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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7 00:39:24瀏覽2842|回應7|推薦69 | |
親愛的你:
現在正是二月中旬,中部非洲酷熱難當的午後,從遙遠北方的撒哈拉吹來陣陣焚人的熱風,穿過廣大古老的熱帶雨林,卻無損其威力,吹到身上的風,其熱度足以烘熟雞蛋。 中非共和國首都,沿河而建的班基市,在炙熱的陽光下無力的喘息;在這個離海岸線有一千四百公里的地方,我只能藉著眺望緩緩而流的烏班基河,想念遙遠的故鄉遼闊的海洋。 但是乾季缺水的河流,曝露出大大小小的沙洲,擱淺了黑人的獨木舟,以及我的鄉愁。 ~ ~ ~ 一九九一年年底,厭煩了日復一日單調無味、陞遷無望的工作,以及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從未出過國的我,決心出來看看這個世界,這一路行來,自己到底走過多少地方? 法國的巴黎、阿威農、蔚藍海岸的尼斯、摩納哥,義大利的羅馬、拿波里、龐貝古城、翡冷翠、水都威尼斯,西班牙的馬德里、巴賽隆那,希臘的雅典、小島羅得斯及西得拉,土耳其的艾菲索斯古城、棉花堡巴慕卡利、安卡拉、伊斯坦堡,日本的京都、大阪、金澤、彥根、倉敷、神戶,以及香港,──這些個一般旅客經常駐足流連的地方。 是的,還有一般旅人想都沒想過的:幾內亞比索、塞內加爾、中非共和國、布吉納法索、象牙海岸,許多人連聽都不曾聽過的非洲國家。 巴黎,是出走的第一站。 雖然天空灰黯得一如巴黎人的臉色,但在寄給朋友的明信片上,我十分文藝腔的描述,「巴黎真的美的像首詩」,如此形容我第一個造訪的外國城市,我幾乎是抱著朝聖的心情,拜訪這個「美得令人流淚」的巴黎,從凱旋門開始,認真的走過香榭大道,在裝飾著雪花的聖誕樹前方拍照留念,然後,穿過協和廣場、羅浮宮,學會了搭地鐵,到艾菲爾鐵塔、塞納河畔的舊書攤、在聖母院的玫瑰窗下,我點了一支蠟燭,祈求聖母瑪利亞保佑我一路平安。 離開了冷漠陰鬱的灰色巴黎,我的目的地是西非的幾內亞比索(Guinea-Bissau,其實讀成「幾內亞比紹」會比較接近),這樣一個繞口令似的國名,所代表的意義是全然陌生的,我當初跑了好多家書局、圖書館,卻只能查到少得可憐的資料。 但是對於非洲,除了貧窮與疾病,你還能有些什麼樣的初步印象? 也因為這樣的印象,我的家人、朋友無不設法阻止我到非洲工作。 特殊的地方,平常的工作,卻足以構成不朽的經驗,我現在動不動就會提起,以前我在幾比的時候如何如何,一方面是懷念,比較多的成份是炫耀,你能了解吧?當別人的異國經驗僅止於東南亞、美國、日本七日遊……的時候,抬出非洲來總能換到別人驚訝的眼光。 但是,僅僅是這樣嗎? 我工作的地方是在離首都比索七十公里的卡松果(Canchungo),這個號稱幾比第三大城,但卻是個以台灣經驗看來一無所有的小地方,從首都過去,還得過一條泥巴色的曼松河,沒有橋樑,車子和人只能靠渡輪過河,那是一艘十分破舊,時常被迫罷工的渡輪。船啟動時,若是站的位置不對,從煙囪裡冒出來的煤煙足以把我也燻成黑人,河的兩岸,是沼澤地、紅樹林,幸運的話,可以看到海豚在船邊跳躍。 過了河,是一條維修良好的雙線柏油路,我剛抵達的那個季節,比人還高的枯黃芒草夾在道路兩旁,好像引著回家的我們直達天際,追著黃昏的夕陽,典型非洲大草原的風光,活生生是卡通「獅子王」的畫面。 但即使是朋友們認為擅長攝影的我,也不曾為那樣的景色留下任何照片,是因為,我無法將那片大草原收納在一張小小的相紙上,但是,深刻的記憶卻是時間所不能抹除的,向你描述的同時,紛至沓來的鮮明記憶幾乎淹沒了我的書桌。 回家的路上,還要經過幾座腰果樹林(你看過腰果長在樹上的樣子嗎?你知道腰果原來是一種甜膩多汁的水果嗎?),行經幾個部落、村莊,村子裡比較多的是茅草屋,點綴幾座較富裕人家的鋅板屋頂,在日落時分反射紅光。