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
我恨!
我好恨!
我是個怪物!
打從出生,就是個怪物。
整個村落的人都這麼講,即使我已經活到十二歲,他們還是不時提醒我這一點,……好像深怕我自己會忘記一樣。
我出現在村子裡唯一的大道上,就好像瘟神降臨一般。
大人呼喊著小孩,要小孩趕快進屋內。人群紛紛散開,短短幾秒之間,村落就像死城一般,只有無情的風吹撫我已經死去的心靈。
我可以感覺到人們從門縫及窗戶後面偷偷瞄著我的目光。
「看,怪物又來了!」我甚至聽到了他們心裡的話。
也正因為這樣,當爹帶著我搬到了距離村落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我的行動也被限制,我不能跟其他小孩一樣,有同年紀的朋友一起嘻鬧,一起玩耍。
我只能在家後面的大樹下,靜靜地坐在那裡,那是我唯一被准許的空間。
奇妙的是,我已經不記得村裡那些人的長相,也逐漸忘記他們所說過的話,可是,每次只要我細心回想,我彷彿還能聞到流連在那棵大樹下的草香。那棵大樹是我童年唯一的朋友,而被它庇蔭的草地,就是我的家。
只有在那裡,我才不是怪物,只有在那裡,我是一個跟別人沒什麼不同的女孩。
如果說我一生有什麼夢想,就是希望可以永遠住在它底下,永遠享受它無私的庇護。
然而……對我而言,也許這樣的妄想,還是太過奢侈了一點……。
那一天,那個令人憎恨的一天,我一如往常到河邊去洗衣服。
我不可能跟大家在一起洗衣服,如果我真要這麼做的話,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所以我都獨自一個人,到上游的地方去洗衣服。當然村裡的人並不知道這件事情,不然又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那天,我穿越河邊的樹林,往熟悉的河道方向前進。到達我平常洗衣服的地點之後,就一直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太尋常的地方。我知道有東西在附近閒晃,可是我一向是他們不犯我,我也不犯他們。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始洗我的衣服。
可是,就在我洗到一半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婦女也正在河邊洗東西。
以她所在的位置,不可能沒看到我啊。
這讓我覺得十分訝異,因為如果是這村裡的人的話,不可能這樣靜靜地在我身邊洗衣服。所以我慢慢靠過去,希望可以看清楚她的長相。
「啊!」
當我看到她的臉的時候,我失聲叫了出來。
我認識她,雖然已經將近五年沒有見到她,可是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
我靠過去,輕輕喚了聲:「娘」。
娘並沒有回頭看我,依舊繼續洗著東西。
我只好再靠近點,看看她到底在洗什麼?
我看清她正在洗滌的東西時,倒抽了一口氣,為了更加確定,我挪動著因為驚嚇而有點顫抖的雙腿,往前靠近了一點。
沒錯!那個東西我是見過!
這裡常有一些開腸破肚的鬼魂遊走,那個東西就是在人肚子裡的東西——胃。
即使我已經在娘伸手就可以摸到的距離了,但是她卻依然像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般,繼續洗著她的胃。
溪水碰到胃的時候,瞬間染了色,然後繼續朝下游奔去。
一般來說,水,應該會染成紅色,可是此刻的溪水卻是染成了黑色。
那個世界的人無法跟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溝通,或者可以解釋成,他們就是做些動作來代替語言跟我們溝通。
我猜測,娘應該是要告訴我什麼?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娘停下了動作,朝我看了一眼,並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轉身消逝在森林間。
我一直不明白娘要跟我說的是什麼?
就像娘過世的時候,我依稀在她身邊,可是卻完完全全不記得,那是什麼景象,什麼情形?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關於娘的事情,我一直在心中反覆想著,可是完全摸不著頭緒到底她要告訴我的是什麼?正因為這樣,害我忘記了時間,我必須加快腳步好趕快回家準備晚餐,不然爹又要生氣了。
我一進家門,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震住了。
餐桌上竟已經擺好了晚餐,一頓豐盛猶勝過年的晚餐,一時之間,我還以為是因為有客人來了。
可是這時爹進來了,見我一臉訝異,他解釋說我們搬來之後,一直沒有好好吃過一頓。
我那裡管那麼多,有那麼豐盛的晚餐吃,為何因都無所謂。
尤其是餐桌中央,還破天荒的擺著一鍋魚湯,這是我的最愛。
我跟爹快快樂樂地吃著一頓豐盛的晚餐。
我已經不記得上次那麼開心吃飯是在什麼時候了?或者我應該說,在我記憶中,從來沒有像那晚這麼開心過。
我開心地舀著魚湯,可是舀著舀著,我的腦海中卻出現了一幕奇怪的景象……是娘!
