耐聽了許多:“這還像個大老爺們說的話嘛。” 宮福祥揣摩女人心里還算到位,哄女人開心做的非常地道。他雖然不是什么醫生或心里專家,但他平時愛讀書,喜歡涉獵民間一些八卦新聞和祖傳秘方,經汲取精華,去除糟粕為我所用。這看似簡單的道理,其實蘊含著厚重的人生哲理。他微醺的時候會有意無意地自嘲一句,這叫“略施小計,事半功倍。” 這樣的男人多半是女人喜歡的類型,會哄女人開心的男人才是合格的男人。宮福祥接下來的話更是像一股流淌的小溪,澆灌著妻子丁淑芬干渴的心田:“你呀是不是更年期來了,更年期是每個女人一生中都無法繞去的一個坎,來了更年期并不可怕,可怕是對更年期的生理現象存有誤區。女人一旦度過了更年期,就會長命百歲。” 丁淑芬恬靜的心扉猶如一溪清泉潺潺流淌,面對自己知冷惜熱的男人,她愿意把自己心里一肚子委屈傾吐出來,這樣心里就會好受些。常言說,少年夫妻老來伴,這時五十有二的她倒像個小鳥依人一般。她把柔軟的胳膊輕輕張開,挽著男人的腰際側臥身上,呢喃細語柔柔吐出:“俺這些天來老覺得身體大不如從前,夜晚常伴有噩夢襲擾的囧況,滿腦子異象叢生,呆滯走神,半夜醒來渾身濕漉漉的汗液流淌不止。夜里休息不好,白天無精打采,整個身子不是這不舒服,就是那不對勁,疑似自己得了無法治愈的疾病。” 宮福祥一邊給她按摩捶背,一邊洗耳恭聽,憐憫之情愈加濃烈。他輕輕地把她的頭扳了起來,從暖瓶里倒來一碗熱水遞在她手上,思忖了會兒說:“老伴,要不咱這樣吧,若是覺得身體不舒服,明天咱到醫院做個檢查,一點小病吃點藥就會好的。”她聽了半信半疑,她只希望丈夫說的話當真。 +10我喜歡 小小 說 瘋(外一篇) 文/孔凡勇 瘋 明凌用右手撩了一下頭發,對看著她愣神兒的來訪人員點點頭。 幾天后,DNA結果出來,明凌的孩子百分之九九點多不是皇甫一楠的。皇甫一楠被雙規后,從交通局長變成階下囚。明凌屬于第四個皇甫一楠不在冊的妻子,按照訴狀,必須搬離這套三層別墅。當時,明凌提出了抗訴,說孩子是皇甫一楠親生的。 你認為,如果孩子屬于皇甫一楠的話,你就可以在這里繼續住下去,對嗎?執法人員看著明凌,態度嚴厲,眼神兒卻是矛盾的。 明凌用右手撩一下頭發,點點頭,點完頭,再撩一下頭發。僅僅三個月時間,明凌的頭發由墨黑變成了灰黑,臉面就像脫水的蘋果,有了絲絲皺紋。即使如此,她依然有讓一千五百艘戰艦出海的魅力。皇甫一楠第一次見她就說:特洛伊戰爭,美女海倫能讓一千艘戰艦為她出海,你至少兩千艘。 孩子不是皇甫一楠的。是誰的?口氣是輕蔑的,面部表情不很職業的復雜了一會兒。 明凌哭了。滴滴答答,淚水濕了前胸,然后又濕了褲子和鞋子。幾年來,她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情。孩子越長越讓她提心吊膽。 她當然不能供認那個男人,那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朝對方搖搖頭。 你,竟然,不知道孩子父親是誰?亂得真好。對方正正身體,重新坐了一下,強調說:不是說亂好,是說好亂。 明凌暗想,你沒有必要知道這一點。 好啦,明天搬離此處。不涉案已經萬幸了。明天,下午,等我來取鑰匙。當然,你,也可以,把鑰匙放到物業。這年頭,人生如同攀巖,一松繩子,就從頂沉底。別悲傷,她們都比你慘! 她知道,他說的“她們”是誰們。 明凌不想和他交接鑰匙,她送到了物業。 陽光尚好。在賓館里,明凌把所有能聯系、認為可能能幫她一把的人列了一個名單,挨個打電話。 第一個是皇甫一楠的司機小劉,無人接聽; 第二個是送全屋家具的游老板,無人接聽; 第三個是修公路的倪老板,無人接聽; 第四個是從前打工時的好友小靳,無人接聽; 第五個第六個第…… 統統無人接聽。 明凌感覺世界拋棄了她。 思考一宿,明凌決定帶孩子回娘家,待風平浪靜以后再悄悄聯系那個男人,風口浪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竊喜,畢竟自己還有一條安全退路。 父母雖然不在了,還有哥哥和嫂嫂。每次回到哥嫂家,都是高接遠送。當然,明凌也沒有虧待她們,比如侄子的工作問題,明凌是下了大功夫的,還比如哥嫂家的二層小樓,明凌一次就送給哥嫂起主體工程的錢。事實上,那座小樓有她一多半的產權,或者是貢獻。 到家。哥哥接出來,嫂嫂沒出門。明凌心里一怔。哥哥先做飯,后出門給孩子買了一些吃用零食。嫂嫂早出晚歸不著明凌面兒。 第五天的時候,嫂嫂主動對明凌說,雖說樓上樓下,可是,樓上住人不方便的。