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紫千紅為誰煮

當我必須一個人生活、獨自一個人吃飯的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記得第一次單獨去市場買菜，站在一行行貨架中間，竟開始哭起來。我不知該買什麼。長久以來，都是買他可以吃的、吃了對他的病有幫助的......

本城各區的農夫市場﹐從初夏開始，每周固定擺出各色花果蔬菜。女兒帶著我出來散步和散心，問我想吃什麼、想買什麼。

剛從田裡摘的蔬菜青翠欲滴，花市有配好紮好的花束，任顧客挑選。看著菜場裡提籃推車熙來攘往的人群，我的腦子卻空空洞洞，籃子裡空空如也。

丈夫離世後，很長一段時日，我不再關心廚事。

他病了很久，飲食禁忌多，我通常買些他能吃的素材，依他的病情烹調，做成二人份。兩人一同吃，簡單省事，也有同甘共苦的情意。

先是他的牙齒一顆一顆地被牙周病打敗。從動搖之日起到脫落之日止，必須每天愁眉苦臉、小心翼翼，溫和稀軟以對。他不敢再見牙醫，因不願遵囑拔牙，擔心拔牙不慎會造成流血不止，甚至殺傷神經變成植物人。況且他有糖尿病，傷口不易復原。

如果有一天他高高興興打開手裡的衛生紙報告好消息，準是那顆要命的牙齒終於不再折磨他。於是全家可以到餐館大大慶祝一番。誰也不忍心嘮叨什麼血糖、血壓、膽固醇。

當只剩一顆牙，他的人生，活在充滿希望的幸福當中，憧憬著牙齒掉完就可以做一副義齒，既美觀又好用，從此可以過正常生活。

漫長的五年，他終於又坐回牙醫診所的椅子~~~打模子做義齒。 花了一大筆銀子，義齒做回來，卻怎麼戴都不舒服，天天罵牙醫騙錢沒醫德。這時，他的牙齦已經漸漸習慣咀嚼比較硬一點的食物，況且戴上義齒，說起話來非常不方便，於是，只有兒子結婚時，他忍痛戴上，攝影留念，然後束之高閣。 從此，他不再為外出或訪客戴義齒。

一生注重儀容的他，突然放棄了堅持，無奈地說：「算了，反正大家也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樣子。」

直到女兒要結婚了，他又興致勃勃地去做第二副義齒。這回仍不合適。雖然醫生說，義齒和買新鞋子一樣，須經過一番互相調整配合，他卻沒那個耐心，最後，兩副義齒上下各取其比較舒服的一件戴著去參加女兒婚禮，照完相就摘下來，收到盒子裡，完成它們的使命。

我倆相識四十六年，結縭三十四年，曾經一同品味了世界上無數的美食。

但最後這幾年，他各種病痛集於一身，飲食禁忌越來越多，加上咀嚼的限制，簡直沒什麼可吃的了。 青脆蔬菜換成草黃色過熟的菜泥，面對可口的核果瓜子只有流口水的分兒，花生醬雖然功能相同，畢竟沒什麼嚼頭，有時孩子嗑幾個瓜子擺到他手心裡，他心生感激，卻嘆息孩子愛心有餘，卻完全沒想到這瓜子，就在一個「嗑」字啊。

從此，他的菜譜講究「入口即化」，無論肉菜麵飯羹湯，這個糊那個泥，我都跟他一起吃，一同體會箇中無奈。

他做了五條心血管繞道手術，手術成功，身體卻越來越差，原來糖尿病二十多年，造成腎機能衰退到只剩下三成，醫生說，如果立刻開始洗腎，身體不會積存有毒的化學物質，就可以不用忌嘴。因為如果過程中把原來有用的化學物質洗出去了，看完驗血報告後還可以再打針、吃補。

從此我們的時間表，排滿了各科大小門診約會：包括眼睛、心臟、泌尿、神經、超音波、核磁雷射……我駕車，抱他上下輪椅，陪他進出醫院診所，也難得有空在家燒菜做飯，正好有上餐館的藉口。

那段日子，兩人過得還算愜意，像又回到年輕時候，邊吃邊聊，尤其我們是同班同學，一路走來，幾十年往事，隨便哪一段，都變得那麼美好。

他因為曾經中風，說話不方便，總是我說的多些，他慢慢吃，一邊聽一邊笑，有時又忍不住流淚。

後來，一連串的不舒服，肺積水、感冒、鼻涕眼淚不能克制、手腳不靈活、大小便失禁，幾個月後，我們倆正吃著飯，他的頭往右邊歪，整個上身往右邊傾斜，輪椅上的他，再沒有一點支撐力。

叫了救護車，診斷結果，是大量腦溢血。

沒想到﹐他的心臟修好了、腎臟功能替換了，卻沒能防止腦血管病變，還是沒能和我白頭到老。

所以，當我必須一個人生活、獨自一個人吃飯的時候，腦子裡竟一片空白。記得第一次單獨去市場買菜，站在一行行貨架中間，我竟開始哭起來。 我不知該買什麼。長久以來，都是買他可以吃的、吃了對他的病有幫助的。現在，我自問，我吃什麼？我想吃什麼？我喜歡吃什麼？我應該吃什麼？ 突然，我領悟到，此後將只擺一雙筷子，一個人吃飯，過著 "Table for One" 的日子了。

原來我是全天二十四小時照料他的，他的離去，把我的生活完全掏空。每天都會帶一束花、一本書到墓園去，呆坐許久。孩子們有些擔心。女兒急忙把我接來西雅圖同住。

幾個月後，兒子又買了機票請我回密蘇里的家，說是想念我做的幾樣菜，在外面怎麼也吃不到。而且孫兒也已經會吃大人食物了。

那日上午，我們一齊去市場買了各色材料，滿滿地裝了一車。我做了雞湯餛飩，湯頭清純不膩，飄幾片綠菠菜，餛飩細滑，加了蛋白的雞胸肉吃起來嫩潤；鍋貼煎到金黃焦脆，無一點薑味，美國長大的兒子不喜歡一般餐館裡放薑的鍋貼；兒子愛吃的宮保雞，不放青椒片，他不喜歡青椒的味道；媳婦喜歡的乾煸四季豆是沒有蒜味的；給孫兒做的綠椰菜炒雞片，綠椰菜先用滾水燙到軟度適中，與預先裹芡炒熟的雞胸肉薄片同炒，口味清淡；我為自已炒了一盤辣味十足、色彩繽紛、咬在齒間充滿脆勁的十香菜。

雖然在廚房裡做了一下午，晚餐桌上，兒子和媳婦說，這才是真正的中國飯。（其實，這是配合他們口味，改良過的啊。）

第一次吃我做的飯菜，孫子好高興，他說：「奶奶，You are a good cook！」 原來，丈夫離世，還有關心我的家人，我們都需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徐喚民寄自西雅圖）

(本文刊登於世界日報副刊 11/23/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