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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以後
2015/04/15 13:52:16瀏覽60|回應0|推薦4
醫生平靜的說:“妳可以住在醫院裏,也可以在附近租個房子,每天到這裏來壹次,這樣方便壹些,工作什麽的妳就別想了。”


我還在用試探性的目光想要確定壹下,這次真的有這麽嚴重嗎?醫生就開始催我去辦手續,然後準備叫下壹位病人。他的冷漠和隨意,讓我有些心虛,又不得不認真的接受這樣壹個信息。


我生病了,需要壹到兩個月的治療,需要吃藥,打針,發很多的呆,睡很多的覺。


起初不知道要如何把自己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來,騙父母騙朋友說是出差壹個多月,帶著陌生尷尬的表情問護士這裏有沒有網絡,護士和醫生壹樣冷漠,只有壹個實習生願意和我多聊幾句,我心裏七上八下,這世界變化得太快,壹兩個月足以讓我脫節到上個年代了。


壹開始可以靠睡覺打發時間,病友和他們的親屬都是安靜的人,壹下子把因為工作而長期累積的缺覺全都補了回來。後來睡到深夜失眠,半夜裏整個醫院靜悄悄的,我瞪著雙眼像是在等恐怖電影開場,氣氛怪異。於是白天不敢再睡,百無聊賴的時候就下樓走走。


以前很少來醫院,來了也不會停留很久,只記得有壹次周末感冒時來看病,排隊像春運買票壹樣,都把病攢到了周末再到這裏統壹維修。整個醫院像壹個大型的售後點,妳來我往人聲鼎沸,完全沒有印象中該有的蕭清,我們都像是衣冠得體的精致笨蛋


周壹上午,早高峰的車都入了庫,上班族們都忙著開早例會。我偷空溜到樓下的草坪邊上坐著,看兩個小男孩練習傳球,姿勢笨拙,甚是有趣。無聊時翻看手機以往的微信,微博,通話,和通訊錄。發現很多經常不聯系的人,都能在這個時候,慢慢的回憶起壹些事情。


壹個光頭小孩趴在窗戶上壹直盯著我看,距離太遠,我辨別不出它的性別。我朝它揮了揮手,它也不害羞,朝我揮了揮手,然後不太自然的撓了撓頭。我數了數它的樓層,似乎離我不是太遠,後來有幾次散步,我都能在同壹個位置,準時的遇見它。隔著玻璃,它把壹張小臉貼在透明的光暈裏,俯視著我。


我們第壹次邂逅是在樓道裏,它的父母用毛毯將它包裹在裏面,急促的下樓趕去治療,我從卷餅壹般的囊中看見它四處張望的臉,視線最後定格在我身上。


像是要索取什麽,像是要有話說,它的目光沈沈的落在我身上,我第壹次看清它的臉,眉目清秀,表情淡漠。我對它笑笑,它縮到被子裏去,像壹顆敏感的蝸牛,直到父母抱著它急促的消失在樓道口。


我們第二次還是在樓道裏,它似乎是好壹些了,能在父親的維護下四處轉轉。看見我時它先是壹怔,然後走近我,好奇的摸著我手腕上的瑪瑙。


這時我才認出她是個女孩,出於女性對飾品天生的好奇,她壹直摩擦著石頭的表面,帶有壹絲好奇和謹慎。她的父親要制止,我示意無礙,繼續“病友”之間的交流。


我問“妳喜歡?”

她也問“它會亮嗎?”

我又問:“妳叫什麽?”

她又問“這個是石頭嗎?”

我問:“妳要吃糖嗎?”

她不屑的說:“那是小孩子才喜歡的東西。”


我被她逗的壹直笑,取下瑪瑙給她玩弄。聊著聊著彼此漸漸熟絡起來,孩子的狀態很好,不像是生病的樣子,他的爸爸壹直表情淡漠,因為感受到我的善意,於是我們找了壹個安靜的陽臺坐下來,看著她玩。


聽她爸爸說,她犯病的那壹天,家裏人七手八腳的把她抱進醫院,當時病房裏壹共躺著兩個孩子。除了她,還有壹個是和她同樣病狀,同樣年紀的男童。搶救過後,醫生拖著疲憊的聲音和家屬說,晚上十點之前,誰能醒過來,誰就能活。兩家人坐在床前祈禱守候,時間流逝,分秒揪心。最後她的壹聲咳嗽,打通了自家人的呼吸,卻好像斷了隔壁鄰居的命脈,兩家人開始壹起哭,男孩最終還是沒有醒來。診室檐下,悲喜交加。


