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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獨舞:台灣影像詩試論
2013/05/21 21:25:59瀏覽5827|回應0|推薦13

「台灣詩學‧吹鼓吹詩論壇」16期《氣味的翅膀》

「影像詩」(video poetry)在台灣亦被稱為「錄影詩」、「電影詩」或「銀幕詩」,是透過攝影的影像、聲音,搭配文字,以傳達詩意的作品。最早的影像詩約莫可追溯自康尼夫斯(Tom Konyves)於 1978 年所創作的〈與戰同悲〉(“Sympathies of War”),他後來於 2011 年發表〈影像詩宣言〉(Videopoetry: A Manifesto),更將之精確定義為「一種顯示於螢幕上之詩體,其特色為巧妙安排時間節奏,將文字、聲音與影像以詩意方式並置呈現。當上述三種成分妥適融合後,影像詩便可在讀者眼前營造出詩意經驗」。

在台灣,影像詩先驅可追朔自林耀德於 1984 年發表的〈不安海域〉:「錄影詩加入了視覺與音響,並且挪用電影分鏡表的操作形態,突破現代詩的三大類型(分行詩、分段詩與圖像詩),呈露現代詩形式上的新貌」。此外,羅青在 1985 年發表的〈《錄影詩學》之理論基礎〉,以及 1988 年集結成冊的《錄影詩學》中,也認為詩以「文字為表達元素;錄影帶則以圖像、音樂、文字綜合構想為主 ,以畫面膠卷為表現元素,分屬兩個不同的藝術範疇,但其背後的思考模式,卻可以互通有無」。

隨著數位攝影進步,影像編輯普及,2005 Youtube 網站大受歡迎,自製影片上傳網路蔚為風潮。乃至 2007 年法國巴黎「口袋電影節」(Pocket Film Festival)強調繼電影、電視到電腦螢幕等三大螢幕後,手機成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第四螢幕」,並鼓吹以此拍攝「微電影」,從此視覺詩開始逐漸增加。

自從 2006 年起,台北詩歌節透過文學獎徵集影像詩創作,相關創作開始受到鼓勵,此時期的影像詩大致可分為四個類型:
 

1.  原詩的影像重製:透過影像、聲音重新詮釋原詩,因此特別容易觀察到原作詩人與影像製作者間的「對話」關係,在單純文字符號與影音媒介之間,影像詩形成了原文與再製影像彼此微妙交疊的「互文」甚至是「競爭」。影像重製者有時彷彿貼近了原作詩人的靈魂,有時卻又似乎誤讀原著,或刻意解構原詩意境,在原詩與影像間,形成了微妙的文本聯繫與意義張力。例如李芳琳的〈生命隙光〉(2009)乃重製鄭愁予的〈生命〉,羅喬偉的〈詩像空氣無所不在〉(2009)取自夏宇的〈夢見波伊斯〉。艾賽克的〈雪巴茶知道〉 (2011) 原詩作者為鴻鴻,張庸的 “Sonnet of Unhappiness(2012) 是斯洛維尼亞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普列斯恆(France Prešeren)的詩作英譯。

2.       文字為主影像為輔的原創詩:通常以巧妙安排的文字出現節奏與方向,搭配符合文字內容的影像與聲音,以強化詩的意象。如許雅俐的〈背景的話語〉(2009)、游書珣〈造詩術〉(2009)、牛俊強〈當我和你老去〉(2009)、顏家祺“Sea Star(2012)、葉立安〈於是,你閉上了雙眼〉(2012)與徐子柔〈異鄉人〉(2012)等,屬於最典型的影像詩類型。

3.       有聲文字輔以影像強化的原創詩:此類作品搭配影像,但通常不顯示文字,改以旁白,由人聲朗誦。倘若朗誦者字正腔圓,則可以在聲韻節奏上達成更多的表現。此外,在一般影像詩中,閱聽人必須同時兼顧文字與影像,因而容易顧此失彼。但改採朗誦方式念詩,只要咬字清晰,不但能夠解放視覺,同時也可以令各種有聲技法得以應用,例如獨誦、輪讀、交錯、對話等。例如張伊雯的〈葬禮〉(2009)僅呈現交談者的下半身影像,卻沒有上半身的表情,也沒有任何文字,全詩透過參加葬禮中眾人的交談與零碎話語,交織出破碎而模糊的詩意。其次,李勇志〈處女膜整形〉(2009)則是透過類似卡農輪讀的方式,重疊播放詩句,形成獨特的音響效果,同時輔以扭曲、模糊的情慾影像,呈現詩人的創作主題。然而由於單純朗誦的詩經常難以辨識內容,後期台北詩歌節皆要求創作者搭配中文字幕呈現。然而這樣是否對於影像詩有正面影響,尚待商榷。

4.       文字影像化的原創詩:此類作品除了詩的呈現之外,同時也將文字視為影像構圖的一部分,以構成整體視覺感受為主,文字表達意義的功能不再是唯一目的。例如陳惠娟〈言雨之中〉(2009),先在影片開始呈現全詩,然後就將文字化為雨點,自天空飄落,輔以清脆的音符與節奏,在整個影片中,文字的「表意」功能已然不再重要,而是透過影片一開始詩文意象的呈現,給予讀者清晰的意象,然後再用影像表達的方式,讓文字成為雨點從天空落下,或是從傘尖滴落。

 

