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母親年齡相差二十歲，在印象中，每到吃飯時間，他們倆就常在飯桌上嘔氣。父親常嫌母親做的菜淡而無味，母親則說父親是雞蛋裡挑骨頭，故意找麻煩。

    　  吃飯氣氛僵了，我們作女兒的沒有適時出面緩頰，因為三姊妹心裡頭想的都跟母親一樣：飯桌上的菜明明鹹淡適宜、色香味俱全，怎麼會淡而無味？我們全都低著頭默默吃飯，沒有人為父親說句話。

    　  只有每回母親煮麵時，父親便會眉開眼笑，因為父親此時可以在自己單獨的那碗麵裡加上他最愛的紹興米醋，再加上一點醬油或灑一點鹽巴，這時，他會用他的家鄉口音唱念著：「吃麵不放醋，如同吃抹布。」然後坐下來呼嚕嚕大口吃麵。

    　  父親這碗麵，除了調出自己覺得鹹淡合宜的滋味，我想，應該也加進了父親思念的家鄉口味。

    　  五年前父親過世，母親這些年身體也大不如前，高血壓、糖尿病都上了身。每次回娘家，她一高興，都忘了自己很多東西該忌口，從廚房端出來的，都是我愛吃而她自己不能吃的好菜。

    　  那天又回去看母親，跟她一起在廚房裡做菜，我嘮嘮叨叨叮囑母親記得平時煮菜少油、少鹽，也要少吃甜食；沒想到她放下鍋鏟嘆了一口氣：「以前老以為妳爸爸吃飯時間喜歡找我麻煩，吃東西愛挑嘴，現在換我年紀也大了，這才知道，原來年紀大舌頭就不靈光，吃什麼東西，真的都淡而無味。」

    　  聽母親這麼說，我鼻子一酸，趕緊轉過身把一盤燙青菜端出去，兩滴眼淚不偏不倚掉進了盤子裡。

    　  我緩緩咀嚼著嘗起來味道有點過鹹的青菜，不知這是因為母親調味重了，還是我剛剛不小心滴進盤裡的眼淚作祟。

    　  突然想起父親當年吃麵時開心的模樣。我那不爭氣的眼淚，又來了。     

                                                                 《2007.10.14 中國時報浮世繪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