俗世瞬息萬變,世事難料羈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何時離開,來不及和這個世界好好道別就匆忙上路。



小姑娘剛醒來時,身體狀態不是很好,有時頭痛會亂抓自己的頭發,弄的整個腦袋像是年久失修的足球場,毛糙不平。索性家裏人就給她剃了個光頭。


她除了喜歡摸我的鬢須,還喜歡研究我的胸毛。她問我,妳為什麽全身都是毛,我說人類是猴子變的,我還沒進化完全。她坐在我腿上拿著手上的粉紅色發卡,夾著我的胸毛,我疼的苦笑。


我問這是妳原來的發卡嗎?小姑娘點點頭,我說等頭發長出來妳還要帶對嗎?


她有些難過的說哎,還要很久呢。我被她嘆氣時非常認真的憂傷表情,戳到了內心。就順著她的小腦袋慢慢揉,我說妳知道嗎,被我這樣的毛人摸過的腦袋,頭發就會很快的長出來,她聽到以後瞪圓了眼睛頂著腦袋往我懷裏紮,說那妳多幫我摸摸,天天都幫我摸,好不好。



從那以後小姑娘每天都來找我揉頭,有時候就趴在我懷裏睡著了,直到父親帶她走。慢慢的聽她父親說壹些關於她的事,比如她從小就身體不好,住在醫院裏的時間幾乎和在家裏是相等的。比如她有時很長壹段時間都不會說話,爸媽甚至有些擔心她是不是得了自閉癥。這段時間她喜歡和我說話,就經常帶她下來找我。我清晰的記得她爸爸和我說:“妳不要以為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其實它們什麽都了解,只是不知道如何用語言去表達。”



有壹次她故意胡鬧,吵著要聽故事,為了能讓她安靜下來我就給她現場編了壹個,名字就叫醫院旁邊的城堡。我說那個城堡裏住了很多怪獸,他們當中有的長翅膀,有的長犄角,都長得都很奇怪,卻覺得別人都比自己奇怪,幾個長得比較像的怪物湊在壹起組個團,孤立落單兒的怪獸。小怪獸問老怪獸,長大以後我可不可以長出翅膀,老怪獸摸著自己的犄角說,不可能,我長什麽妳就必須跟著我長什麽。小怪獸摸摸自己的後背說,可是我不喜歡犄角,我喜歡的是翅膀啊。



小姑娘聽到這,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問後來呢?


我說後來小怪獸既沒有長出翅膀,也沒有長出犄角。它什麽都沒有長出來,它不再像壹只怪獸,它開始像壹個正常的動物,沒有奇怪的特征,也沒有令人驚訝的天賦。但是它每天都做壹個夢,夢裏它夾著老怪獸的犄角飛到高空,飛到城堡外面,他們歡快的看著風景,望著世界。


小姑娘問:“那都看見什麽了?”


“他們看見流動的森林,每壹天都在遷徒,早出晚歸,無須停歇。他們沒有目的地,多數累死在了途中,可是身體還在往前走。他們當中有的像熊貓,有的像禿鷲,還有的像野狗。群體裏沒有首領,任何壹個在途中企圖引領道路的小獸,最終都會選擇跟著人潮走。有離開過的,它從未再回來,大家都說它死了,其實小怪獸壹直覺得,能自由的選擇離開,或者留下,那該是多大的幸福啊·····”


講到這,小姑娘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笑,她好像聽懂了,也好像沒聽懂,不過這對於她似乎壹點也不重要。也許她就是想聽著別人對她說話,可以聽到除了治療,嘆氣,器械碰撞以外的其他聲音。


我能到醫院外面去,她出不去。有時候我就在外面給她帶壹些好玩的東西,泡泡膠啊氣泡槍啊什麽的,她笑起來經常破音,帶著肆意炫耀的誇張表現,扮演著壹個本該快樂的孩子。


有壹天我心血來潮,換上平時的衣服走去醫院附近的理發店裏,想打理打理頭發和胡須。理發師問我,想要理什麽樣的發型,這時我腦子裏老是浮現那些最後造型和自己初衷南轅北撤的蹩腳理發橋段,所以也不知道要怎麽回答理發師,他又問了壹遍,試探我有沒有走神。我忽然想起什麽事情,呆呆的問他:“妳覺得我剃光頭會好看嗎?”