大夏天,你哥一個大男人,光膀子露胸膛,好女人是看不下去的。不是我說你,你連孩子的親生父親都確定不了,在哪里都不讓人放心。 哥哥一聽,急了,罵道:忘恩負義的女人,你啥意思?想攆我妹妹出門,辦不到!撲過去和女人揪打在一處。這邊碰壞鍋碗,那邊碰壞茶具,屋里頓時狼籍一片。 明凌用右手撩撩頭發,次日一早回到市里。出門有人指指點點,住賓館蟄伏半年,差不多彈盡糧絕,走投無路。 她偷偷去找救命稻草,想讓他安排一處立身之所,畢竟孩子需要一個安定的童年。男人沒見她,電話早就不通了。她找到他單位,還沒到大門口,被一個衣冠楚楚的人截住。 對方說,單局長讓我帶你到一個地方等他。 明凌用右手撩撩頭發,驚喜地跟著往街口走,一前一后,身影慢慢模糊。 天寒地凍,時節已臨近過年,風扯著雪片拉成長線,就像一個無賴扯著哪一個老女人的白發玩惡作劇。季節枯槁得沒有絲毫生機,寒風一陣一陣刮過去,嗚嗚帶聲,仿佛正有個不專業的人在吹著蹩腳的銅號。人們穿著各色羽絨服,瑟縮著在街上往來忙碌穿梭。中心街交通指揮崗一旁一大早就聚集了一大堆人。一個白發的裸體女人腆著肚子,如同一尊光潔的希臘雕塑,披頭散發地站在指揮崗上,動作很瀟灑地指揮交通,不時用右手撩一下頭發。她越俎代庖,交通指揮員無可奈何地圍著指揮崗轉圈。裸體女人的指揮很規范,交通卻越發混亂。 神經病院的救護車嗚哇嗚哇開來,一個白大褂伸出電棍,一下把裸體擊倒。幾個護士圍上去,把瘋子搬進車里。 車駛進神經病院,錄檔案的護士念道:明凌,女,三十四歲,有精神病史一年。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精神病復發,重新入院,有孕在身。 狂 ...... 宋大江手握殺豬刀來到鄉衛生院時候,天還是黑的,院子里朦朦朧朧。護士小吉邊打哈欠邊看手機。宋大江忽然推門進來,把刀架在小吉臉前。小吉的臉一下煞白,哆嗦著說:大哥大哥莫動手,要錢給錢,要身子給身子,你莫沖動! 宋大江惡狠狠地問:你疫苗打殘我孩子,我要你的命! 小吉雙膝跪地,兔子似地吱吱叫著,哭著說:大哥,我是個辦事的,院長讓打,不打不行! 宋大江踢她一腳,轉身去找院長。 院長在休息室里,正全神貫注地和一個沒面孔的女人嗨皮。 宋大江一把抓住院長上衣,拖到地上,拿刀擱到他臉上。院長癱在地上,說:哥,哥,別沖動。不是我強迫的,是她自己爬到我床上來的。 宋大江怒斥道:誰管你操人?我說疫苗的事兒! 院長說:疫苗我也沒收多少錢,萬兒八千的,早就給這個婊子買了首飾。 宋大江:呸!你疫苗把我孩子弄殘,我要你狗性命! 院長抓緊作揖,牛似地哞叫,說:大哥,聽我說句話,這疫苗不是我弄的。我不想害孩子!你莫冤枉好人。 宋大江問:誰弄的? 院長伸手指指西邊,說:是縣里疾控中心弄的。 宋大江:疾控中心的誰? 院長已經拉尿了一地,哆嗦著說:主任,索主任。 宋大江一把把他扔到地上,罵道:狗日的,我要他命! 宋大江飛速來到縣疾控中心,看見索主任,一把抓住他的頭發,摜到地上,就像魯智深拳打鎮關西的場面一樣。 索主任山羊似地嚎叫,道:英雄,我不做冤死鬼,你說明白! 宋大江罵道:狗日的!自己做的好事不知道嗎? 索主任:疾控大樓的事兒,也不完全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縣長也有一股在里面的。 宋大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他的脖頸,刀尖對準他的氣嗓,罵道:老子不管你們這些狗賊的私囊事兒。我說疫苗,是疫苗!狗日的,拿命換我孩子! 索主任驚恐地瞪著雙眼,說:不是我害你孩子,是市里疾控中心供給的疫苗。親哥,你行行好,我這也是受害者。說著話,眼里流出鮮血,褲子完全尿濕。索主任一邊擰著褲子,一邊擦臉,從手縫里看著宋大江。 宋大江仰天長嘆,說:娘的,且饒你狗日的! 宋大江來到市里,市里說根兒在省里。宋大江一眨眼趕到省里。他有些懵懂,這是什么地方?煙霧繚繞,行人如鬼魅,一個個均面無表情。突然,一群人沖過來,沖在前頭的是小吉護士,手里拿著注射器,看樣子是要拿注射器扎他。院長跟在后面,那個沒面孔的女人也在追逐。再看后面,縣里索主任提著褲子叫罵,牛頭馬面的樣子,市里那個官員母雞似地,擰著屁股,伸著蘭花指指指點點,后面還有市里、省里一幫官員。宋大江覺著他們人多勢眾,難以抵擋,便一轉身跳進河里去。 …… 宋大江睜開眼,大清早的,屋里光線模糊。他看見妻子正抱著植物人的孩子哭泣。他的大腦嗡一聲,無限地膨脹開來。