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對一個雜務型機器人來說，除了因應職務需要而不得不每天記錄的工作日誌外，還有什麼理由能促使一個普通機器人啟動它的電子腦承載多餘的日常生活記憶呢？

更何況，聽說日記是人類發明的玩意兒，應該不僅止於記錄平日大小事，還有反省思考自身作為的功用，而一個普通機器人從不需要反省自己，只要把每日例行的工作做好就夠了。

那麼我又為何想寫日記呢？這要從我對寫日記這件事的看法講起。

寫日記是一件私密的事。而我認為一個機器人若不甘自己被規格化、工具化，就該做一些私密的事，一些能在過程中自得其樂的事。

所以，在我對自己有這份期望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寫日記了。

先大略描述一下我所生活的環境好了。

它有個大器的名字：「寰宇號」，名字由來是希望人類能駕駛它探索浩瀚無窮的寰宇世界，我倒認為這名字應該是跟它的體積大小有關，因為「寰宇號」實在是太巨大了，若駕駛著太空船環繞它一圈，就跟環繞一顆祖國般大小的行星一樣久。

再來介紹我的工作單位：「寰宇號」指揮總部。

與其他同型號機器人相比，我顯然是較幸運且較靠近權利核心的機器人。

怎麼說呢？因為我受命侍奉的對象是「寰宇號」年輕有為的副指揮官「金」。

金其實是個資質平凡的人類，但他的優勢在生來一副強健俊朗的外表，姑且不論辦事能力如何，光是這一點就比另一位副指揮官「紀子」討好許多。

說到紀子這個人，我對她是一點好感也沒有。

她是個高傲且目中無人的人類，對自己的能力有極度的自信，而且好勝心和妒忌心非常強烈，這些特質足以讓她順利爬至高層的地位，而毫不猶豫地將其他對手踩在腳下。

我的評語太過份了嗎？不，我認為這段關於她的評論十分中肯。

不光是我，大部份與她曾共處過的人類和機器人們應該也會同意我的說法。

舉個例子來說，她前兩天曾對我做過一件事。這件事對某些寬宏大量的人來講可能是小事，但放在我身上卻不然。

那一天，早起的紀子神氣地走過我工作的器材室，突然用她的母語對我說了一句話：「早安，腦殘的機器人！」

這句話在我腦中停留了許久，我以她的母語文法翻譯理解之後，終於明白她的意思，得出的結論讓我氣得全身零件都在發抖。

沒錯，我的名字叫「腦殘671」，據說是很久以前研發出我這類型號機器人的發明家取的名字，他剛好有個根深柢固的迷信：取名字要和自身的期望相反！於是，「腦殘」這個怪名字從此誕生。我對自己的出身並無不滿，人類要跟我打招呼可以，但正常說法應該是：「早安，腦殘機器人！」而不是「早安，腦殘的機器人！」

雖然兩句話只差了一個字，但神奇的文法結構告訴我，這兩句話的意思卻是天差地別。

由於這件事的發生，無可避免地埋下了紀子即將在指揮官位子爭奪戰裡落敗的種子。

隔日清晨，紀子一覺醒來，依照慣例細心梳洗完畢，還在面部肌膚噴上各個部位專用的清爽潔霧，走出個人臥艙準備參加早會。

臥艙外走道有些狹窄，所以在她身後的同事們紛紛想超前走到前頭去，卻被她刻意擋住。

「別擠！」紀子不高興地說。

此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紀子的鼻翼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一陣陣腥臭的味道突然貫入她的鼻腔內！

「噁……」紀子被薰得眼淚直流，連忙將身子靠在走道旁的牆邊休息。

「喂！妳沒事吧？」一位好心的同事前來慰問。

「噁……好臭，別過來！」紀子發現同事的貼近好似帶來更濃厚的臭味，不領情地斥罵道。

「嘖！真是太沒禮貌了！」同事氣沖沖地撇下她離去了。

雖然身體不適，但好勝心強的紀子還是硬撐著去參加早會。

到了會場，依舊為臭味所苦的紀子只好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並緊緊地捂住鼻子，偷偷用嘴巴呼吸。

代理指揮官「古」講演完畢之後，是紀子該出場接受表揚的時刻。

燈光催促性地打到紀子所在位置，她只好勉強地站了起來，舉步維艱地走到台上。

「咦？副指揮官的肚子今天是不是不舒服啊？」同樣在台上等候表揚的金打趣地說。

頓時，全場哄堂大笑！連一向認真嚴肅的「古」嘴角也不禁上揚了。

可惡的金！給我記住！

紀子咬牙切齒地在心裡詛咒著，但捂住口鼻的手還是不敢放下。

從「古」手中領完獎項，司儀突然要求紀子順道頒獎給弱勢孩童。

「這些孩子都是妳的迷啊！要好好表現！」司儀私下對紀子說。

紀子頒獎的同時，許多媒體衝向台前紛紛開始啟動近距離錄影。

「紀子，妳頒獎要用雙手，有媒體在錄影啊！」司儀在旁提醒道。

情勢所迫，紀子只好放下遮掩鼻子的手，在那一瞬間卻被強大的臭味薰倒在地！

「咳！臭……」紀子跪倒在那群孩子和大批媒體面前，這對一名副指揮官來說是嚴重的失態表現。

司儀連忙說道：「副指揮官今日身體欠佳，所以頒獎暫緩！」

機器人助理將狼狽的紀子扛下臺階，早會便在一片混亂及議論紛紛中結束。

然而，這一切對紀子來說還沒有結束。

醫護室體檢報告顯示紀子身體並無異狀，所以紀子早會頒獎時的表現被媒體解讀為對弱勢孩童的嫌惡！

像成群鯊魚聞到血腥味般，紀子的過去也被瘋狂的媒體挖出來一一檢視，甚至加以改編或捏造，成為一篇篇負面報導久久佔據整個電子新聞看板的版面，還連續二十四小時重複播放呢！

