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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5/21 21:15:09瀏覽793|回應1|推薦11 | |
在這個五光十色的多媒體時代,究竟還有多少人靜下心來讀詩? 誠然,藝術創作不該全然考慮市場機制,也不該受到阿多諾所謂「文化工業」(或台灣政府曾提倡的「文創產業」?)掌控;然而無庸置疑的是,詩的讀者正在大量流失。因此,即使有些詩人仍置身於孤芳自賞的文字世界,無視於整體創作環境改變,他們心頭仍不免浮現幾絲曲高和寡的蒼涼。 詩詞創作是純粹美學的過程;然而即使詩人再怎麼百般不願,其作品發表、刊行與閱讀卻無可避免地必須淪落於出版產銷體系中。或許雪萊曾稱詩人為「半神」,足以透過無窮想像創造世界;但事實上現代詩人已然成為希臘神話中的岱德勒絲,身背蜜蠟製成的雙翼遨遊於詩的天際,但卻必須時時留意不可忘形而飛得太高,以免翅膀為產業烈日所炙,最終墜落大海。 詩人無可迴避的第一個問題,在於現代詩定位模糊撼動詩人身分。 從歷史角度觀察,詩詞存在的原始目的,是在文字書寫不普及的時代,藉由「傳唱」延續、散播文化記憶。從詩經、漢樂府到古詩十九首,甚至唐詩、宋詞與元曲,都涵納了自市井小民至文化菁英的集體社會觀察與文化共識。透過傳唱,即使不會書寫的民眾也能唱出心聲,分享觀念,並透過樂官採集,提供執政參考。西方詩詞也有類似傳統,吟遊詩人傳唱史詩、民謠、羅曼史,記錄共同歷史記憶。就好像京劇以韻文演出,莎士比亞戲劇主要也是「無韻詩」。在文字不普及,活版印刷亦未成熟的時代,具押韻、格律的詩詞可輔助記憶、有利傳播,是當時環境下合理的文化媒介。 詩詞定位確立,塑造了詩人崇高的身分。雖然柏拉圖認為詩人應該被逐出理想國,席德尼 (Philip Sydney) 卻於《詩辯》中鞏固了詩人的超然位置。詩人曾一度肩負文化傳承、歷史延續、想像創造、美學定義等多重使命,因此含英咀華,生殺在握。 然而, 書寫讓韻文輔助記憶的功能變得可有可無,散文隨之出現,帶動小說興起,從而讓「情節敘述」變成文學消費的主要產品。特別當電影、電視與電腦等媒體出現,情節更成為重要元素,文化傳布媒介已然悄悄產生質變。 詩可以敘事,卻更適合抒情,而侷限於語言複雜與困難度,篇幅大多不長。小說則不同,散文有利於情節敘述,而且閱讀起來比詩詞簡單,這種「無痛閱讀」帶來了單純享受情節的喜悅,適合忙碌緊張的現代人。情節消費,帶動了小說、電影與電視工業,卻直接、間接地讓詩詞成為了附屬藝術。情節中可以出現詩,適當加入旋律後,變成了歌曲。從瓊瑤時代到今日的流行電影電視配樂,我們仍然可以看見「詩」,但大多是流行音樂人的作品,純粹由所謂「詩人」所寫的詩,讀者卻少得可憐。 或許詩人自尊身分,不屑與流行音樂為伍;但卻不可或忘,曾經文學創作就是流行文化。宋朝時「有井水處皆歌柳詞」,柳永與張先可不是侷限於學術殿堂或詩人象牙塔的「宅男」,而是引領風潮的酷炫「潮男」。雖然王安石嘲笑晏殊「為宰相而作小詞,可乎?」但是後者的詩詞卻仍然千古傳唱。立足於真摯的情感經驗,並且使用大眾所能接受的形式表現,未必是媚俗,而可能是「大巧不工」。 一個文化高度成熟的社會,大眾流行文化的格調也應同樣優質,而不僅僅是高不可攀的小眾菁英文化。隨著時間流逝,流行也可能成為經典。文學不是閉門造車的玻璃動物園,而是自由奔放、充滿活力的自然原野。失去了野性的文學作品,恍如被圈養的生命,始終缺乏充沛的生命力。而生命力,正是作品不可或缺的要素。是否可能,今日學術界、藝文界所認同的詩詞,只是如水仙花般沉迷自我鏡像的作品?是否可能,隨著時間考驗,如今被視為難登大雅的流行音樂、肥皂劇,卻反而受到更高度的重視?真正的詩人,會不會其實是流行歌詞創作人?真正的劇作家,會不會是偶像劇編劇?實際觀察近年來的文壇與媒體,眼看大眾文化質量逐年提昇,而純文學創作卻恍若掙扎於泥淖,我不禁興起類似疑問。 現代詩人所面臨的第二個問題,在於詩的國際化有一定難度。 詩詞在全球化浪潮之下正面臨著嚴峻考驗。由於英文是世界通用的語言,因此英、美詩國際化程度高一些,閱讀原文的讀者群也較廣。除此之外,無論是哪種語言,詩詞作品都面臨著翻譯、推廣的重大問題。意象、敘述勉強可以意譯;但純屬語言本身的美學成分,例如押韻、節奏等,卻極難在不同語言間傳達。 相對於詩詞,「情節」的全球化程度就高得多了。無論是小說、電影還是影集,都可較為忠實地轉換成不同語言。以情節為主體的文學形式較為有利於全球化發展;而仰賴語言特性的體裁勢必成為地域性較強的創作,極難登上世界舞台。 旅美華人作家哈金近日將再度訪台。有趣的是,他用「英文」寫「小說」,正是他因應全球化創作的策略。