車子閃避幾頭辛苦覓食的豬、悠哉散步的牛、以及偶而出現的猴群,再穿過一段兩旁是參天樟樹的林蔭大道,就到家了。 醫療團的宿舍是個大的四合院,比起我在台北獨居的住處,更有家的感覺。所以我喜歡說「回家」,而不是「回宿舍」,這樣,即使遠在天涯他鄉,也不至於有流浪的蒼涼。 但是幾比的黑人朋友們,才是我深深懷念的原因。 特別的膚色、東方的面孔,就是我的身分證,不論開車或走路,老遠就有人衝著我們大叫「Taiwan」、「amigo」或「amiga」,我在那兒學會了微笑揮手答禮,熱情的幾比人,使得外型不出色的我,也有了類似大明星的丰采。 沒有豐富的物產、沒有基礎工業,連海岸線也全是沼澤地而無法發展觀光,真的是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我們暱稱的「幾比」是世界上最窮的十個國家之一,經濟全賴外援,政府好幾個月發不出薪水是平常事,總統的重要工作就是尋求各國的援助。環境使然,我學會的第一句當地話就是「把定」,是「給」的意思。第一天上班,從眼鏡、衣服、長褲、鞋子、原子筆……,都有人要我「把定」,甚至後來我的頭髮長了,還有人要我「把定」頭髮。 當你走在路上,一雙雙黑色的小手要你「把定」錢或食物,看看他們身上當抹布都嫌破爛的衣服,黑白分明的眼睛說著飢餓,相信任何人都會把錢掏出來,但前輩們的建議是,不要公開的給錢,否則將有應付不完的流浪小孩包圍過來。 從小乞丐到大總統,全都不忌諱手心朝上,向人伸手要錢,以中國人的禮教觀點而言,真的是個窮的毫無尊嚴的國家,但是如果面對生存壓力的人是我呢?我會不會也伸出我的手求人施捨? 這樣窮的一個國家,人民卻是十分的樂觀、認命,大家還是照常上班,等一份天曉得何時才會發放的薪水,偶而有錢下來了,那就可以見識到幾比人的另一個天性:愛漂亮。他們領了錢的隔天,全身上下都是新衣服、新耳環、新項鍊、新鞋子或是新假髮……,再告訴我說錢花光了,小孩肚子餓,要向我借錢,以我的台彎邏輯來說,真的是難以想像。 他們這樣的一無所有,卻十分慷慨大方,好朋友莎芭度(她的名字是「星期六」的意思)聽說我一把年紀,卻沒有男人也沒有小孩,直說要把她的丈夫讓給我,對於這樣一份厚禮,我只能委婉的拒絕她。 依照幾比人的慣例,你的家族裡只要某個人有份固定薪水收入,那全部的人都可以毫不客氣的去投奔他,靠他吃飯,醫院裡的護士每個月的薪水還不夠買一袋五十公斤重的白米,卻要餵養十幾張嘴巴,何況那薪水並非準時發放。 有一次,醫院的麻醉助手告訴我們,他真怕他重病的父親隨時會死去,我們以為是親情使然,後來問清楚了才知道,那是因為只要家中有人過世,所有的親朋好友全都會來奔喪,在喪家吃喝幾日後再各自回家,至少得宰一頭牛、煮幾大鍋飯,他說他的錢還不夠替他父親辦一個體面的喪禮。 一個連死都死不起的地方。 西方文明的引進,對幾比、或其他非洲國家而言,到底是福是禍呢?幾比人原本可以靠著老天爺的賞賜,悠哉的過日子:捕捕魚、打打獵、等樹上的水果成熟……,但是殖民地的經驗使得他們見識到另一種更富裕、但難以企及的生活。 或許他們並不嚮往。從首都到某個小城,德國工程隊正在幫忙修築一條公路,據說這公路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提出整修計畫,但沿路村子裡的長老們齊聲反對,所以遲至今日才動工。原因是,長老們認為,道路修好了之後,惡靈容易進入。 或許,文明真的是一個擋不住的惡靈。 除了年度休假的那一個多月之外,我在幾比連續住了兩年,後來為什麼離開的? 可以說因為那只是流浪的一個驛站,一個暫時停泊的港灣,也因為故鄉的召喚。 或者是因為,雖然我們過的是自以為清苦、單調的生活,時而停電、缺水,種種不便,但餐餐四菜一湯、有魚有肉,比起幾比經常處於半飢餓狀態下的一般百姓,這已經是宮廷般的生活了,我有一些良心上的不安,雖然他們的貧窮並非我一手造成,但我的無力感卻日積月累的沈重,那是個被上帝遺忘的地方。 所以我選擇離開,回到物資豐裕的台灣,這個我吃什麼都理所當然的家鄉。 