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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05 19:54:13瀏覽3529|回應1|推薦5 | |
台語,老一輩的人叫它做「漢文」,「學漢文」就是學台語的意思。家裡有一本書「彙音寶鑑」,應該是漢文字典吧,可惜!說台語長大的我老是咬不準台語的『?』音。(糟糕,連幾音都忘了。) 小時候常聽父親用台語背誦三字經、唐詩,覺得很好聽,也很有韻味(押韻之美)。上學以後,學校教的唐詩、接觸的三字經都是國語發音,雖能欣賞其文辭之美,但音韻味道卻不若記憶。 當年年紀小,不懂得此文化即將式微,應努力爭取學習。而父親一介農夫,略學「漢文」卻未精通,也因生活困苦、煩於生計,雖有心卻無力將此文化傳承。說有心,是因若不有心,不會在我讀高中以後交代我去書局找「彙音寶鑑」。 這幾年想學,卻遠離家鄉,與父親相聚時刻不多,而父親年歲已高,年少所學已不復存,偶而探詢,得到的常是令人洩氣、難過的答案。 懂點文言,才真能品賞臺語哦! 我自己當然並不討厭白話文,我的作品(除了極少數)也都是用白話文寫的,但在學生教材中留下多一點的文言比例(例如5.5:4.5)不是更有營養,且更能讓白話有根有基嗎? 其實如果站在利己的立場想一想,管他的,白話文比例愈多愈好,因為多選白話文,我的文章便可能多入選,多入選就多有轉載費(雖然少得可憐),事關銀子,何樂不為?附帶說一句,連一綱多本對我個人也是好的,因為甲乙丙丁戊……每個出版社都選我的,我彷彿文章的房東,坐收租金,豈不是美事一樁?(這年頭,這種好事難道很常見嗎?)
女子結婚以後稱丈夫的父母為什麼?若是白話,那就是「公公」「婆婆」,臺語卻說「舅」「姑」。不懂的人乍看之下以為是「母親的兄弟」、「父親的姐妹」。其實唐人朱慶餘詩中便有「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之句。唐人朱濆〈宮怨詩〉中亦有「父兄未許人,畏妾侍姑舅」之句。(翻譯出來便是「我的父親和哥哥一時沒讓我嫁人,為的是捨不得我去侍候公公婆婆呀!」)。 以上所說的姑舅是指臺語在比較文的領域裡(如戲詞或讀誦)所用的字眼。現實生活對話中稱呼公婆常用的詞其讀音略如「打官」「打郭」。這兩個詞被認為是「大官」「大家」或「乾官」「乾家」(乾字或可釋為乾爹乾媽之乾)。值得一探的是「官」「家」兩字,官字一般認為是官吏之官,其實官字亦有「定位」「主事」之意(《禮記‧樂記》「禮明樂備,天地官矣」)。臺語又稱蘋果為「官果」,水果中蘋果也的確有名門正派不走偏鋒的氣象。(粵語稱蘋果為「蛇果」,不知何解,看來像是受了〈創世記〉亞當故事的影響)。舊戲和舊小說中妻子稱丈夫亦謂「官人」,官字在當今白話中解釋比較狹義,在臺語中可解釋的彈性比較大,所以稱公公為「官」跟其人做不做官沒關係。而「家」字在古代讀來與姑可通,班昭因受尊敬,世稱「曹大家」,曹大家念出來便是「曹大姑」。《晉書‧列女傳》中周氏說:「奉養大家,義無歸志。」指的便是婆婆,可見這稱謂也是由來已久。除了臺語,其他方言好像沒見沿用這個古稱,連粵語也只是稱「家婆」。至於「大家」為什麼念成了「大姑」?那是因為臺語保留古音,近代音中ㄐ的發音,臺語都保留ㄍ的古音。不信的話請把「江」、「教」、「見」、「金」幾字念看看就知道了。 {13} 白話文的「開車」,臺語是「駛車」。「駛」是比較文言的。駛的讀音如「賽」,而菲律賓的閩僑認為此音不雅,所以他們不用「駛車的」而用「車頭」來稱司機。(駛與御同意,但「御」又兼有男對女的性事之意,「駛」在臺語中也有性意。) {14} 白話文中的「鍋子」,臺語用的卻是「鼎」,「鼎」真是文言得不得了。粵語也類似,但他們愛用「鑊」,粵人講究美食,他們對於好菜的讚美竟是「有鑊氣」三字。「鑊」當然也算文言。 {15} 白話文的「跑」在文言文則是「走」,臺語的「走」至今保留它「跑」的原意。換成白話,「走」就是「常速前行」的意思了。 {16} 白話文的「他」,在臺語是「伊」,粵語則喜用「渠」,「伊」「渠」都是文言時代的產物。 {17} 「死了」是白話,臺語常用的是「過身」。粵語跟臺語一樣也用此詞,不同的是粵語多一個「過著身」的說法,指的是完成式。「過身」是文言,用起來比白話的「死」雅正沉穩,令人在哀慟中隱然有某種哲理思維,過身也是某種過境嗎?要過去哪裡呢? {18} 「餵」是白話,「飼」比較文言。臺諺謂「人飼人,一枝骨,天飼人,肥律律」。被天老爺餵養是很幸福的事。臺諺「飼老鼠,咬布袋」也是指餵食。