娘倒了下來,就在我面前。我看著娘,娘也用驚恐的眼神回視我。接著,娘支撐起自己的身子,那弱不經風的身子微微顫抖著,然後,血從娘口中大口大口的流洩出來。血噴得我全身通紅,我痴痴傻傻地看著娘,直到娘漸漸失去力量,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娘。
我盛滿魚湯的碗在半空中停了下來,我看著爹,此刻他也正看著我。
我從來都不知道——眼神居然也有溫度。
我從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那雙眼睛——好冰!好冷!一股寒意寒進了我心坎裡,我失手將魚湯翻倒在餐桌上。
爹移開他那冰冷的眼神,轉身進入廚房。
我知道娘要告訴我什麼了!
娘是被爹毒死的!
現在同樣的情形即將發生在我身上!
我很清楚的知道——爹要殺我!
沒有過多的考慮,我轉身跑了出去,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衣服,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在離開家門前的那一刻,我回首看到爹從廚房出來,手上提著一把銳刃。
就這樣,我不斷地逃。
逃出了家,逃出了熟悉的村莊,可是我並沒有因此停下來,我一直逃,逃到自己已經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逃了多久,也不知道我到底身在何處,我只想一直逃,一直逃。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逃到一個沒有人想殺了我的地方。
我在一個村落定居了下來。
村子裡的人對我很好,當然我沒有讓人發現我跟他們不一樣的地方。他們讓我住在一對已經過世老夫婦的舊居,雖然他們不了解那對老夫婦其實還是一直住在那裡沒有離開過,不過我還是很樂意跟這對老夫婦住在一起。
村子裡的人只要有人受傷或者是有人要生小孩都會來找我,我會用師父教過我的東西來為他們驅除病痛、消災解厄。不過我還是很小心,不讓任何人知道我的來歷。當然會有一些天生好奇心重的人會向我問東問西的,不過我只消對他們笑而不答,他們多半會知難而退。而那些曾受過我幫助的村人,都會回送我一些東西。我就靠著這些在這個村子裡定居了下來。
之所以會想要在這個村子裡定居下來,是因為在這個村子的村口,有一棵很大的大樹,那樹讓我想起了故鄉的那一棵大樹。所以只要一有空,我都會走到那棵大樹底下,然後待在那邊,一直到日落為止。
村子裡有一間外國人遺留下來的房子,村裡的人都管它叫「廢棄的教堂」。裡面有一口很大的鐘,也是外國人留下來的。村裡的巡守隊會利用那鐘來報時,聽說這是從當時外國人來時就一直保留下的「傳統」。村子裡的人也會依據那個鐘聲來作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樣的生活習慣讓我感覺就好像回到道觀一樣,規律又安定——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那天我跟平時一樣,漫步到大樹底下。我坐在大樹底下,靜靜聞著大地所散發出來的淡淡草香,這個味道可以讓我的心獲得平靜。
這些日子以來,我常常會想到關於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有沒有其他人逃出來,我曾經考慮過要在心中呼喊師姊妹的名字,因為天聽法對於「名」這個東西有很大的效力。只要是喊名字的話,不管對方多遠都一定聽得到。不過我從沒有這麼做過,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我每每欲回想當時的景象,心中就有浮現一種不安的感覺。
「妳果然在這裡。」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抬起頭來,看著朝我走來的男子。
他是村子裡的人,他叫做張俊銘。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是喜歡跟著我。
他是村長女兒的丈夫,自從我搬到村子裡之後,他就常常到我那裡要我幫他看病,可是我覺得他什麼毛病也沒有。
「妳好像很喜歡這裡,」他說。「常常都坐在這裡。」
我沒有回答他。
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朝旁邊挪了開來,與他保持一點距離。我常常覺得他身上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味道,那是我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要說嘛,其實也不是討厭難聞的味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要聞到那個味道就會覺得心理怪怪的。
我們閒聊了一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只要我提到村長的女兒,他就會很厭惡的轉開話題。
一切都是來的那麼突然,就在我們閒聊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不說話了,只是看著我,所以我也停下來看著他。
「妳知道嗎?」他臉上突然有了一點異樣。「這裡離村子有一段距離,一般人是不會來這個地方的。」
他突然很用力地抱住了我,我聞到他身上那種特別的味道。
我很用力地想要掙扎,可是卻又很怕傷到他,我的拳頭是如此的無力,我的抵抗是如此的多餘。
他輕輕褪去了我的衣服。我赤裸的身體就這樣展現在他的眼前,我感到害臊將頭轉向一邊。
他的唇輕輕的靠在我的唇上,然後輕輕吸吮著我的唇,我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心就像是被燃燒了起來一樣。
我完全失去抵抗的意志,我的雙手纏住了他的頸子,我聽到他在我耳邊呢喃著:「……愛妳……」,我知道我再也抵抗不了了。
終於,我們在那棵大樹下合而為一,我可以感覺他進入我的體內,那個感覺是如此強烈,我用力抱緊他,希望時間就此凝結,此刻……就是永遠………。
雖然時空已經不一樣了,不過我又再次在大樹底下,找到了一片屬於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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