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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30 06:55:03瀏覽580|回應0|推薦5 | |
當女兒紅被賓客們一飲而空。親愛的父親,您可曾以我為榮? 我早知道酒的所在,父親從來沒有藏過,就在他的大床底下,心情壞的時候,他會拿出來彈彈罋身,聽聽看她的年歲。他說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將我送出家門。 我不明白為何我不能像課本裡的忠臣烈士正氣凜然地說,生為王家人,死為王家魂。父親聽了搖頭只是笑,小ㄚ頭,未嫁的女孩牌位是不能入祠堂的。 我不想入祠堂,只想乖乖地在父親身邊,至少這一輩子。 獎牌,我的確捧了不少。小學四年級,我得到校內作文比賽冠軍,教務主任頒發獎牌後,帶領拜見校長。校長端坐在他偌大而莊嚴的椅子上,笑嘻嘻低頭問我父親從事什麼行業?我大聲回答木工,他點點頭告訴身旁的老師:「這位同學的父親從事低下行業,還能教育出這樣的孩子,真不簡單。」我高興的回去告訴父親,父親摸摸我的頭說:「好好讀書,我沒有福氣,如果你是兒子就好。」 我是女兒,孩提歲月我拼命地想成為一名父親所期待的堂堂男兒。 親愛的父親,您可曾經以我為榮? 我從不覺得父親的工作低下,記憶中的父親總是不停地尋找工作。他和母親相差二十五歲,我出生時他已經四十八歲,負責的他為了兄弟及我,愁盡白頭。老天爺對他的考驗,一關緊接一關。 十八歲時的父親精通琴棋書畫十八般武藝。在爺爺的安排下,身為獨子的他,赤手空拳力闖臺灣,卻只能在登岸的基隆造船廠擔任雜工。造船行風光不久,漁獲量隨年遞減,造船業日漸蕭條。當時外銷傢俱當紅,他轉行至天母古董傢俱行,那時的父親天天與古董床共眠,期望打下一片江山,正當他千辛萬苦爬上領班的位子,一把無名火燒去如錦前程。 直至獲薦至美軍俱樂部服務,日子逐漸穩定下來,並在十多年工作生涯中,屢次榮獲表揚授獎榮昇主管,卻又巧適逢中美斷交。美軍單位必須撤退回國,當時身為高級主管的父親有資格隨行赴美,但是寡言篤實的父親,從不學番語,更遑論入籍蠻夷,自然也失去了工作。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個日子,並非因為行人臉上充滿惶恐慷慨或激昂,或是銀行擠滿了兌購美金的人潮,而是那天我拿了生平第一個第一名,我又添了一個新獎牌。可以換取父親許我已久的洋娃娃。接過成績單與獎牌的我,輕輕快快的跑回家,告訴媽媽我可以買洋娃娃,媽媽要我乖乖作功課不許再吵。那天父親回來很晚,我等著睡著撐起繼續等,等到一個疲憊不堪落魄失魂的父親,我告訴父親我考了第一,又吵又鬧要他不可食言,給我買個全新的洋娃娃。爸爸告訴我,他一定會遵守承諾,正當我心滿意足的回到房裡,媽媽緊跟進來用力打了我一巴掌,紅紅的五條指痕浮出臉頰。 巴掌打紅了我的童年,從此我不受母親拘管,孩子王封號讓我紅透半個校園。能瘋能玩能闖蕩,家,越來越遠,從此失去了第一。雖然最終我還是擁有了新娃娃,那是父親至中華路費心選購,紅紅的腮紅似我當年臉頰,但是昔日的渴望,卻早已流失在當年的漂泊,從此我不再迷戀洋娃娃。 