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4.8閱讀書目:裡台灣
作者簡介:劉克襄
習慣攤開地圖,尋找富有創意的漫遊路線,或者嘗試推翻舊有的思維,摸索出一種率性和單純的滿足。
年輕氣盛時,經常騎著野狼125馳騁四方。那時山刀、望遠鏡、相機、畫簿和筆記本之類配備,幾乎樣樣俱全。走訪之地多是本島的溼地和山林,旅行心境很接近十九世紀博物學者深入異地那般充滿探險的樂趣,崇拜的也都是這類勇於奔赴異地的人物。
得子後因孩孺的牽絆,開始探索住家附近的閒置野地。囿於一小方天地,仍有萬般發現,總是急忙記錄和繪圖,不減狂熱的心志。當孩子漸長,帶他們訪野地、溯小溪、眺大海、搭火車、逛小鎮……。旅行的視野除了自然,逐漸增添生活的氣息,晚近菜市場更是走訪鄉鎮必逛之處。
現在繼續背著背包,不停地走路,看山水風物,看台灣的內裡,也照見自己。
漫遊作品:少年綠皮書、北台灣漫遊、11元的鐵道旅行、男人的菜市場。
從年輕時,每個年代都會繞行台灣二三回。
章節試閱
永遠的台南府城
初訪府城的人,經常被錯綜複雜的街道弄得混淆。如果不先清楚它的格局脈絡,委實難以領略這城的底蘊。
怎知,一位老台南人看到我的不安,拿出紙筆簡單幾個勾勒,我的地理困擾便迎刃而解。
原來,想要認識台南,必須先有一個時空的認知。儘管荷蘭和明鄭時代,這處濱海環境已出現城市聚落,但現有的舊市區格局,大抵是在日治時期規劃。整個舊市區,由五個圓環延伸出去。首要之環,當以民生綠園為中心點,周遭分別為東門、西門、小西門和火車站。
這些圓環以幹道相連,形成放射狀的組合。此一以圓環為節點的舊城區,跟海邊荷蘭時代即興建的,以安平古堡為中心的老城區,遙遙呼應著,構成老台南的骨幹。日後才有造海填地的街衢,以及往周遭擴充的新市區。
五個圓環放射出去的城市線條,打破了一般城市方格子街道的格局,形成大大小小的蜿蜒巷弄。我在台南漫遊時,腦海裡總是鑲嵌著這一迷人的圖案。
在這些無法快速來去的巷弄,轉個彎,或許會撞見滄桑的古老寺廟坐落。下個路口,可能是某一傾圮的典雅廢屋。更有可能,一處舊屋改造的新生老宅迎面,回春成現代的人文空間或藝術場域。當然最迷人的,應以綠色園藝裝扮門面。譬如蜜源植物滿院,或幾棵老樹保留,還將空間大方開放,與街鄰共享。
出了外頭大街,街景一樣前瞻見稱。寬廣的開放空間及街角公園,近幾年遍地亮相。孔廟園區是最佳的案例,毗鄰的忠義小學去除樊籬圍牆,門禁森嚴的孔廟亦成為明亮的綠色公園。園內諸多老樹原本暮氣沉沉,如今彷彿換裝,朝氣蓬勃地矗立出更為從容的姿態。
因為有此一念,自然和人文才能允當對話。安平樹屋更是一絕,大破大立後,陰森森的榕樹和荒廢的古蹟倉庫,在此一時空,終於無縫接軌。看似保守的府城,如今比台灣任何城市都更快速地衍生新的綠色思維,把一個個慢活的自然和人文元素,貼切地安置在眾多空間角落。
如此某一歷史建築的殘缺存在,或者建築拼貼,卻又連接現代符號或綠色美學的內涵,總是隱藏在府城的巷弄和大街裡,等著你一路悄然地發現。
曲折拐彎的街景也透露了,在府城並不適合搭乘任何交通工具,最適合的方法是走路。走近古老的建築,也走進蜿蜒的巷弄,才能步入這個台灣南方大城的核心。
馬路和馬路斜角的交會,巷弄和巷弄迂迴的相遇,或者大街與小巷的縈紆邂逅,不僅蘊蓄了台南古都的街景美學,台南人的生活巧思似乎也由此應運而出。