對身為未來指揮官候選人之一的紀子而言，這些報導的殺傷力還遠比肉體承受的痛苦來得大，這事讓紀子的情緒一夕之間跌入谷底，無法平復。

回到個人臥艙後，她便開始思考到底臭味是從何而來？因有嚴重潔癖而每天至少梳洗七次以上的紀子當然不可能認為是自己本身的問題，於是她理所當然地將原因歸咎到他人身上。

但是，為什麼只有我聞得到呢？紀子百思不得其解。

紀子在房內足不出戶休養了三天，很快地，又到了舉辦例行早會的日子。

「主人，『金』指揮官在門口等候。」紀子專屬的機器助理報告道。

紀子對金的來訪有些驚訝，但仍不動聲色地開門迎接。

「美麗的紀子小姐，今天的氣色不錯喔！」金捧了一叢金色發光花束遞給紀子。

咦？不臭了。

紀子試探性地吸吸鼻子，發現再也聞不到之前從他人身上傳來的惡臭。

「謝謝。」紀子心情大好，爽快地接過了花束，湊到鼻前深深吸了一口。

今天早會的重點，在宣佈纏綿病榻的老指揮官「肯」指定的下任指揮官候選人名單。

太好了！紀子心想。這份名單不會因她最近的失常表現而有所更動，因為這是老指揮官一週前便已擬定好的，只等著適當時機頒佈。

當代理指揮官古唸到她的名字時，紀子早已迫不及待地昂首闊步走向台前。

「啊……」接受古的道賀之際，紀子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怎麼了？」古即時扶住紀子的身體。

此時，一股前所未有、超越人體極限的惡臭好似從古身上爆發出來，再次將紀子擊倒在地！

「怎麼可能！」紀子不可置信地大叫，之後便像無頭蒼蠅般四處衝撞旁人！

「妳冷靜一點！怎麼了？」金見狀連忙向前慰問。

頓時一連串影像潮水般湧上紀子的腦袋，她直直盯著金的臉孔，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面對金的表情轉趨猙獰。

「原來是你！就是你害大家的！是你讓他們發出臭味的！」

紀子一瞬間如有神力，一手提起台上沉甸甸的合金座椅，眼看就要往金頭上砸去……

「快幫忙啊！」金一面敏捷地閃躲到一旁，一面指揮機器助理做事。

「可惡……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一切都是為了選舉吧！你這狼心狗肺的壞蛋！」被機器助理架住全身的紀子對著金狂罵不止，同時也將各家媒體的錄影容量殺個精光。

翌日，當我推著器材車經過大廳的電子新聞看板時，也不禁抬頭看了一眼新聞頭條：因籌備選舉壓力過大，女副指揮官精神失常！版面持續播放著紀子拿椅子砸向金，讓金頭破血流的虛擬畫面。

嘖！真是嗜血的媒體。我內心對紀子產生了一絲同情。

「嗨！腦殘671，你這次玩過頭了喔。」金無預警地出現在我身後，重重地朝我的肩膀拍了一下。

我不會急著問他怎麼知道真相的，那是外行人的作法。

我只是淡淡地說：「主人，午安。」

金對我淺淺一笑，似乎帶有讚賞的意味。我以為他會說聲：幹得好！或給我一些特別獎勵什麼的，因為這件事獲益最大的畢竟是他啊！

但他終究只是對我笑笑，點點頭，什麼也沒做，便離開了。

沒關係，反正我已經達到原本的目的，其他事情一點也不重要。

紀子的機器助理遠遠看到我，禮貌性地向我揮揮手。

我大步走到她面前慰問道：

「今天工作還順利嗎？聽說妳的主人被送到療養中心去了，妳終於可以解脫囉。」

紀子的機器助理嘗試對我微笑，但紀子連表情晶片都捨不得給她裝，所以她只能怪異地扭動五官向我示意。

「對了，」我低聲問道：「那罐鼻孔專用潔霧帶來了嗎？」

她點點頭，掏出物件交給我。

「好啦，以後常聯絡喔！」我例行性地向她道別。

對付紀子這種有嚴重潔癖的人，便得從她的隨身僕人和日常貼身用品上下手。

事實上，紀子聞到的惡臭不是別人身上的體味，而是附著在她鼻孔裡數以萬計的臭味發散粒子所發出的，這一切都要拜這罐「鼻孔專用臭不拉幾潔霧」—我的新研發產品所賜。

當然，這罐潔霧的效力是無法維持三天的，我也特意請紀子的助理將原來的潔霧放回原位，這就是為何她昨天早上聞不到異味的原因。

那麼，她後來為何又在會場上發作了呢？

還記得那把金色發光花束嗎？是的，我把揮發性慢，但功效更強的臭味發散器裝在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