漸漸的我長大了,我爭取每個演講朗讀比賽的機會,並努力辛苦學習外語,我要鍛鍊自己的好口才,彌補父親今生的遺憾,我想榮耀他,用我無法改變的女兒身。父親慈善的容顏始終未變,他告訴我他很高興,是他沒福氣,如果我是兒子多好。 我是女兒,少女時期我拼命地想成為一名父親所期待的堂堂男兒。 親愛的父親,您可曾經以我為榮? 國中時父親堅持每天接送,用他唯一的奢侈用品,一台已經破舊的老爺腳踏車。當年的腳踏車規定要有車燈,而父親在被警察糾舉過無數次後,才捨得花錢安裝一個小小的車頭燈。而我卻能在每次放學時,享受他帶來滿是葡萄乾的營養麵包,這般舒適的豪華專車,持續行駛到我國中畢業。 兒子,王家有哥哥弟弟。 大哥的多病,讓家中經濟典當殆盡。父親不得不繼續找工作,他以六十五歲高齡擔任晚會佈景的臨時工。我喜歡有節慶的日子,通宵趕工時,吃素的父親總把加菜時發放的飯菜留下,有著我不熟悉卻想念的美味魚蝦。最大的好處是能擁有幾張觀禮卷,當五光十色的節目上演時,父親緊緊挨著我的肩膀,告訴我雙十標幟的左邊十字是他一釘一鉚搭建的。父親的聲音很低很輕,我靜靜觀看,欣賞著他的驕傲與滿足,那時的我便愛上他罕見且知足的容顏,深深的皺紋裡藏著無盡的溫柔。 親愛的父親,在您辛苦的人生路上,我可曾幫您分擔絲毫? 大學畢業後我任公職,一日誤點晚起,慌張的我往外衝,父親騎車從身後追來,直說讓我送你一程吧!我如兒時坐上老爺破車,身旁行人,快速超越我們,父親不但騎得極慢而且吃力。他小心地踩著踏板,一腳一蹬,專注認真,我不忍心要求中途下車,只能低頭默默聽著老舊的車身,拼命喊出唉唉唉的嘆息。到了車站,父親告誡我人的一生要克盡自己的責任,我無言以對,連謝也忘了說。 其實我遺忘的何止是聲謝。兒時的我總是纏著父親,就連母親帶兄弟回外婆家,我仍是緊跟父親,不肯輕離家園。父親也從未拒絕我各式央求,他教我識字讀書,教我書法國畫,用巧手闢出一處容膝的小小書房,並隨四季替我換化色彩。讓我學會獨處及思考,更讓我懂得領略心靈的安然與澄靜,承繼與他一般驕傲的骨血。不能忘卻的是他每晚用心編織的故事,故事的開端總起於關二爺的忠義,結局則襯以黃香溫席奉親,再重頭開始無數輪迴,而我不論已聽過多少次,總還是努力睜大眼睛,假裝首次聽聞般的雀躍。有一次我請他唱安眠曲,他竟開口低唱,還依悉記得歌詞:「月兒彎彎照小床,讀書返鄉孝爹娘云云‧‧‧」零零落落,用山東腔低嚷著不成調的曲,當時覺得滑稽好笑,但現今只要一想到那晚光景,就無法止住幽幽直上心頭的悲愴。 父親想家,更想爺爺。大哥從馬祖退役之後,擔任的每個職位總是無疾而終。然後他突然萌生出家的念頭,他徵求父親的准許,父親低頭含淚說好。未滿一年,大哥突然雙腿麻木從埔里被送回家,父母在癌症病房中二側置床,專心日夜的照料。家中佛堂成為父親最大的支柱,常聽見他用力磕頭所傳出的咚咚聲響,一聲重過一聲。求天有用嗎?長男是父親的依靠,卻從未替父親扛過任何擔子。 而立之年的男友家,頻頻催促婚事,父親淡然說沖沖喜也好。我出閣前,他到我房裡想坐下又遲疑,終究他還是背著手,一派瀟灑的站著。看著滿屋散放的紙箱,問幾時回來載走,我說就星期天吧。他微微點頭說好。望了望我刻意留下的傳家端硯、清本《芥子園書畫譜》及他年少時作畫的調水瓷盤。瓷盤本身是平凡無奇的,但歲月在底部顯現許多生命般的紋路,粗細濃淡,宛如山水,我向來珍若至寶,他說一起帶走吧。