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傳奇劇場向來擅長改編西方經典戲劇,並且以將之融入傳統戲曲聞名。《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正是改編愛爾蘭作家山謬‧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同名荒謬劇(Theatre of Absurd),並且結合京劇唱腔與身段,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氛圍。無獨有偶,台灣另 一個劇團「果陀劇場」的名稱,也是受到這齣劇的原作啟發,貝克特的影響力可見一斑。《等待果陀》的故事情節簡單地近乎荒謬:兩個人在一棵樹下等待「果陀」到來。然而,最後卻有位小男孩來跟他們說,果陀今天不會來了,但明天準到。
人生,本來就是一連串追尋與等待;而往往在期待與失望中,人們不斷錯過與失去。打自哇哇墜地開始,就沒有人願意無趣地活著,但卻也不想就此白白死去。於是,這種「好死不賴如活著」的矛盾,形成了一成不變的「習慣」,人們每天生活在例行公事中,默默地承受生命的無聊與單調,故而生活在美國作家詩人所形容的「無聲的絕望」(quiet desperation)之中。
人們始終相信,自己的人生與存在總該具有某種目的;但卻經常在終其一生漫長的追尋中,發現自己生命的本質竟然是荒謬的虛無,就彷彿海明威筆下《老人與海》中與馬林魚搏鬥的漁夫,最後發現一切努力,竟只為了將魚骨頭拖回港口。有時,他們以為已然找到了存在的意義;但往往猛然驚覺,這一切都只是黃粱一夢。
由於生命充滿了單調與無聊,充滿了輪迴與重演,時間似乎不再那麼重要,而記憶也彷彿失去了價值。反正今天與明天都差不多,都是平庸無趣,都是迴圈,那麼時間的差異又有甚麼意義?故而「遺忘」也成為了劇中角色們下意識的反應。
時間,原本就是相對的觀念。對遠古時代的人們而言,時間是日出日落,是沙漏中流逝的細沙(或許這也說明了為何《等待果陀》中,奴隸手中提的箱子裡,裝的竟是沙子了...),或是日晷上的陰影。發明時鐘以後,時間成為了鐘面上不斷循環的迴圈,或是等分為六十分鐘的間格。工業革命後,時間轉化為打卡鐘上的紀錄。全球化時代裡的時間,則建立在「差異」上,台灣時間的清晨,是美國的深夜。我的現在,可能是你的未來。
萬物間的「有無相生」,建立在時間上,但時間的觀念,卻往往透露著抽象的虛無與某種程度的荒謬。在宇宙的規模中,「重力」讓時間的流逝產生變化。黑洞中靜止的剎那,卻可能是地球上的千萬年。在地球上看見的星光,卻可能是距離千百光年的星球,在數個世紀以前散射出的光芒。看似真,實則假,看似有,其實無。在這樣的相對論之中,人生變得更加荒謬。
想要捨卻人生這一切荒謬,人們試圖尋求解脫,離開無止盡的輪迴。但是,彷彿《等待果陀》中的兩人哭哭、啼啼,成天嚷嚷不等了,卻怎麼也離不開樹下,開始新的生活。於是,生命像是一個沒有枷鎖的牢籠,人們在網羅中狂舞、躁動,企盼掙脫,等待拯救,但是終歸無望。
倘若「果陀」(Godot)所暗示的是「上帝」(God)與「佛陀」(Buddha)所帶來的「救贖」,那麼按照貝克特的邏輯,無論在何種宗教經典中所承諾的,即將來臨的天堂與拯救,似乎始終都只是一種眾人引領期盼,但答案卻是「今天不會來,但明天鐵定會」,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甚或是空泛的幻想。
為了呈現這種生命中的空泛與荒謬,當代傳奇在舞台設計上頗有新意,饒富興味。
古琴的樂音,帶來了一種神祕悠遠的東方氛圍。舞台中央是一大塊斜板,板子上靠右放置著一塊頑石。十一片黑色透光布幔環繞斜板,後方正中間的布幔可以如拉門般升起,兩位主角由此入場。
傳統《等待果陀》的布景中,樹都是在舞台中央拔地而起;然而當代傳奇卻做了些改變,將樹自天花板倒掛而下,漂浮在斜板正上方,猶如失根的蘭花般,讓天與地的空間產生了錯置感。當然,這也給予了演出者更多的發揮空間。如果稍加注意,就可以發現舞台燈光經常將如同藍天白雲般的圖案投影在斜板上,讓地面彷彿天空,而角色們似乎不在人間,反倒看似漫步在雲端。
這個舞台設計,不只是個「翻天覆地」的異質空間,而且彷彿是個外翻的子宮(womb),錯置了生死。斜板位於子宮中央,左右延伸的黑色布幔彷彿張開的雙腿,後方正中間的門,則是母體的陰道。哭哭(Estragon)與啼啼(Vladimir)總是穿過幽暗的「陰道」從中央入場,走進「子宮」,走上人生的「舞台」。他們經常擁抱,似乎象徵了精子與卵子的結合,最後等待出生,等待茁壯,等待救贖。然而,他們最後卻只能守株待「陀」,等待人生的終極意義,卻又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巴不得不曾存在過,因此希望在那如陰毛般糾結的樹枝,上吊自殺。而上吊的繩子,彷彿是一根遺失的臍帶 (或期待),它曾經給予生命,如今牽絆著兩人,而未來或許也將會把生命帶走。但是,誰能確定呢?