他穿著褲頭竄下炕來,從菜板上抄起菜刀,轉身出門,正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另一個門口瞅他。他一指男人,高聲罵道:狗日的,還我孩子!舉著刀追過去。男人嚇得沒命逃竄。 街上人們見了,都大喊:大江啊,你瘋了?那是你爹呀! 作者簡介 孔凡勇:男,供職于農行山東濱州分行,曾在多家期刊發表小說、詩歌。 +10我喜歡 呂雪萱 01 夏日午后,教室浸泡在數支旋轉吊扇都吹不走的蒸騰熱氣里,歷史老師神情凝重,對全班同學陳述關于發生在敘利亞的內戰,那些驚人的死傷數字,還有無辜孩童受累的事件。 老師嚴肅地說:“那不是歷史,是正在發生的事。” 坐在靠窗第一排最后一個位置上的申中賢,悄悄將手伸入抽屜,挑出數學老師發的作業。左手支肘遮掩,將沙黃色的油印練習卷,局部藏壓在歷史課本下方,露出半截題紙,試著讓自己的目光專注在掌心下那一行行由數字和代號構筑的理論世界。只有這樣,他才不會讓悲傷的感覺控制。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無法聽或讀任何有關人在無從選擇的情況,被迫死去或遭受暴力對待的新聞,不管是屠殺平民百姓的國際新聞,或是又有哪一對沉迷網絡的夫妻,活活將親生小孩餓死的社會新聞。這一類的消息總會攫住他的心神,讓他整天處于一種內里有某一塊被強硬挖走的空洞感。 他非常難過,而他不知道到底知道這些事情,他又能改變什么? 他無法自那種殘缺的感覺里痊愈,于是他意識到他必須自我保護,否則隨著那些在世界各地駭人聽聞的事件逐一發生,他的內里或許將什么也沒有剩下來…… 在他專注解題的時候,一陣自窗外吹入的急風,翻動了他的書頁。歷史老師不知何時悄悄繞至他的身后,要他把數學試卷交出來。 歷史老師程惠珊是個年輕有活力的女老師,個子嬌小、長相清秀,小巧的鼻梁上恒常戴著一副鏡面過大的眼鏡。剛畢業不久就來到他們學校,教學認真又極富正義感,很愿意花費力氣和時間,教導學生認識這個世界,包括社會上許多角落被掩蓋的不幸,被強權壓迫且遭社會漠視的苦難者們。她會在課堂上談許多老師不會談的問題,申中賢很喜歡她,可是他也有無論如何無法克服的問題。 歷史老師沒有責罵他,只是難過地看了他一眼。申中賢板直上身,環顧四周,同學們的眼神冷淡,幾個女孩略帶嫌惡地看著他,仿佛他就是網絡上那些被指責對公眾事務冷漠、不關心他人,導致世界變糟糕的人。 他張大雙眼,有些慌張地撥動過長的瀏海。 他想辯白,但老師沒問他為什么。 申中賢別開臉,眼簾低垂,聽到一個男同學這么嘟囔:“拜托!想考第一名也不是這樣。” 然后是短促幾聲混雜不同聲源,有男、有女,刺耳又破碎的笑。 他偷偷瞄了一眼坐在第三排中間的周冬茹。周冬茹并沒有看他,優雅而鋒銳的側臉一派神情冷酷地盯著課本,自己劃重點。 “放學前再來把你的數學考卷領回去。”老師說。 02 放學的時候,申中賢走過操場,棒球隊的成員正在進行分組練習。今年冬天的黑豹杯全國高中棒球大賽是最近班上熱論的話題,他看見和自己同年級的棒球隊王牌黃威騰,斜肩投出一顆速度、質量都令人贊嘆的直球,在空氣中仿佛掐挾出一股犀利噴流,牢牢撞入了捕手暗褐色的皮手套中。 他有點羨慕那顆被穩定接住的球。 一切都具體而現實。 倏忽一顆練習球滾至腳邊,不認識的球員跑了過來,稚嫩的外表看起來像一年級學弟。穿著黑色帥氣隊服的學弟,用手輕輕拍觸了自己的手套,做好準備接球的動作,示意申中賢將腳邊的球投給他。 學弟有著健康的麥色肌膚、深邃的大眼睛,咧著嘴的笑容顯出一種樸拙的可愛。申中賢的唇邊勾起淺淺笑弧,彎身拾起將球擲出。 球場遠方有一群人不知為了什么開心事,圍成一團發出動物般的吼叫聲。申中賢想起每回父親帶他騎單車,穿越地標的瞬間,父親也會發出這樣激昂的吼聲。他總為了這件事臉紅。 最初,父親會在掠過省道上標示“北緯23.5度”橫跨南北向車道的赤紅色鐵拱門瞬間大叫。父親興奮對他說:“中賢,我們從亞熱帶騎到熱帶了欸!” 后來,父親在參觀了這道弧型拱門旁,相距約兩百公尺的北回歸線太陽館之后,變得有點困惑。 “中賢,到底是經過太陽館的時候算通過北回歸線,還是經過拱門的時候算通過北回歸線?” 申中賢說他不知道。 對于這個令人困擾的問題,父親的解決方式就是叫喊兩次。最終這件事也在多次騎單車經過之后,變得不那么有趣。 父親不再發出令申中賢困擾的吼叫聲,他會繞進太陽館停車場旁的廁所,提醒申中賢該尿尿了。 尿尿,然后補充水分。 申中賢在去年高一的基礎地球科學課,終于學習到北回歸線的位置并不固定這件事。