但是那個遠在西部非洲,瀕臨大西洋的小國「幾內亞比索」,永遠成為我心靈的地圖上一顆耀眼的黑珍珠,因為她,我打開了世界的窗。 ~ ~ ~ 跨出第一步之後,以後的路就容易多了,我變成了一個經常旅行的人,確實奉行 『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的旅人哲學,一點一點的,擴充我心靈帝國的版圖,將一座座的城市,收集到我的記憶裡。 我不想再看貧窮的生活了,選的都是富裕而文明的地方。 我如同一般的旅行者,先閱讀相關的背景資料,關於歷史、地理、文化、環境、交通、……,抵達之後,逗留在博物館,讚嘆大師們的藝術心血,仰望那些偉大的建築、頹圮的神殿、市民聚集的廣場、部份開放的皇宮、精緻的庭園,不忘留下多采多姿的照片,品嚐異國食物,學兩句招呼用語。還有更不朽的,那些造物主的傑作,大刀闊斧的風景、美麗的海灣……,但是對於這一切而言,我只是個過客,注定除了照片和購自商店裡的紀念品之外,無法在我的心靈上留下更深的印象,大概就只是確定了或是推翻了書本中對該地的描述──這樣的程度而已。 因為只是過客,匆匆而行,所以那些個雖然美麗但卻陌生的城市,就算再美,也不過是旅遊書上的文字和圖片的立體化而已,我如何將之轉化成另一種屬於我的文字和圖片?或是比文字、圖片更深刻的記憶? 有些城市,你知道很難有機會重遊,你會設法加緊腳步希望能看更多的東西,但是往往看過之後就遺忘了,甚至看到照片時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去過那些個地方。這麼多趟下來,我已經知道,旅行之於我,有點像念書做功課一般,可以帶來某種程度的成就感,但還不到震撼心靈的程度,因為,我對那些城市、那些人,沒有特殊的情感。你如何對一個短暫居留的地方有特殊的情感? ~ ~ ~ 繞了一大圈,我又回到非洲來了。 相較於幾比,有鑽石、黃金、木材……等物產的中非,好像應該是個比較富有的國家才對,但實際卻不然,因為絕大部份的資源都掌握在前殖民者──法國人的手裡。法國的勢力似乎無所不在,連這一年內的三次兵變都和法國人有關,中非人對法國的予取予求恨得牙癢癢的,但因政府無能,又得事事依賴法國,成為一種曖昧的關係。 也是處處尋求援助的一個國家,但比較有主見的中非人,對外國的援助並非照單全收(當然法國例外,法國給什麼他們就收什麼。),中非人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的態度,無疑的是較令人厭煩的,當然,最好是跪著求他們把錢收下來就更合意了。 在大部分中非人的眼中,外國人都是待宰的肥羊,這一點可以從兵變期間許多外國人被趁火打劫看出來,被搶的,都是一些援助中非的國際機構工作人員、教會的傳教士,不是太令人費解。 所以,雖然我也在這兒住了一年多的時間了,我還是很難得說我的中非朋友們如何如何,事實上,我到現在還常說,奇怪,以前我們在幾比都不會這樣啊。──這是另一個不同的非洲經驗,如果我沒有到中非,也許印象中的非洲人都是幾比人那樣善良可愛,中非人也喜歡伸手要東西,但是,要不到是會翻臉的。 也許是這樣熱氣蒸騰的暑天午後讓我對中非人下了這樣壞的評論吧,但是對一個動不動就鬧軍事政變的國家,實在很難令人產生好感。 雖然對我而言,即使兵變也是難得的經驗,畢竟像我這個年紀的台灣人,有幾個經歷過戰爭呢?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我這樣的機會可以常住國外,體驗異國的生活、文化,但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份地圖,記錄自己行動的軌跡,只要勇敢的踏出第一步,定能一步一步的,用自己的方式,在地圖上留下足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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