理發師被問住了,他本身就很糾結的五官又扭在了壹起,試探性的說“不壹定能好看吧?”

聽他這麽說我稍有放心,回答他:“那妳剪吧,就要光頭,貼著頭皮那種。”



就好像真的少了壹層束縛,我幾乎是以跳躍般歡快的步伐奔回醫院,我穿過街道,路過人群,在和煦的晨光中用力的奔跑,風輕輕的撓過我的腦殼,行人盯著我頭頂的青澀,新鮮而冷漠。我像是精神病壹樣跳進醫院,奔過草坪,在樓下尋找那扇壹直有目光的窗戶。


呼吸喘勻了也沒發現她在窗邊,我象征性的喊了幾聲,又等了壹小會,還是沒有人出現。我有些失落,性性的壹個人上樓。我再壹次電影橋段般在樓梯拐角處遇見了小光頭。她瞪大了眼睛盯著我的光頭,嘴張成壹個橢圓形,我得意的胡亂摸著自己的光頭,表情故意帶有壹些討好的憨厚。


她突然放聲大哭,舉著雙手過來摸我的頭,我嚇的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幫她擦眼淚。她不停的問我:“妳痛不痛,妳痛不痛。”


我說:“我不痛,我不痛,是我自己要這麽剃的,頭上沒有傷口,我的腦型還很圓,妳摸妳摸。”


她還是止不住的哭,我壹時間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是想哄她開心,到頭來卻鬧得她哭的這樣難過。我輕輕的按壓著她小臉上的眼淚說,乖,不哭好不好,不哭好不好。她突然抱住我的脖頸,伏在我耳邊說:“打針的時候會有壹些痛,但是妳要裝作不痛,這樣爸爸媽媽就不會吼妳了,就不會覺得妳不乖了。”


說完這句話她在我額頭上親了壹下,然後讓她爸爸把她抱上樓,我壹個人蹲在樓道的拐角處,目瞪口呆的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壹夜我整晚失眠,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開始識別世界的冷漠和親人的臉色,攥著小拳頭像個成年人壹樣扮演著他人,在父母失去了耐心之後,在體驗了現實的冷漠之後,開始收斂天真,認清苦難。不斷跟進事態的發展,隨之調節自己的狀態跟隨變換。


我忽然想起她爸爸和我說的那句:“妳不要以為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其實它們什麽都了解,只是不知道如何去表達。”


我開始心疼她,有事沒事就去找她玩,有時候好吃的到嘴裏沒完全嚼碎,就想給她也嘗嘗。我們倆在壹起的時間在原來的基礎上,又變多了。不是她找我,就是我找她。


有壹天我倆到處亂竄,想找壹個高點的陽臺,帶著她壹起吹泡泡。剛吃完八寶粥的她弄了壹臉全是粥渣,我就帶著她找洗手間,無意之間路過壹個病房,看見護士們七手八腳的按著壹個女孩子,看樣子女孩還很年輕,她叫喊著,掙紮著,好像疼痛要將她撕裂壹樣。我們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壹切,我甚至忘了是否應該捂住小光頭的眼睛。這時壹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生沖進病房,將她的頭死死按住,惡狠狠的盯著她絕望的雙眼,她突然停止了哭喊,也不再亂動。護士趁機給她打藥,過程結束後,壹聲聲淒厲而衰弱的哭聲徘徊著整個病房。男子沒有給女孩任何安撫,而是將她在病床上的位置擺正,蓋好被子,就獨自壹人出了病房。


我牽著小光頭沿著我們要去的方向壹直走,在拐角的衛生間裏看見那個男生,他嘴上叼著壹只顫抖著的煙卷,手不停的摸索著褲子的幾個口袋,不安的尋找著冥火。



我抱起小光頭,想找間隙進去洗洗臉,路過男生的時候小光頭突然拽住我,她的那只小手從我胸前伸出來,輕輕的放在那個男人身上,像有壹股莫名的力量按住了他悲泣的靈魂,他怔怔的望著小光頭的臉蛋兒,整個人平靜了下來。時間在那壹刻靜止,他們之間好像有了交流,男人抓起孩子的小手吻了吻,開始無聲的流淚。小光頭壹直很有耐心的幫他擦,壹直擦,壹直擦。


