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之《无俗念》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
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他自進室中,撫摸床
幾,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發,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
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發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
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依
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玉女功養生修煉,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訣:“少
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語、少笑、少愁、少樂、少喜、少怒、少
好、少惡。行此十二少,乃養生之都契也。多思則神怠,多念則精散,
多欲則智損,多事則形疲,多語則氣促,多笑則肝傷,多愁則心懾,
多樂則意溢,多喜則忘錯昏亂,多怒則百脈不定,多好則專迷不治,
多惡則焦煎無寧。此十二多不除,喪生之本也”小龍女自幼修為,無
喜無樂,無思無慮,功力之純,即是師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後來
楊過一到古墓,兩人相處日久,情愫暗生,這少語少事、少喜少愁的
規條便漸漸無法信守了。婚後別離一十六年,楊過風塵飄泊,闖蕩江
湖,憂心忡忡,兩鬢星星﹔小龍女卻幽居深谷,雖終不免相思之苦,
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過得數年之後,重行修煉那“十二少”
要訣,漸漸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獨居穀底,卻也不覺寂寞難遣,
因之兩人久別重逢,反顯得楊過年紀比她為大了。
讀金著《神鵰俠侶》而驚其寫情之細、施設之奇,以為非以佛義解之不能得其端緒。
《神雕》中小龍女居於古墓,不與人相往來,因而不知世務。恰如一稚童,
無需理會人世間的道德理法,也無作偽矯飾,裁剪自身以應社會的要求。她有的
只是一種天然的美麗,這種美麗,因為不需要和世俗妥協,所以有著一種游離於
俗世之外的從容恬靜。這種氣韻存在於每個人的心底,與生俱來,無論這個人走
過怎麼樣的一條路,經歷過什麼樣的思想變革,對美好事物的愛永遠都不會消失
,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心底都住著一個不屬於俗世的小龍女。仿佛梨花,可以寄寓
在朝堂,也可以生於曠野,可以小庭伴佳人,亦可野墓伴老鬼,天上人間,唯其
本色不變。
但是這分純粹的美好卻極不適於人世,是不經人間風吹雨打的。一旦小龍女
脫離古墓,從人的心中跑出來,她便手足無措。因為條條框框分隔的世俗世界沒
有她太多的位置。事實上,人們心中那一點童心和虛無飄渺的唯美是很容易被世
俗的塵埃給玷污的。兒童沒有面具,因而也不知保護自己,欺辱小龍女的常是她
的主人。主人並非不愛她,只是在俗世間生活的主人有太多的重負,他無法只為
小龍女一個人而生活,正如楊過(他尚是無牽無系),他有他一個更廣大的世界
,不可能只守著一個小龍女。世俗也並非不愛小龍女,只是世俗有太多與她相抵
觸的東西--其中不少有著另一種性質的抽象,或可冠之以德,如責任,如道義
。
當郭靖們硬把小龍女和楊過拆開時,實際上就是俗世對童真的美的一種拋棄
。結果,小龍女只有沉淪,落入公孫之手。
