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

  車站外，我和那名女子各自坐在一張長椅的兩端，沈默。

  順著平滑無痕的紅色椅背望去，我右眼的餘光可以瞧見那名女子的側影，像一片隨風飄來依附在物體上的純白紙絮，散發著柔和悠然的氣息。

  從各方面看來，她都是十分引人注意的。雖然我和她同屬二十來歲的女性，但無論是長相、身材或穿著等條件，由旁人的眼光來判定我必是遠遠不如她的。另外，她那慘白無血色的面龐，在這微熱的六月天亦屬罕見。

  趁這等待的空檔，不知怎的，我竟有與這名謎樣的女子攀談的衝動。我有點不自然地開口：

「嗨，請問妳也在等人嗎？」

  我拋出的聲線彷彿高高彈過了我倆之間不長不短的距離，在她面前奇妙地萎縮下來，但她還是微微偏傾了美麗的頸項，細細地應了一小聲「嗯」。

  我裝作沒聽見似地，趁機移坐到她身旁，再問一次：

「我在等老家的父親，他可能就快要來了。請問妳在等誰呢？」

  剛開始她的確被我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掉落了原本雙手緊握的手帕，我伸手幫她撿拾時，不小心碰觸到她彎曲的手指，觸感竟像冬季的雨水般溼冷。

「我……我也是……」

  她柔細的聲音花粉般瀰漫在空氣中，儘管害羞窘迫，雪白的雙頰仍然浮不出一絲紅暈，烏黑得透出水亮的秀髮襯出她的肌膚更為死白。

  我對她的身份不禁感到疑惑，眼光轉移到她下半身被長裙整個覆蓋住的雙腳，她察覺到我的注視，連忙將長裙裏的雙腳收得更緊密。

「我想也是，天底下的父親都是一樣疼愛女兒的。就拿我來說好了，雖然父親反對，當時卻不顧一切隻身到外地去求學，嫁了當地人後，想想也有好些日子沒回老家看看了，真令人懷念啊，可惜以後再也……」

  我話還沒說完，一個從不遠處急奔而來的中年男人先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興奮地站了起來，準備對他說些什麼，然而身邊的那名女子卻先行投入了他的懷抱。中年男子幫她提起了椅背後的行李和拐杖，抱歉地說道：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肚子一定很餓吧？老爸回去下麵給妳吃……」

  女孩只是一直抽噎地哭泣，模糊地說著：

「我才對不起呢……是我以前太任性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父女倆親密地擁抱重逢和相偕離去，心口湧上一股酸味，也有些許的感動。

  我重新坐在長椅的正中間座位上，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等待。過了一顆心放涼了的時間，我的父親終於來了。

  他從遠遠的對街走來，手裏捧了一束潔白的瑪格麗特，那是我最喜歡的花朵。

細細端詳，才發現花朵上的容顏，竟由紅潤豐厚變得蒼白消瘦，而數十年如一日的鴨舌帽下，更洩露了幾撮灰白的髮。

  我期待他說出那句熟悉的話，將我的瑪格麗特交到我的小手裏，給我一個最溫暖的微笑，告訴我：「歡迎回家囉！」

  我也將惡作劇地摘下他的帽子，露出他閃亮的地中海，這是我倆永遠的打招呼方式。

  可是他只是緊抿著唇，眼神略過了這張有著紅色靠背的椅子，略過了親愛的我，瑪格麗特的香味淡淡的划過我的髮際，卻沒有留下一絲絲殘香。

  「她……到了吧？我是來接我的女兒回去的……」老父親的聲音沙啞而淒涼，受託的對方忍不住也紅了眼眶，安慰他道：

  「到了到了，就在箱子裏，都保護得好好的，從不讓她受一點顛簸的折磨呢……請你放心吧！」

  「這麼久沒回來了，老爸我可是還記得妳的年齡呢！妳幾歲就要配幾朵小白花，算一算，妳也有二十三歲了吧……」

   車站裏，我和我的父親各自坐在一張長椅的兩端，中間那不長不短的距離，隔著一束我再也拿不到的慘白瑪格麗特。

這就是我大學四年來寫的三篇作品中唯一得獎的一篇，雖然獎金不多，但我還是很感謝耕莘舉辦了這個比賽，讓我的大學生涯沒有完全交白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