台南不僅是孔廟、赤崁樓、安平古堡所呈現的恢宏,以及三百多年明鄭以來的滄桑歷史,或者是鹹粥、虱目魚、擔仔麵、肉燥飯,這類讓人眷戀難忘的世界級小吃。
更精采的,或許是這種市井小民,生活於巷弄和菜市之間的悠閒。一邊結合美食和古蹟,一邊展露一個老城的自信。我的友人勾畫那台南地圖時,好像在描述自家宅院般,血液裡合該就是流動著這種府城本質。
熟悉者察言觀色,不難發現台南人的氣質,必然有種南部都會人才會透露的文雅,絕不同於台北人。那是一種結合生活步調的和緩,從說話腔調的婉約、談吐風骨的內涵隱隱流露。甚至可從住家位置和身世,微妙地鑒定出你的台南成色。比如說你是來自安平的,或者五條港的,總比來自舊市區,還有多那麼一點不同。
新的台南市區發展則在周邊,繼續在五個圓環為核心的放射裡,一層一層包圍,像北京,將自己包得更緊實。台南人的自信也這般鑲嵌其中,形成一代又一代的價值。不像台中,整個城市的重心,從車站搬遷到七期重劃區。老一輩的台中人難以跟新的台中人對話,中間鮮明地斷裂出一條生活文化的鴻溝。
台中彷彿有兩個,甚至三個,但台南永遠只有一座。再完整的觀光指南或美食情報,都無法道出這種府城況味。那也是外地人無法單憑旅遊理解的涵養。你必須在那兒生活遣時。好長一段,才能深刻體會。(2011)
走過阿朗壹古道
海岸邊緣都鋪設了寬敞的公路,無疑是台灣一個很大的悲哀。
後來我們驚喜發現,還有一塊化外之地,在台灣南方的尾端,勉強敞開一角,恰是阿朗壹古道的部分路徑。不少環保人士曾悲愴地形容,這裡是台灣唯一能對外呼吸的地方,最後的淨土。
過去兩百多年,台東和墾丁地區的交通,大抵依靠此一古道聯結。古道上涉及諸多歷史文化大事。譬如鴨母王朱一貴的部屬流亡至此,恆春知縣周有基在旭海南邊鼓勵栽植稀有的港口茶,排灣族頭目潘文杰斡旋過震驚清廷的牡丹社事件,看守燈塔的西方旅行家泰勒等人也曾沿此海岸踏查北上。
從自然資源評估,古道的意義更加重要。罕見的綠蠵龜,在台灣本島可清楚觀察換氣行為的地點,晚近只在此記錄。瑰麗的南田卵石,沿著沙丘海岸大小錯落,綺麗地綿長鋪陳,更是絕無僅有。好幾條天然的小野溪,單獨而完整地流出山谷,同樣告知了,這是一個原始的世外桃源。旅人經過這裡,只有一望無垠的山海和蒼穹,沒有文明的一絲波動和干擾。
不斷起落的海潮,日以繼夜神奇地把卵石排得整整齊齊。同時用咕嚕的美好退潮聲,像生命的絮語呵護著。全世界海岸的聲音或許多半類似,但在這兒閉眼聆聽,清清楚楚地知悉,只有這兒的海水後退時,才會發出卵石挼挲的嘆息聲。
古道周遭,只有海浪的聲音和天空的一望無垠,沒有文明的一絲波動和干擾。也興許,你不懂什麼自然環境。放眼望去,那裡也沒有什麼,但因為其他海岸都變樣了,它於是特別突顯。別的地方充滿開發和建設,這裡卻什麼都沒改變。一處台灣仍是過去的台灣,原始的荒野海岸。
怎知前幾年,政府預計在此打通一條公路。從墾丁北上,劃過這處東海岸最偏遠的角落,此後台灣的海岸全部暢通,不再有死角。在地環保團體得知消息,不但群起反對,更提出強烈質疑,表面是為墾丁一帶跟東海岸的連接。但路開得這麼寬,根本就是暗渡陳倉,主要是為將來的核廢料鋪路。
他們更擔心,當地多為崩塌地形,日後豪雨季節暴洪沖刷,公路開通後勢必常有中斷、癱瘓之虞。若是加上來年修復的經費,通車的整體效益是否值得,頗讓人疑慮。當然,這段公路若修築,偏遠海岸的阿朗壹古道,即將面臨破壞的壓力,最後的淨土也可能要告失守。