風塵女子被包養,臺語也叫「給人包飼」。 {19} 「洗澡」是白話,臺語的「洗身軀」比較文言。 {20} 「曬太陽」是白話,「野人獻曝」的「曝」可算文言,臺語用的便是「曝日」。臺諺中有「生吃不夠哪有可曝乾?」之句。 {21} 「花生米」的「米」是白話,臺語的「土豆仁」的「仁」則文言多了。兩者都指中心位置那一小粒的部分。「仁」字也指一切瓜子仁、核桃仁、杏仁、欖仁、瞳仁……「仁」因為位處核心,代表宇宙間一切生發之原力,最後它也成了「仁愛」之「仁」。「仁」竟晉升為儒家的核心價值。──所以說「土豆仁」的「仁」字真是個好字。 {22} 臺諺「食人一斤,也著還人四兩」,「著」有點文言,翻成白話略等於「該」或「要」。「著」字用意很廣,如公文裡會有「著照所請」之句。朋友談言微中之際,也會有人大叫一聲:「著哇!」(意謂「就是這麼回事,讓你剛好說到節骨眼上去了!」)這種話現在不知怎的變成了白話的:「照啊!」 {23} 臺灣俗話中勸人不可做某事,常說,你這樣做會「一四街給人笑死」,「一四街」(編者按,或作「一四界」)聽來並不太像文言,但畢竟也算古代的說法,這句話小輩的福佬人好像已經不會說了。「一四街」指的是四面八方的街道,元雜劇《竇娥冤》第二折便有這麼一段對話: 「四鄰八舍聽著,竇娥藥殺我家老子哩!」 「你不要大驚小怪的,嚇殺我也。」 我曾訪大陸泉州地方耆老,他們念「一四街」略如「幾嚇鬼」跟現在臺灣聽到的語音頗有不同。 {24} 至於說到「單位詞」,白話文也略顯笨拙,例如「一條龍」就沒什麼感覺。臺語中「一尾龍」或「一尾活龍」才是比較既古典又活潑的好說法。「一尾」又可以轉換成為人的單位,例如「大尾的(流氓)跑掉了」。白話文中「一件衣服」也嫌呆氣,臺語用「一領衫」,就顯得精神抖擻,彷彿衣服是掛在展示櫃裡,有燈光打著,稱稱透透,體體面面。「一領」是比較好的文言時代的單位詞。 以上所舉的例子雖只有二十四條,但也頗足以說明古老的語言中所保留的文言成分其實還是很好用的。文言用得好,其實比白話耐嚼多了。 八十年前冰心旅日,當時當然沒有導遊,她在紙上寫了一句「哪裡最熱鬧?」拿給街上的日本人看,想得到一些指點,但日本人都看不懂這句中文。於是她靈機一動,改寫「何處最繁華?」不料日本人竟看懂了。當時提倡白話文之議早已四起,冰心卻感慨說:「白話何用!」 我自己也在日本街頭做過這種實驗,例如「到哪裡去看櫻花」就不如「何處賞櫻」易懂,「這個山叫做什麼名字」不如「此山何名」可解。文言一點的句子原來竟是命長一點的句子,可以一直活到今天。 日本人、韓國人戰後一度排拒漢字,今後也可能因為經濟理由重拾舊學問,但他們所了解的漢語、漢字,顯然跟文言關係更多。如果我們想用中文和周邊國家往還,把句子寫成淺近文言,絕對可以立即享受到「吃四方」的好處。俗語說:「男兒嘴大吃四方。」其實嘴巴長得大並不能吃四方,具有良好的語文能力才真能吃四方。 綜上所述,我不覺得「文言」是什麼面目可憎、站在「白話」對面的敵人,犯不著趕盡殺絕。他們兩人不但不是敵人,而且根本是手足,而且是孿生姐妹,而且眉目相似、聲音相近,他們是可以相安並存的。 當然,也許有人要反問,白話、文言兩者既然相似,那麼反正差不多,乾脆就棄文言而取白話就好了。不對,因為學了文言懂白話比較容易,只學白話要兼懂文言就有點困難。請相信我,在未來二十一世紀的中葉和末葉,兼通文言白話的人是擁有比較多資源的人,是更容易生存的人。更何況,兼修文言並不是什麼難事,臺語就是一堆「文言」組成的。能多懂一些文言,就能多欣賞一分臺語的古典之美。 我自己嘗試為文半世紀,每有年輕人來請教祕訣──奇怪的是每當我說出真祕訣,別人也只漠漠聽之。其實答案很簡單,多向古文和俗諺中大大方方伸手擷取就可以了。至於從英文或其他外文中悟出什麼高妙手法當然也不是不可以,但前者有點像直接到山中取泉水,後者則像拿海水來淡化成飲水,理論上雖然取之不盡,但實際上非有大手段不為功。 至於兼通文言的學子因為跟古人連上了網,他日成為李白、杜甫的網友,因而享受了那種難以描摹的神交古人的微妙經驗,就不是本文所能盡述的了。 當然,學生畢竟也有他們的辛苦,所以,太古老的秦磚漢瓦,也就暫時顧不得太多了(但四書例外)。所謂學者倡讀文言文,原則上也不過是指讀唐宋以後的文章,至於《尚書》、《周易》這種奧富的宮室之美就留給中文系的去徜徉吧!(下) (本文作者現任「搶救國文聯盟」副召集人) 【2007/05/05 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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