上述四種影像詩所運用的技巧與效果經常彼此交互補強,並不一定侷限於特定類型。因此在詩意呈現中,影像詩有效跨越了多種媒體的界線,展現出強烈的後現代性。 

雖然林耀德於 1990 年〈八○年代台灣都市文學〉中,一反過去支持錄影詩的觀點,認為錄影效果中的「淡入」 、「淡出」、「特寫」、「伸縮鏡頭」等「機械語言」似乎並非必要,「 可能都是贅字」,也「缺乏空間設計的裝飾功能」,但實際上我個人認為,從羅青的錄影詩到近年來的數位視覺詩,實已印證了不少班雅民於《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品》一文中所預示的觀念,並且可以帶給台灣現代詩創作一些深思的空間。

班雅民認為,早期藝術大多在高度「儀式性」的場域完成(特別是宗教儀式),因此作品普遍具有「膜拜價值」(cult value)。然而,在機械科技出現後,藝術欣賞逐漸轉變為「大眾娛樂」的一部分,因而富含非專注性的「展示價值」(exhibition value)。「膜拜」需要專注「凝視」,將自我融入作品中,於主體與客體合而為一後,方能夠體會其「忘我」的美學意境。然而,「娛樂」則是種自我沉浸,它不需凝神沉思,也無須物我交融,而是靠審美主體透過視覺、觸覺與感官習慣,獲得模糊、直覺的美學感受。

「電影」(或稱為「動態影像攝影」)是班雅民認為足以代表上述自「膜拜」至「展示」,自「凝視」至「娛樂」之美學過渡階段的關鍵媒體。電影是動態畫面,閱聽人在觀賞時,乃透過不斷流動的影像,以獲取模糊的視聽印象。然而,他們卻難以藉由凝視、捕捉的方式欣賞影像,並且更加難以深入思索。因為,往往在觀眾思緒運作的過程中,影像也同時隨之流逝。

正因為如此,「影像」的美學經驗與「文字」大相逕庭,而透過影像模式呈現詩,其實是一種「展示」與「凝視」、「潛意識」與「意識」之間的二元對立拉鋸戰,閱聽人一方面從快速流動的影像中獲取片段直覺的印象,另一方面卻又希冀凝神閱讀,體會詩句中富含深意的內容。然而,在影像快速奔馳的播放過程裡,文字無可選擇地成為了破碎而片段的閱讀印象,因而構成了影像詩極度矛盾的美學效果。而 2012 年台北詩歌節影像詩徵選規定中,附加「影片請上中文字幕」的規定,其實正強烈凸顯出了此種影像「展示」與文字「凝視」間的矛盾美學。

班雅民認為,「電影」是藝術與科學相互滲透的形式,並且影像鏡頭將攝影技術中「科學」與「藝術」兩種價值充分融合。而這樣的觀點,在影像詩所呈現的數位攝影空間中亦然。恍如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細膩記錄患者心理過程,並且加以詮釋解析,影像拓展了空間,讓人的肉眼所看不見的細節得以細膩展示,而諸如慢動作等特殊效果,也延伸拓展了運動的特性,將原本隱藏於快速移動中的細節放慢,人們方得以發現過去所不曾注意過的角度與視野。也因此,影像詩不僅透過視覺、觸覺與習慣等感官滲入潛意識,同時也透過鉅細靡遺的捕捉,特殊剪接技巧的並置、對比,以強烈機械化的手法,呈現出純美學領域的「視覺潛意識」(unconscious optics)。

正因如此,影像詩所呈現的,並不僅僅只是影像輔以文字出現的效果而已;相反地,它是一種跨越多種媒體與符號疆界,融合矛盾元素的藝術形式。而「跨越」,正是詩人的天命,或者,能不能說是一種宿命呢?

遠在影像詩出現前,台灣自詹冰創作〈Affair〉、〈自畫像〉、〈雨〉等突破單純線性閱讀方向、跨越圖像與文字疆界的先驅後,陳千武亦於 1968 年發表〈視覺性的詩〉,爾後如白荻〈流浪者〉、杜十三〈出口〉等圖像式的「視覺詩」繼之出現。向陽於《八○年代台灣現代詩風潮試論》中提及,1984 年新象藝術中心主辦「中、義視覺詩聯展」正式提出「視覺詩」一詞,而 1998 年微軟視窗系統與網路相關應用成熟後,米羅‧卡索、白靈、須文蔚等人,更開始利用數位與網路介面從事互動式的視覺詩創作。直到影像詩出現,台灣詩人便再度探索了從文字、圖像到影音媒體的跨界實驗。

杜十三於〈「當舖」與「防空洞」〉中指出,「做為一個創作人的最大尊嚴就是「前衛精神」的追求」。追求前衛,便不得不「跨越」。彷彿像是安徒生童話裡穿上紅鞋而跳舞不止的女孩,詩人必須跨越時間與空間、喜樂與苦難、現實與想像、感官與精神、主體與客體、經典與創新、可說與不可說,在充滿符號的舞台上,踏著無止盡的舞步,近乎無可救藥地旋轉,探索新的領域。

在詩人的世界裡,嚴禁平庸。再怎麼平淡無奇的事物,都必須被轉化、昇華,讓意象幾經輪迴,跳脫肉體與有形的界線,不復見其本來面目後,方能成就若有似無的詩意。而從視覺詩、傳統影像詩到數位影像詩,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雙詩人的紅舞鞋。透過它,詩人探索了意識與潛意識的邊界,並且試圖跨越符號的疆界,創造寫作的新可能。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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