同時,這個舞台彷彿又像個墳塚(tomb),兩人自黑暗如墓碑般的門後走出,孤魂野鬼似地等候在墳頭樹下,渴盼那始終不來的救贖。哭哭一直在嘗試脫靴,而這個動作,似乎正象徵著擺脫人世枷鎖,結束生命的死亡。只是,人生要「能捨」,然後有所「得」,卻又談何容易呢?有時,是自己不捨,有時,是客觀環境牽絆。人生的一切,來自於子宮,卻終歸於墳塚。在這從出生至死亡的過程中,人們活在地球,一個被大氣層保護與隔絕,彷彿子宮般的空間裡,千萬年猶如一瞬,而且生死同源。時間不斷飛逝;歷史卻不斷重演。同樣的愚蠢與無知,發生於千百年前,卻也在今日的生活中上演。人類真的有進步嗎?或者一切只是荒謬的「永劫回歸」(eternal return) 呢?
人生,充滿了上述那些難解的謎題(puzzle)。正如劇中有個角色叫做破梭(Pozzo),即使人們總試著強行掠取答案,但答案卻往往遠在天邊。哭哭與啼啼以為破梭就是果陀(或者,他們以為「謎題「就是「救贖」本身?),但其實他只是個蓄奴的富人,而他的奴隸叫垃圾(Lucky)。
破梭的扮相極似傳統戲曲中的判官鍾馗,而垃圾彷彿就是他牽的小鬼。破梭與垃圾,以一條繩子相互牽引。表面上看來,是破梭拴住垃圾的脖子,限制奴隸的行動;然而從另一個層面來看,如果沒有垃圾,破梭似乎也無法行動。破梭與垃圾看似主奴,卻透過一條繩子的聯繫,構成了互動與連動,彷彿透過臍帶連結的嬰兒與母體,相依而生。繩子與臍帶的意象,在他們的關係中再度出現。
又或者,破梭與垃圾,是長期相互牽絆的「肉體」與「靈魂」?從某個角度來看,如同Andrew Marvell所言,肉體禁錮著靈魂,以肉慾驅使著靈魂,讓無辜的靈魂犯罪,墮於苦海之中,如同破梭奴役垃圾一般。然而,倘若沒有靈魂,肉體如何驅動?一個失去靈魂的軀殼,不啻是行屍走肉。有趣的是,垃圾之所以「幸運」(lucky),正在於他不去思考。倘若垃圾跳舞是種掙脫苦海、逃離網羅的策略,那麼思考似乎只會讓他偶爾陷入瘋狂,根本無法解脫。
因此,破梭終究必須變得盲目,而垃圾則難逃成為啞巴。當肉體的感官迷惑人的真正感知時,「五色目盲、五音耳聾、五味爛腸」也就成為了無可避免的無奈。而垃圾呢?受制於破梭,靈魂彷彿禁錮於肉體中,長久被汙染與蒙蔽,再加上即使掙扎,也只有無望的失敗,最後也只能無言以對,最後「真聾作啞」了,如同Simon & Garfunkel所唱的歌〈無聲之聲〉(The Sound of Silence)一般,人們如活死人般,苟延殘喘地度日。而在這樣的沉淪中,當破梭觸碰到哭哭與啼啼時,難怪他們立刻癱瘓倒地了。反觀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如今全人類不也正在這樣物慾橫流的世界中,集體癱瘓、沉淪嗎?
不過,果陀真的不來了嗎?
或者,他早已來了,但卻沒有人認出來呢?
小男孩唱唱跳跳,出現在舞台上,與哭哭、啼啼對答。小男孩說,果陀不來了。又或者其實,真正的救贖,真正的意義,真正的答案,全部都在那天真無邪的小孩子身上?而那孩子,竟是果陀?英國詩人沃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曾說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每個歷盡滄桑的靈魂,都曾經有過天真無邪的心靈。倘若人們都需要救贖,那麼或許,在剛出娘胎的那刻,當人們都還在純真善良的孩提時刻,其實早就已經得到救贖了,只不過人們年齡漸長,卻逐漸失去天真,也失去了救贖。果陀,並非在等待中缺席;或許,祂是在時光流逝中,手舞足蹈地離開。
曾有個故事,在一場洪水中,某位堅信者始終相信上帝會來拯救他,因此他耐心等待。此時有人划船經過,要搭救他,他婉拒了。不久有人丟繩子給他,他沒有接過。接著,有架直升機試圖將他救起,他也拒絕了。因為他要等待上帝,祂始終會來拯救他。然而,上帝卻終究沒有來,這個堅信者被淹死了。
進入天堂後,他質問上帝:你為何不來救我,害我苦苦等候呢?
上帝回答:有啊!我當時派了三個人救你啊!
面對果陀,卻擦身而過,或許,這正是哭哭、啼啼始終等待不到的原因?
演出時,我發現四周很多觀眾都沉睡了。倘若這齣戲正是人生「無望」與「輪迴」的寫照,那麼或許觀眾的「沉睡」正是這齣戲帶給我們的省思之一。如果「戲如人生」,而且人生本是虛無,那麼是誰規定故事情節一定要有趣呢?故事本身,或許就應該充滿百無聊賴的空虛感吧?倘若,人生本是一場莊周大夢,那麼觀眾的沉睡不正是這齣戲讓大家「身歷其境」的一種方式嗎?誰說,看戲一定要清醒?有多少世人,甚至連真實生活都在做夢呢!
謝幕時,吳興國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指指天上。的確啊,一切本有天定,半點不由人。而我們的人生,或許不是在等待,而是明明救贖就在眼前,我們卻「若存若亡」,心生疑惑。明明我們已經等待到了,卻依舊對面不相識、最後失之交臂。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而只要垃圾一開始思考,他的平靜(或麻木)就蕩然無存。思考,讓他開始體認到自己的空虛與無謂,會讓他陷入無望的抗爭之中。而或許,這也是人類的寫照。等待並非沒有意義,只是,我們總在等待錯過。
聽說果陀曾來過,只是,我們認得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