他告訴父親地球的傾斜軸角度,也就是地球自轉軸和公轉軸的夾角,并不是一直保持在23.5度,傾斜軸的角度會在某個范圍內變動。 “周期大概是四萬一千年,傾斜角從21.5度慢慢變成24.5度,又從24.5度慢慢變回21.5度。如果傾斜角是21.5度,那北回歸線就在北緯21.5度,因為太陽最北直射的位置只能到這里。在那種情況下,太陽館周圍不再是熱帶,一年之中也不會有任何一天被太陽直射。” 父親似懂非懂地聽著,問他:“然后呢?” “沒有然后啊,它就不是個固定的東西嘛!老師說,根本沒必要蓋地標。” “怎么會沒必要,你想想看,有個地標你才會注意它嘛!才會想說到底北回歸線是什么啊?就算現在不是真正的北回歸線,差個幾百公尺又怎樣?” “不是幾百公尺,我們老師說現在已經差了一千多公尺,而且會越差越多哦。” “你不是說有周期嗎?” “嗯。” “那不就對了,總有一天還是會移回來的。” 申中賢決定,不只是傾斜角度,地球自轉軸的指向也有變動周期這件事,暫且不要跟父親說。他還不知道要怎么跟父親描述這個狀況:今天你看到的那顆北極星,在很久以后,將不是定義上的北極星。但是再過更久之后,它又會變回北極星。 那所謂的“很久以后”,遠超過一個人的一世所能等待的極限。 父親是個相當浪漫的人,雖然擔任銀行經理,工作上接觸的都是跟錢有關的東西。但一到假日,就變成熱血的單車男,拉著他一起騎單車。他們有時從市區騎到郊區,有時騎到外市,有時還前往深山密林。 托父親的福,他因此擁有一雙結實好看的腿。雖然他不太清楚男人擁有一雙好看的腿,到底有什么用。況且好不好看這件事很主觀,跟父親對北回歸線的態度一樣主觀,也不會突然有哪個女孩子走過來對他說:嗨!你的腿真好看。 申中賢走至車棚,解開他黑色單車的鐵鏈鎖,緩緩將車牽出校門。他瞄了一眼表面,距離和陳小鐵、周冬茹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申中賢跨過單車椅墊,握緊車把,緩緩踩落了踏板,滑下斜坡。 雖然同校,周冬茹甚至和他同班,但那兩個人都不喜歡約在校門口。 他們兩個似乎做任何事,都不是那么愿意被看見。 03 索特公園射日塔一樓大廳,陳小鐵正跟售票小姐陳訴關于射日傳說的諸多版本,演講比賽般上下擺動的雙掌講到激動處,仿佛真能將東西劈剖為半。展廳里的藝術燈打在他光潔白皙的側臉,凸顯無框眼鏡后眸光明澈的眼,剛冒出唇邊薄薄的短髭、尖利少肉的下巴,看起來一臉知性。 “遠古時代,流傳有兩個太陽的傳說,傳說太陽會吃人。大部分的傳說都是集結勇士,以弓箭射太陽,但是也有用杵戳太陽、詛咒太陽,或是送棉被給太陽,請太陽睡覺這樣的做法。除了射日傳說,也有射月亮的傳說。遠古時代的元始人認為太陽是女的、月亮是男的,月亮比太陽更熱,所以他們射殺的對象是月亮。” 陳小鐵流暢講出他搜集資料的心得,因為過分流暢,反而顯出在家中練習過講稿的青澀感。 “你真的很認真呢!”售票小姐微微點頭,露出一抹淺笑。 “其實我是想向您確認,你們這邊展版寫的射日傳說,是不是就是最通認的版本呢?從書上的資料來看,是比較接近遠古那個傳說的。” “這個……因為我不是負責這個部分,現在沒辦法回答你。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看。”售票小姐將手移到柜臺桌面的一疊票券上撫摸著,顯出有些分心的模樣。 陳小鐵露出感激的神情,還想再說點什么,卻聽見喧嚷聲從大廳門口傳來。一批初抵此地的游客魚貫涌入,擎舉小旗子的領隊拿著小蜜蜂擴音器,呼喊團員集合。 售票小姐在瞥見大量游客的瞬間,對陳小鐵喚了一聲:“同學。” 旋轉椅上的她雙手交疊擱在膝上,客氣地問:“你要買票嗎?市民有優惠。” “我……現在還不用。我還在等朋友,也許等一下再來。” 陳小鐵有些孤單地讓出那個位置,一回頭戴著鴨舌帽的領隊大叔福泰的臉就矗立在他面前。陳小鐵略感驚慌地走開,微駝著背,流露出幾分察覺自己有失分寸的懊惱。 陳小鐵走出大廳的時候,忽然想到他還沒有跟售票小姐說謝謝。又一隊旅行團迎面走來,射日塔外的擴音喇叭開始播放巴黎香頌音樂,情調如異國。嘹亮樂聲包覆耳膜,他甩甩頭,放棄了這個念頭。 行過石板參道,陳小鐵轉往獨立于樹林中舊日抗日的祭器庫。深灰瓦檐下,他背對緊閉的褐色木門,在混凝土階梯上坐了下來,書包擱在腳邊,遠眺地勢較低的史跡資料館。史跡資料館土黃色庭院中,有一株樹干粗壯、枝葉豐茂、布滿翠青色三裂掌葉的老楓香樹,陳小鐵喜歡坐在那棵樹下讀書。可惜現在已過了開館時間。 