小龍女離開主人,輾轉人間時,主人會因了強烈的失落而痛苦,孤獨。於是
他要去找回所丟失的東西,把她重新安回自己的心房,這就是楊過好不容易逃離
了古墓,卻又一次又一次千辛萬苦苦覓小龍女的過程。這種分離、重合的過程,
有時是因了主人一時照顧不周,有時則是主人有意的離棄。這就有了一次又一次
的悲歡迴圈。只因了這種美的追求是緣訂了三生的,無論人在荒唐人世中走得多
遠,牽往小龍女的線卻又時時把他拉回到小龍女的身邊--如磁鐵。幸運者可以
在最後回歸自然,與自己心靈中經歷了人世磨難洗盡微塵的小龍女團聚,最終隱
于山野或朝市。有的人就要在這種迴圈中度過一生。作為楊過,他很幸運。
人由於氣質、學養、機緣與投入情場的深淺而有差別,亦有曲折。更重要的是:情牽涉及兩人間的心靈,它不像學者 之成學、仁者之成德、聖者之成道,可以決之在我。它需要迴響、需要相應,但通過如此無量無邊的因數而能達至相應是何等困難的事!所以世間愛情悲劇特多,對
愛情的要求愈理想愈容易失望;同時,它誤以為愛情即是佔有,於是愈失望愈迷執,愈迷執愈痛苦。當痛苦無法化解,便會作非常表現,從反面來申訴其對愛情的願 望與狂想。情場人物之所以歌泣無端、纏綿哀怨,使人同情、使人悲憫,但亦終不能為之解脫,奈何奈何,正在於此。
兒女私情像花朵。情如情花,顏色嬌艷,也發出陣陣醉人之花香。花顏與花香,都是「緣生物」(外緣積集之組合物),使人見了便喜愛,聞了便鍾意,而喜愛與鍾意,便是對感受之執取。
初嘗情花之滋味,便覺入口香甜芳蜜,便是二人在緣生緣滅的世界之中,互相認同,將變幻之欲望,置定於對方,視對方為目標,實實在在,互相肯定自身為一獨特之存在價值,便是上口極甜之時,於是執實之,而作生死相許之願。
但這份甜蜜溫馨,亦如情花之香味,微微帶有酒氣,使人漸漸醺醉,而喪失理智,超越理性,莫名其妙,故意對事物之存在狀態作誤解,漸漸以為緣生之物是永恆不變,而看不透「無常」之理。
事物之具體存在,本來就是沒有獨立不變的常體,情人面對變幻,發覺自己不能主宰外物,不能決定愛人隨緣變化,由此體驗自己之無能為力,而無可奈何,嘗盡苦楚。
情花之背後,正是隱藏著無數小刺,眾生不易察覺,碰之不免被它刺傷。可以說,這小刺便是不明緣生緣滅之理之執著,暗暗刺傷執取兒女私情之人的心靈。有所執取,方會被刺傷;所以,親嘗情花者,往往是先甜而醉,後苦而傷。
不過,若能斬斷情絲,無所執取,雖中情花之刺,劇毒也不會發作。斬斷情絲便是不進入情思之範圍內,便不受情花之毒攻身、不受情絲之困擾。皆因毒與情結合:情思起則情毒發作,無情思則情毒自然消散。
情 如花朵,甚是嬌美。但是,情之結果,往往十分難看。情之果實,「有酸有辣,也有臭氣難聞」。須知情之為物,本質原是無常之緣、是無明之意欲,
若執實不放,則單思之怨、相思之癡,隨之種種煩惱而至(如惱恨、嫉妒等),便結成中人欲嘔之苦果。不過,情果也有甜的,只是十個果子九個苦,十中有一方是 甜。要知情果是苦是甜,不能只從外表判斷,必須小心親嘗。換言之,只從外在的觀察,單憑概念知識,而不具體地親自經驗,則不能體會情果之滋味。
白賽玉雪的梨花是意念中存于人世,卻又超于人世的一種花。因了素白的
本色,她給人一種炎夏的清涼和無可比擬的逸意,卻又比雪溫潤,正宜植於每個
人的內心。以這樣一種花來比小龍女,小龍女的美麗自不必言,然而看過書後,
人們對她的評論卻相持不一。愛之者稱之為天人,所謂此子只應天上有,人間哪
得幾回聞。不喜歡她的人則說她形象蒼白,慘澹無力。在我,寧願將小龍女看成
一個美而非俗的抽象--一個棲息於人們心中城堡的美的寄託,一點未經污染的
童真之心。
人世間,雪中思花給人一種春的溫暖,月下的梨花則有靜夜的安寧。“梨花
院落溶溶月”,梨花入月,月光化水,是流不盡的溫柔。惜乎人去樓空,芳蹤杳
迢,可是洗不脫的相思。梨花帶雨悲而不傷,卻寫出人間美色的極致,一滴滴,
一點點的,不需風吹,自然引出心湖裏那一圈圈又是憐,又是愛的癡情。而長春
一闋詞更寫盡了梨花的風骨,簡直分不清他是在說花,還是在說一個想像中美的
化身,以致後人詠花(如《紅樓》“白海棠”)怎麼也翻不出那渾似姑射真人的
靈秀天姿和高潔意氣,難怪金庸的小龍女會受到人們如此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