背負命運的病人舔舐著彼此疲憊的靈魂,點到即止的安慰,恰當好處的按準力道,封在傷口上。妳哭吧,我不會攔著妳,也不會告訴妳堅強,因為道理我們都懂,傷口可以自愈,但是難過的時候能夠面對著壹個人哭出來,是苦難中應該有的幸運。


當現實將我們的憧景壹口口吞噬,當苦難將我們的溫柔和耐心全部磨掉,我們還是否願意提著千瘡百孔的傷口,去溫柔的擦掉愛人臉上的愁。



後來我們倆和那男生漸漸熟絡起來,他經常叫我倆上去陪女孩聊天,小光頭把我講給她聽的故事,再講給那個女孩子聽,壹天天過去,女孩的起色也好了很多。


突然有壹天那男孩和我說,她過不了今年了,我想給她過最後壹個生日。妳們倆也來吧,人多熱鬧些,這段日子真謝謝妳們。


我第壹次看見別人這樣過生日,她閉著眼許下帶著淚水的願望,我們今天的祝福,這樣的相聚,只是為了更好的送走她,送她走。到最後,我也不知道他是她的戀人,還是親人。但是我記得她忍著病痛不肯出聲怕他擔心時的堅強。我還記得他在門口捂著嘴寂靜的嚎啕,我知道,我可能這輩子都忘不了。


就好像看壹場電影,壹張屏幕兩邊都是人,彼此都以為對方是觀眾,其實我們都是演員。為了親近的人,咬牙挺著演過壹道道難關。這是多麽溫柔的戲份,大家彼此疼愛,心照不宣。這是多麽殘忍的部分,每個人都是如此疲憊勞累,反抗無效,努力無效,只能靜靜的等候,面對,和接受。



小姑娘氣色越來越好,那女孩狀態越來越差。大多數我們上去的時候女孩都是在睡覺,或者那根本不是睡。只看見男孩在壹旁安靜的揉搓她的手,靜靜的等清晨到午後,黃昏到白頭。


他說,有時看她那麽痛苦,真想她早點解脫,可是無論如何,自己都舍不得。

她說,希望他放棄,但也最怕他放棄,沒有勇氣死,也沒有勇氣活著。


站在玻璃窗外面,躺在白色被單上。身體不是妳的,時間也不是妳的,只有意識是妳的。所以如何體驗真切的痛,辨識痛與痛之間的區別,成了唯壹可以獨立確認的事情。像是做麻醉手術,妳明知道他們在妳的身上切來切去,卻沒有任何感覺。但是妳明白這些割傷,會在過程結束以後,慢慢的疼回來,壹絲也不少。



他們沒有名字,卻深深的刻在妳的記憶裏,扮演著最敏感的壹部分。我小心翼翼的封存好這壹份疼痛,這壹份生命恩賜給我的疼痛。它敲打著我所有的恐懼和無畏,清晰的提醒著珍惜當下眼前的人和事,防範離別的突然,命運的幹預,以及像土地壹樣流失的時間。


這疼痛,既慷慨,又貧瘠。既殘忍,又溫柔。最好的時光,是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出院的時候,我整理好背囊和床鋪,打算壹個人悄悄走。走出病房時,剛好看見小光頭在門口。她沒有驚訝,也沒有說話,而是走過來把那個粉紅色的發卡放到我手中,我蹲下來平視她,她順勢摸著我頭上剛冒尖的發茬。


我呼吸急促,還有些顫抖,不敢眨眼也不敢看她,她的表現卻異常淡定,似乎早就見慣了分別,也早見慣了別人在她面前哭。她學著我撫摸她頭的樣子,壹下下順著我顳骨的弧線輕輕揉搓。



壹滴淚落下,震碎了塵埃中的愛恨離愁。我看著她淡淡的笑容,不知道如何再回到城市中去。



僅此  紀念2014年最低谷的壹段日子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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