陳小鐵從書包里拿出一本厚重的《民族文學史綱》。他對售票小姐說的內容,大部分就是從這本書得來的知識。他還沒讀完,就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當然,他有一個更想分享的對象,但在對她開口之前,他必須先練習。 他翻到第一卷第一講第五節《黃金歲月》,這一節的開頭寫著:所謂“黃金歲月”是神話學非常重要的主題,指涉在遙遠的年代中,人類曾經擁有一段美好而毫無憂慮的時光。 “阿鐵!”閑散走來的申中賢擋住他看書的光線。 陳小鐵臉色微慍地合上書,咬著牙說:“你真慢!” “別太過分了,你又不是真的想約我!有種等一下周冬茹來了,你跟她說一遍:你真慢!” “以后早點出發。” “我有啊,就找了一下可以安全停腳踏車的地方。順便拍了一些奇怪的照片。” “什么奇怪的照片?” “你看……”申中賢拿出手機,秀出熒幕上的照片給陳小鐵看。 陳小鐵將頭湊過去,照片上是索特公園紅磚門墻上張貼的公告。橫貼的粉紅色A4紙上,印著兩行大字、兩行小字,大字寫著:“有水平的市民,不會違規停車。”小字寫著:“本月份違規者已函送警察局,下一個就是您!” “有水平”和“不會”兩個詞底下,還畫雙線做重點。 陳小鐵伸出手,打算滑動熒幕,看下一張照片。申中賢連忙將手機抽回,塞進體育褲的口袋。 陳小鐵不解地問:“這種告示不是貼很久了嗎?旁邊那道圍墻上有更大字體的告示牌。你拍這個做什么?” 申中賢將手機收起來說:“沒什么,就是突然想拍,覺得里面好像有一些很寂寞的什么,寂寞的違規市民、寂寞的抓違規的人。其實我不知道這是誰貼的,因為沒有署名。我一邊拍的時候,一邊想著,也許哪天就撕下來了。所以拍一下,也算記錄歷史。” “你真奇怪。” “哪里、哪里,在你面前,我不敢說自己奇怪。” 陳小鐵笑了,沒說什么,有點松了口氣的感覺。一些很緊迫的壓力在和申中賢談話的過程,慢慢卸除了下來。 申中賢問陳小鐵:“周冬茹還沒來?” 陳小鐵眸色黯然地說:“還沒。” “我想她不會來了吧!” “等等……” 陳小鐵拿出手機連上3G,他的手機有上網量的限制,所以他有需要的時候才使用3G上網。他打開LINE,看到周冬茹送給他的訊息。 “周冬茹說她媽媽臨時要帶她去吃大餐,沒辦法過來。” “沒辦法過來,應該要親自打電話說吧!真沒禮貌。” 陳小鐵悶悶地說:“現在剩下我們兩個人,你想去哪里逛一逛?” “隨便。”申中賢有點生氣,但他試著盡量不表現出來。他意識到陳小鐵每次約他,都會約周冬茹。周冬茹不來,他就是個多余的陪客。 以友情為名的三人聚會,申中賢總是不近不遠地跟著他們,替他們營造三人同游的畫面,避免偶遇的相識者猜度戀情的流言。他不認為自己對畫面有什么幫助,陳小鐵看起來像溫柔的爸爸、周冬茹是嚴厲的媽媽,而他是無聊的小孩。幾次出游,他都懨懨跟在后面踢蹬石頭,沒有石頭可踢就踢空氣。他覺得自己真犯賤。 也許他只是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你到底追到周冬茹了沒有?” 陳小鐵回答說:“大概……還不算。”眼神很憂悒。 “我是覺得你應該放棄她。” “為什么?” “她很聰明,也很節制。上次跟我們一起去博物館,你看她做筆記做得多認真,跟考試有關的話題都顯得特別有興趣。你想想,我們都高二下了,等暑假過后,距離學測就只剩一個學期。這種時候談戀愛,太冒險了啦!就算談成了,又怎樣?考上的大學如果一南一北,最后還不是要分手。” “你講話真像老師。” “我這是良心的建議。” “哦。”陳小鐵淡淡應了一聲。 兩個人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就繼續往前走。射日塔的游客依然很多,他們繞過了射日塔,走進山頂植物園。 比起剛剛充斥著孩童與游客歡笑聲的公園,這里安靜許多,也多了幾分清爽涼意。 他們走下斜坡步道,步道兩側林蔭遮天,葉面如傘的姑婆芋自腳邊橫竄而出。舉目遠眺,大大小小的羽狀蕨葉埋伏林間,加上樹齡悠久的板根植物群,使這里恍若叢林。 很快他們便在一處轉角,遇見了一座饒有古意的木橋。橋下溪水潺潺,四周渺無人聲。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俯視橋下水流。溪流兩岸枝葉怒長,嫩青、油綠錯落交疊,難得的縫隙間,剛好一束夕色穿越而至,落在了水面,投出一圈橙金光波。 申中賢坐上橋欄,轉頭問陳小鐵:“你有沒有聽過這樣的故事?