此一消息傳出,反對聲音迅速形成浪潮。古道反而成為南台灣新興的熱門景點,連外國遊客到墾丁旅行,都會設法前往健行。不過,此地接駁不甚方便,需要當地嚮導和交通工具安排,比較容易成行。
如今當地人發現此一健行商機後,贊成修築公路的聲音也逐漸轉弱。有人樂觀地研判,公路興築的計畫應該會胎死腹中,這兒繼續是台灣通往海洋的唯一出口。
集全台眾多環境保育者的關心,這條古道也點出三個意義。
首先,在這條簡單的海岸線,古道以多樣的面貌呈現。
過去我們看待這條卑南古道的中段,往往從著眼於荷蘭人的武裝尋金,日本軍隊的侵入牡丹社,或者是接續的,清朝士兵前往東部的駐紮。這一台灣史大事紀的角度,往往會窄化我們的視野,局限於探險、戰爭或殖民地教化的思維。阿朗壹古道早超越了這個層次,可能是東部最富多樣生活內涵的一條。
原住民部落在此一區域的競爭或禮尚往來,西方旅行家對異文化的好奇和調查,恆春知縣周有基懷抱地方茶業栽培的大夢,基督教長老教會宣教士屢屢從台南而來的宗教信念,還有平埔族陸續遷移樂土的期待,都在這條古道周遭尋繹流動。阿朗壹古道的未來守護,不只是一條海岸的保存,而是深入追溯這些文化歷史的脈絡。
第二、古道的危機激發了社會各階層跨領域的高度共識。
如今再回顧,薄弱如一線蠶絲的阿朗壹古道,不僅僅維繫著卑南平原和墾丁半島間族群的生活交流,還牽扯著自然生態跟都會文明間的互動關係。
位居偏僻海角,離首善之區遙遠的陌生古道,按理應缺乏反對的聲音,但面對都會文明的過度開發,不同領域的人透過質樸的走路信念,正匯集前所未有的力量,展現理直氣壯的抗爭。它不再是一條歷史古道的內涵,而是生活裡需要追求何種價值,正在被嚴肅檢驗。
多數人或許還是對它很陌生,但它是一個重要的象徵。只想擁有一條,森林可以連接海岸的泥土路。這麼簡單的要求,其實很卑微。那是大家在自己土地生活的最小尊嚴,不需要額外的社會福利,也不會造成更多社會成本的付出。假如這樣利益糾葛最少的地方,都難以實踐路權,再多的森林保育和溼地維護,都會有枉然之感。
晚近社會風行趨慢去快,但換成一條柏油公路,我們急速經過,沒有腳踩海岸礫石的踏實,耳邊不時聽到車流轟隆的車聲,如何樂活和慢活?
三則、古道提供了走路者最後保壘的省思。
阿朗壹以卵石海難的原始寧靜,完整地保留了自然的話語權,展現了早年的福爾摩沙之美。當台灣其他海岸,七八公里一漁港,到處是削波塊,被譏諷為水泥包圍之島時,這兒繼續完整地存在,其實更具強烈的對照。
大自然以神奇的海洋力量,在此日以繼夜地沖刷著錯落有致的卵石,每天重新鋪陳古道,讓我們從容地漫長徒步。這是走路者的天堂,任何孩子都該擁有的成長場域。家長不需要教導,只要帶他們到來就好。走過自然和歷史的交界,走出更多土地的關懷。一代一代走過,生命就會記取,烙印成這塊土地重要的銘記。
二十年前,當我追逐著西方旅行家和十八番社首領潘文杰的身影,坐在南田的卵石礫灘,遠眺著長浪起落,旁邊有綠蠵龜的屍體橫躺,但因古道還在,我以其小小的死亡,感受這一自然場域的寧靜和肅穆。如今來回兩遍,縱使看到綠蠵龜活絡地登陸,假如古道變公路,我都有逐漸失去明天的悲涼。
這座可以呼吸的海岸,真的是最後一扇窗口。希望它在最偏遠一角的閣樓之上,永遠開啟著。(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