這是父親今生僅存的收藏,記得他曾說中國獨門秘笈只傳給媳婦,不傳女兒,我從未奢望擁有。我告訴父親,最令我惋惜的是他的親筆書畫,悉數在前年的天災裡泡了水,無一倖免。他說這是天意!他向來喜愛的東西都留不住,一如他鍾愛呵護的我。 年底我進了夫家門。出嫁不久,大哥過世,火化當天,父母不能隨行,囑我親送。父親沒有為大哥流淚,他怕大哥揹負不孝的罪名。卻在棺木臨走之際,嚎啕大哭,我用力抱住年邁顫抖的老父親。父親哭喊著他對不起爺爺,對不起王家,他是罪人,一聲一聲,迴盪在火葬場上空與白煙裊裊升去。我和大哥親密的時間很少,對於他我向來只有羨慕,羨慕他從生至死都可以獲得父母全部心意。 那次的年夜飯,我終於知道想家的心情。想到昔日一家五口頓少二人,想到我今生永遠不可以在除夕的午夜回王家,在此起彼落的炮竹聲中,將上百個餃子一一下入滾燙的水中,等候父親兄弟祭祖後共同享用。我再也不能,因為我失去了王家的身份,父親說嫁出去的女兒成為客人,我再也不是王家人。吃完年夜飯後,在夫家看著繽紛如昔的綜藝節目,我告訴自己,這裡是我的家,雖然我清楚知道,我還是想我的家,想得痛至心扉。 我想起家中的深夜,弟弟剛從馬祖退役回家,被吵醒的父親不斷揉著雙眼,試圖掩飾不斷滲出的淚水,並用濃厚的鼻音重覆的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那一刻我才體會到父親從不說出口的掛念,兄與弟同時都在外島服役,父親的擔心像海一樣深。蛻盡叛逆青春的外衣,弟弟一身天藍軍服,父子依舊無話。那一天正是冷冬夜裡,剛出爐的饅頭,配上白菜香菇寬粉條,陣陣熱氣釀成一股化不開的家鄉氣味。我看著父親,心想他肩上的重擔是否從此得以卸下? 我也想起高中時代和父親齊坐樓頂,觀賞繽紛七彩的雙十煙火,傾聽著他滔滔說著對大哥的期盼;想起曾在中秋佳節和父親一起癡望北斗嬋娟,擔心離家未歸的弟弟;想起他在星空下一招一式教我打螳螂拳,告訴我王家出過武舉人,女孩也不能讓人輕看。 父親對我的期盼,一直是我成長中的動力與希望,我無法更改老天爺所決定的性別,但我卻憑恃著父親對我的肯定而前進,並依戀著他對我全然的寵愛,面對生命中的困難與轉折,並在他寬容堅定的信仰中,輕啟疑竇。只要有他的相信,我便如一隻增添雙翼的虎,生風般自在優遊四海天際。一直到我出了家門,漸漸遠離這份信仰,便發現生命的力量寸寸析解,我失去自己。 婚後我連生了二個女兒,我請父親題名,父親說女兒自古不重名號,堅持不肯。卻和母親共同替我擔負起照料女兒的責任,並在懷抱她們時,聲聲輕喚寶貝。有一天父親抱著襁褓中的小女兒,女兒突然發出笑聲,父親注視著我的女兒,告訴我小孩就像天使。我撒嬌地問父親:我曾經是你的天使嗎?父親說:你們三個都是,而你是最亮的一個。 如果我真的能像天使一樣擁有熠熠光環,能不能以至誠靈魄祈求天帝?請將屬於我的光芒早日閃耀,我是如此迫切的想享用,享用祂的絢麗色彩,照亮我那始終認真對待生命的老父面龐。 親愛的父親,今生您可曾以我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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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