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還有日本兵留在印尼的叢林里,全然不知道戰爭已經結束,就這樣利用野外求生的技能,獨自存活了三十一年。” “聽過。” 陳小鐵問他:“你怕被困在這里嗎?” “這里我很熟欸!” 申中賢仰頭觀察樹枝,換了一個話題:“剛剛你在看什么書?好厚的樣子。” 陳小鐵把書從書包里拿出來,遞給申中賢看。申中賢翻到貼著書簽便條的那一頁,看了起來。 “你怎么突然對神話產生興趣了?” “一開始只是想查查看射日傳說的來源,查資料查到這本書,又有了一些不同的感觸。” “什么樣的感觸?” 陳小鐵猶豫了一會兒,思索著自己是否該認真回答。他最近開始意識到,自己一說起喜歡的事物,就不懂得看別人臉色。他挪近身子,將申中賢手中的書,往前翻到寫有遠古人射日傳說的那一頁。申中賢頗有興趣的神情,加強了他的信心。 “你看,為了解決兩個太陽的問題,他們派了三個勇士出發。這三個勇士知道太陽很遠,所以各自背了一個嬰孩,一路還把吃過的桔籽種在地上。他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無法活著回來吧?至少也知道回來的概率很低。他們正值壯年,他們接獲的使命就是背著嬰兒一直走,把嬰兒扶養成年,讓下一代人接續他們的任務繼續走。我就想,如果是我,我愿意做這樣的事嗎?看不到事情的結果,只是一直走啊走的。如果下一代失敗了,我不就白走了嗎?我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能做出這個決定的人真的很勇敢,至少是心靈非常強壯的人。太空任務也是一樣,航海家一號探測衛星飛了三十幾年,才飛到太陽系邊緣。如果將來載人宇宙飛船想離開太陽系,所要面臨的問題不就和這些射日勇士一樣嗎?他們必須帶著下一代,而且要有回不來的心理準備。” “還要有桔籽?” “對。像沿路建設太空站、弄個太空溫室可以種植物之類的。不然一艘宇宙飛船又不可能裝那么多食物,就算火箭有辦法發射這么重的宇宙飛船出去,船上的人得吃保存期限三十年以上的食物,這似乎太可怕了。” “是滿可怕的。” 申中賢覺得自己應該回應多一點,發表些稱得上“見解”那樣的談話。可是他只想到曾看過一個科學節目,透過數學計算,探討如果派出許多男人、女人,讓他們在宇宙飛船上繁衍后代,幾代之后會開始產生亂倫的問題。 但這似乎不是一個適合拿來當作“見解”的回應,他也就沒再多說什么。 天色減弱了幾分,原本耀閃的光波消逝無蹤。卻也不是昏暗,只是沒那么亮了,像那些總是被調低亮度的夢境。暮色中,流動的水依舊清澈,透出河底的淺灰卵石。 申中賢將書合上,還給陳小鐵。 忽然一陣悠揚女聲傳來,唱著情調幽怨的歌曲。兩人抬頭望向聲源處,一名頭發花白的老爺爺腰間系掛銀色方形隨身聽,緩緩自林間曲徑走出。 陳小鐵問申中賢:“這是什么歌?” 申中賢不加思索地回答:“黃乙玲的《水潑落地難收回》。”自小跟著祖父母唱卡拉OK,申中賢對一些老歌頗熟悉。 “好像還沒考倒過你。” “就算我講錯,你也分不出來吧?” “真的。” 兩個人又走了一段,跟在老爺爺的后頭,隨身聽播放的樂曲又變成男女對唱的《舊情也綿綿》。 陳小鐵悄聲說:“我們好像被吹笛人迷惑的小孩。” 申中賢忍不住朗聲大笑。 04 申中賢發現自己對陳小鐵真的很好,這是在兩年前或更早之前,他想都沒想過的事。 他們在初中時曾是同班同學。陳小鐵像個真正的王子,多才多藝、品貌端正,許多人喜歡他。他從來就不缺朋友,就像行星注定繞著恒星公轉,陳小鐵就是一個像恒星那樣的人。 申中賢當時最好的朋友是黃鵬億。 黃鵬億是陳小鐵成績上最大的對手,他們兩個分數咬得很緊。陳小鐵拿第一名的時候多,而黃鵬億是班上唯一有辦法偶爾考贏陳小鐵的人。申中賢和黃鵬億比較談得來,黃鵬億性格開朗、心胸寬大,理個和尚頭,臉方方正正的,兩道濃眉比眼睛還顯眼。 他就像熱血漫畫里的男主角看到別人表現好,都會真心贊賞。對于自己表現的好壞,也不會過分沉溺。相較之下,在王子形象的背后,申中賢總能不安察覺陳小鐵陰暗的那一面。他時常摸不清陳小鐵在想什么,這令他戒備。畢竟是同班同學,申中賢和陳小鐵在當時只能算有點交情,但不是那么親密。 大概是畢業之后就不會再聯絡的類型。 申中賢很早就這么認定了。 基測報名的前夕,黃鵬億提出他要跨區報考,目標是I市的第一志愿T中。 申中賢記得,那時鄰座的陳小鐵整張臉垮下來,臭了一整天。當時陳小鐵早已透過優異的在校成績申請入學,得到就讀本市名校C中的資格,學校中庭顯眼處張貼寫有他名字的恭賀紅榜,地位不容質疑。 