哈金坦承:「如果我使用中文創作… 我不可能擁有太多讀者。許多中國流亡作家早已使用中文創作,建立起了他們的文學聲譽。我的中文創作不多,也沒有什麼讀者。對我而言,要成為一位作家,除了使用英文,幾乎沒有其他的方法」。 事實上,即使使用英文,哈金也發現詩的讀者群相對少得多。他曾出版《無聲之際》(Between Silences)與《面對陰影》(Facing Shadow)兩本英文詩集,但並未獲得太多迴響,於是他轉向小說創作。「詩詞的難度高多了,而且多少要憑些運氣… 有時你信手拈來也可以寫得很好;然而有時接連數個月的創作,卻可能連一首詩都寫不出來」。而且事實是,即使寫出了作品,也未必會有讀者。以英文書寫並且善用情節敘述的優勢,讓哈金展露了頭角。誠實面對現狀,適度屈就市場,並沒有削減哈金的創作美學,反而強化了作品的接受度。 能夠良好存活於全球化環境的詩詞,大多具備良好的故事性。此外,兼顧創作環境的現實,也才能寫出叫好又叫座的作品。否則,即使自我感覺良好,缺少了讀者的作品,怎能不感到孤高的淒涼?長期受到「 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價值觀影響,許多詩人都恥於談論市場,殊不知在全球化時代,無視於供需關係的創作模式,等同於忽視了廣大的世界版圖與閱讀族群。除哈金外,許多港澳作家也開始捨中文而從事英文創作。這或許不是每個文字工作者的選擇,但重新調整態度,以全球化觀點面對文學現勢,才不致於令作品坐井觀天。 雖然華語詩詞翻譯困難,但是仍然可以透過英文評介進入世界。因此台灣英美文學學界與華文詩壇,實在應該攜手合作,讓詩詞透過學術研究迂迴近進入國際文壇。目前的困境在於兩個領域的學者與創作者彼此鮮少交流,也未能建立足夠的了解與互信。因此,華文創作者無法熟練運用英文表達,而諳於英文的評論者卻大多著眼於英、美文作品,形成了文化認同的尷尬窘境。也因此,英美文學研究者,在全球化文化研究的大纛下,更應該重新審視台灣詩壇的作品,透過比較、分析、詮釋、評論,讓世界看到台灣。 最後,創作媒材與思維的改變,也是詩人無可迴避的課題。 電腦網路不但成為發表平台,同時也是創作靈感與影響作品形式的一環。網路讓詩人多了發表的平台,也因此給素人詩人、原住民詩人、台語、客語詩人都能夠擁有發聲場域。此外,新媒材的出現,也促成了詩的創作發展。Flash多媒體詩、超文本詩早已發展多年,而利用全球定位、擴增實境技術創作的詩也逐漸出現。在英國與美國,都有詩人長期利用全球定位系統寫詩,他們融合了空間移動的概念,讓讀者手持智慧型手機或平板電腦,在城市各地遊走,並且利用位置標籤讓詩詞浮現。在新時代的創作媒材上,雖然不乏勇於嘗試的詩人,但台灣詩人實在落後世界的腳步很多。 台灣詩壇在技術面進展緩慢的原因,在於詩人習慣單兵作戰。撇除文人相輕的惡習,其實許多台灣詩人是心胸開闊且勇於嘗試的。然而他們面臨的困境是,現今高科技創作場域都需要集體創作。舉電影為例,從編劇、美術、拍攝、動畫、音樂等,有無數小組分工合作,才能完成作品。然而,在電影團隊運作的背後,正是龐大的市場機制與生產工業的連結。在電影這一塊,台灣曾經蕭條過,而如今逐漸走出陰霾。但是對於詩壇而言,卻極難透過市場機制形成詩詞創作的技術團隊。因此,只能透過學術研究機構申請經費,或是由藝術團體謀求補助,從事規模有限的開發。這些研究開發規模不足,而且延續、傳承也無法持續。更重要的是,對於此一領域有所認知的詩人尚在少數,因此願意投入的詩人也如鳳毛麟角。 在一場研討會中,來自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系的教授問在場台灣學者,在台灣城市規劃時,是否會詢問文學學者意見,在城市空間融入更多文化元素?當時在場啞口無言。在台灣,文學似乎是學術與創作象牙塔內的存在,卻鮮少落實於生活周遭。然而在近幾年,我們逐漸看見了文學的生活實踐。捷運上的詩,廣告中的詩,電影中的詩,以及歌曲中的詩。文學創作需要更多的嘗試,也需要更加放下身段,貼近大眾,走入人群。唯有當詩人高傲緊蹙的眉宇鬆動,換上一抹擁抱群眾的微笑後,文學才能真正展現多采多姿的樣貌。也唯有當詩人體認到創作不是單兵作戰,也不是墨守舊法,不只在意像與題材上的創新,同時也要在媒材、國際市場上尋求更多的突破,台灣文學才會湧出源源不絕的活水,灌溉枯竭已久的創作大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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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