此后每一天,申中賢始終能感覺到陳小鐵越過他,盯著黃鵬億的視線。那里面有著盤根錯節的晦暗情緒。黃鵬億放棄申請入學的管道,直接挑戰錄取分數更高的T中,這件事對陳小鐵來說,無疑是挨了一記悶拳。 申中賢偷偷跟黃鵬億說:“他八成每天都對你草人插針。” 黃鵬億倒是很理解地回答:“我可以體會他的心情。因為大家都把他應該很厲害、應該永遠是第一名,當作理所當然的事。”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沒考上,怎么辦?” “也沒有怎么樣,我媽叫我考,我就考考看。I市還有很多不錯的高中,我總會有學校念吧!” 總是如此淡定的黃鵬億在考完基測后的某一節體育課,倒下了。 那個畫面至今仍會在申中賢的腦海里,像慢動作一樣反復播放。他記得,他們只是如常地跑操場兩圈,黃鵬億一開始還跟他有說有笑,說等一下下課要去買飲料。黃鵬億說了一個喜歡的飲料品牌,然后越過申中賢、越過陳小鐵,一個人跑到了最前面,在轉彎處倒了下來。 黃鵬億被緊急送到醫院,昏迷了兩個禮拜之后拔管,沒能參加畢業典禮。他媽媽上臺替他領了畢業證書。 喪禮公祭的高架花臺前,擺滿黃鵬億說的那個牌子的飲料堆棧成塔,花臺后的碩大廣告牌是黃鵬億揮手大笑的照片,像競選宣傳照。旁邊合成了他的基測成績單,大大的,能清楚看見是四一二分,滿分。象是他人生的錦旗,阿姆斯壯的登月腳印,在他過短倉促的生命中,能被一般人理解的數據偉業。 陳小鐵在喪禮上不發一言。申中賢懶得看陳小鐵的表情,他不停地掉眼淚,他覺得黃鵬億是被陳小鐵的眼神咒死的。一個人好端端的,怎么會心臟說罷工就罷工了呢? 他猶記得,返家后母親要他把喪禮上穿過的衣服統統脫下來。母親本想丟舊衣回收箱,后來覺得不妥,索性拿出塑料袋打包,在垃圾車來的時候,奮力丟進車斗,獰視那包衣物同其他不可回收物被輾壓變形,吞進垃圾車的肚腹。 那陰暗的感覺使他們度過了不愉快的夏天。申中賢拿了畢業紀念冊只是放著,不敢翻開。 那時申中賢已經知道,自己通過美術班的術科考試,將分發到C中,但他和陳小鐵不同班。 不會再當同學了,這樣也好。申中賢這樣想著。 忙碌的高中校園生活,人人來去匆匆,還真的不想見的人就幾乎不會看見。偶然擦身而過,意識到沒打招呼,對方的身影又被人流遮蔽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啟明路上的一間書局看書,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頭看,是陳小鐵。 他覺得陳小鐵看起來有點不一樣,那陰暗的部分比初中的時候更渲染開來,似乎也不是很有自信的樣子。 好像有哪里永遠地凹陷了…… 因那瞬息間的感受,申中賢的心軟了下來,跟著陳小鐵走出書局大門,到街角的一家平價咖啡店,點了兩杯冰拿鐵。 陳小鐵給他看一本冊子,那是沒有格線的筆記本。陳小鐵在其中一頁素描了索特公園和市立棒球場的風景,另外又畫上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直線分割畫面,標示出不同日期太陽的日落位置,二十四節氣的日子已觀測了一半。 “我們初三的時候不是學過嗎?隨著太陽直射的緯度不同,每天太陽的視軌跡都會微微變化,春、秋分這兩天太陽是正西落下,夏至這天的太陽西偏北日落,冬至的太陽會西偏南日落。我目前記錄到的結果都符合。” “所以你在試著證明一件大家已經知道的事?”申中賢當時不無冷酷地回答,心里的敵意像初春尚未融盡的山雪。 “不是的,這只是興趣。況且我的記錄方法也不精確。”陳小鐵皺眉辯駁,然后低下頭說:“不是要做科展還是小論文。” 申中賢覺得,陳小鐵大概也知道別人怎么看他。 “興趣?” “就覺得一切都還在秩序里,地球穩定地自轉、公轉,我也還活著。” “別亂說話。” “我可沒亂說話!”陳小鐵捏緊了拳頭。 不會再當同學了,這樣也好。申中賢這樣想著。 陳小鐵怒氣騰騰的眼神令申中賢覺得,黃鵬億倒下那一幕,或許陳小鐵也很受傷。當時,陳小鐵是離他最近的一個人,他最快跑到他身邊,試圖對他做CPR。他又很怕自己的動作不標準,慌亂顫抖著。 他們都是被恐懼俘虜的人。 05 景致正好,陳小鐵忽然在一片杉林中停住腳步。老爺爺早不知轉悠哪去了,只殘余回蕩林間時近時遠的歌謠聲。申中賢霎時意識到,剛剛一路走來,他們彼此都沒說話。 “天色暗了,我們離開這里吧!”陳小鐵說。 “真可惜,剛剛忘了先繞去生態池那邊找索特樹蛙。” “你找到過嗎?” “沒有,倒是找到過一些獨角仙。小學的時候,老師帶我們來植物園做復育實驗,為了知道獨角仙的數量是不是有真的增加,還放了鳳梨皮之類的東西,吸引牠們出來。”申中賢像個不愿意結束旅程的小孩,兀自找話拖延。 “找個星期日,再一起來一趟吧?” “你又要約周冬茹囉?” “不一定。” 陳小鐵盯著手表,有些尷尬地加快腳步,爬坡回返。兩人一前一后靜默快走,如其他步伐迅捷的健身者,直至穿出植物園的紅漆門欄,來到射日塔旁。他們看見石板參道方向,一輪紅彤彤的夕陽輪廓明顯地橫在低空,只有幾抹浮云掩住夕陽的下緣,仿佛太陽淺淺拉上了棉被。 “大概是剛剛在密林里,覺得天特別黑。我還以為太陽已經下山了。”跟在后頭的申中賢說。 陳小鐵回過頭,問申中賢:“現在搭電梯上去還能觀測落日,你要一起去嗎?” 申中賢搖搖頭說:“你去吧!我想回家了。” 陳小鐵奔向射日塔,時間正好。他買了票,一瞬間就被透明電梯拔升,看見寬大的棒球場、郁郁蔥蔥的森林,以及懸浮在流散云霞中的桃紅夕日。 陳小鐵動作熟練地從書包里抽出一本筆記本,像個航海員般,以專注的眼睛看向太陽。隨即在紙上作紀錄,用力寫著:芒種。 06 申中賢沒有直接回家。他走到接近公園正門口一座水泥制的海底城堡兒童溜滑梯旁邊,那座本體漆繪藍色海洋與海洋生物、溜滑梯門洞則涂成草綠色的兩層樓蛋糕型堡壘,是他小時候常常玩耍的地方。 現在才剛六點,雖然夏季日落較晚,此刻仍有夕陽余光,但大多數的孩子都已回家吃飯。他壓低身體,像個巨人般鉆進了城堡里。透過城堡里架設爬梯的孔洞,爬到了像閣樓一般的圓形屋頂內部。 屋頂頂端有一個尖刺狀的構造,仿佛打算感應什么或攻擊什么似地存在著,他從來搞不清楚這個尖刺的存在意義。總之,那不是可以拿來游樂的器材。 他從小就喜歡躲在這個低矮閣樓里,任由時間流逝。閣樓內的壁面一樣涂成天藍色,但意象上變成了天空。畫面中許多大大小小的熱氣球和紙飛機在空中飛浮,還有長著薄翅的飛魚成排跳躍。 這些美麗圖樣四周,巧妙地被書寫下許多或端正、或歪斜的留言,彷彿每個人都有所準備地帶著簽字筆到這里來,懷抱各異的心情,留下一些心里面的話。 成長過程中,隨著申中賢認識的字越多,這些留言所彰顯的意義就越明顯。 對他來說,世界象是慢慢翻卷開來的花朵,卻狡猾地在猝不及防的瞬間,將他推落蕊心深處。 他不記得最初這里的模樣了,但他發現,留言悄悄地在更新,甚至互動。 很奇怪,他從來沒碰過拿著筆到這來的人,但這些截然不同的字跡、內容,顯然出自不同人的手筆。 如同陳小鐵必須記錄落日,他也偷偷用手機拍下這些留言,記錄它們的變化。 從最常見的“到此一游”、勵志版的“我要考第一名”、療愈系的“對自己好一點”、戀愛中三角傘符號下兩個依偎的人名,到色情版的“勃起男”、對話版的“看三小”與“那你還寫”、感嘆版的“這世界病了”、祝福版的“天佑中華”。 不乏留下臉書賬號或手機號碼的人,也有很認真選了一個最大的熱氣球圖樣,在紅色球面寫下好長一封感謝信的人。當然也就難免被后人竄改,將“愛我”的“愛”畫叉,改成了“干”。 比起到處正面“贊”能量的臉書,這里像一個巨大不可解、交融各種情緒善惡的漩渦,深深吸引著申中賢,他又拍下幾張細微處的變化。 閣樓終被黑暗籠罩。路燈點亮的瞬間,手機鈴聲響起,是陳小鐵打來的。 申中賢將手機放在地板上按擴音,黑夜中手機發出的光芒象是意外降臨的外星生物,蹲伏于此怒視著他。 陳小鐵問他:“你回到家了嗎?” “嗯。” “今天拍到好棒的落日,等一下把照片傳給你。” “好啊!謝囉!” “你那邊的聲音怎么怪怪的,有回音?” “哦,我在廁所里。” 手機另一頭的陳小鐵頓了幾秒,然后說:“那Bye。” “Bye!” 按滅電話,雙腿盤坐的申中賢拿起手機充當手電筒,藉由手機的微光,他面對著一行前人留言:“那時候,我莫莫喜歡著你。”認真思索。 離開前,申中賢拿出書包中的黑色簽字筆,將“莫莫”兩字畫叉,改成了“默默”。 +10我喜歡 金皓谷直播開箱推薦王筱妏的推薦清單李宜韋的開箱推薦文天地黃珮生的評價心得邱婉泉的必買購物清單40034賴方樺的推薦清單周佳源的必買購物清單鄭正偉的推薦評比好物 花之境界 (2) (3) 賴逸凡的開箱推薦文天地61321卡羅琳·帕克絲特語錄:有關生活的事,全無紋理可言。 (2) (3) 李孟真的特別推薦看 “場” 吳雅婷的推薦清單680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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