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即使曾經走樣,河水流淌,又逐漸淘淨潛澄最基本的渴望,歲月使人蒼老,也教會人珍惜……
一走進古鎮,就看到老師傅正在扯白糖,扯好的白糖一包人民幣兩元,倒是便宜。江南古鎮多,且每一座都不缺水鄉風韻,精緻的石橋,木雕的廊道,非得尋出些別人沒有的風景或民俗,依照大陸人的說法,才好抓住遊客的眼球,老師傅扯白糖也算是安昌的一個特色。所謂扯白糖是用麥芽糖與白糖融解後熬成拔絲狀,趁糖還未硬化時拉扯而成的一種糖果,吃起來甜而不膩,還隱約透出藏裹空氣的酥脆質感,讓我想起前些年流行過的髮型,髮絲剪出的層次也要有空氣感。
安昌古鎮位於紹興縣西北部,古鎮風貌保存完好,始建於北宋時期,後因戰亂,多次焚毀,又於明清時期重建。相傳大禹曾在鎮東塗山娶妻成家,實在年代久遠,此說恐怕也難以考證。西元896年,錢鏐奉命屯兵該地平董昌之亂,因而命名安昌,此一地名的由來倒是有根據的。此後安昌便一直蓬勃發展著,如今鎮上有一條將近兩公里的老街,抗戰前已有商號九百餘家,雖不是大城,小鎮中的繁華也值得稱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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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昌古鎮幾乎每家小館的簷下都掛著香腸、臘雞腿或是臘魚。 圖/楊明攝影 |
「碧水貫街千萬居,彩虹跨河十七橋」的安昌鎮,老街上有好幾家小酒館,安昌香腸特別有名,在酒館裡點一壺紹興酒,就著梅菜燒肉、安昌香腸,細品慢酌,好天氣裡滋味特別悠長。江南小鎮各式吃食繁多,論起傳說,乾隆常常不脫關係,讓人不禁覺得這位皇帝太忙了些,不但在民間留下格格,還得馬不停蹄到處品嘗美食小吃,不免太不得閒。不過與安昌香腸傳說有關的卻是另一位皇帝,名聲不如乾隆,但總也是皇帝。相傳,南宋時趙構為避金兵,逃到紹興安昌,當地人獻上香腸請高宗品嘗,趙構過去在開封自然也吃過香腸,但是開封香腸和安昌的色澤不同,安昌香腸顏色黑,引不起胃口,只不過畢竟是落難來的,礙於地方官的情面,他勉強吃了一片,意外發現香腸味道甚好,後來,高宗班師回到臨安,還將安昌香腸列為貢品。
安昌香腸採用豬的夾心肉和後腿肉,另搭配足膘肥肉切成小方塊,加硝水拌和,靜置一會,讓硝水慢慢浸入肉裡,再加糖、醬油、酒拌勻,將肉灌進腸衣,掛在竹竿上吹曬。在安昌古鎮,幾乎每家小館的簷下都掛著香腸、臘雞腿、臘魚。香腸一般要曬五個晴天,然後取下入倉晾掛,倉內須通風透氣,讓太陽曝曬後的腸子散去餘熱,慢慢乾透,晾一個月後就可以吃了。香腸是典型的安昌菜,蒸熟切片後,油潤馥郁,略帶甜味,細嚼有火腿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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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紅為知名陳紹,紹興嫩酒則以糯米、小麥釀製,滋味爽口。 圖/楊明攝影 |
我們想來盤香腸嘗嘗,經過烏氈帽小館,見食客特多,根據經驗,一家館子人氣旺,往往不是沒道理的,於是便想著先去別處逛逛,待會再來,做下一輪客人。不想一個小時後再來,依然客滿,仔細觀察,小館的六、七張桌子都已翻檯,生意真是紅火,只好另謀他處。還好安昌鎮的小館都有香腸,另點了紹興嫩酒。黃酒原也稱紹興老酒,素以陳為美,所以一般紹興酒從三年陳、五年陳到二十年陳、五十年陳,乃至百年陳釀。過去相傳女兒紅,便是紹興人家在生了女兒時,將釀製的紹興酒埋入地下,等女兒出嫁時作為喜酒,標榜經過十幾年深窖,酒味濃郁醇厚。幾年前釀酒業者突然間推出了「紹興嫩酒──稚酒」。稚者,嫩也。據店家說,稚酒的開發理念源於蘇軾所作〈稚酒賦〉,「南方釀酒,未大熟,取其膏液,謂之酒子,率得十一。既熟,則反之醅中,此謂稚酒。」蘇東坡形容稚酒之態猶如未及簪之少女,可見稚嫩。其實紹興嫩酒同樣使用鑒湖水,以糯米、小麥釀製,因為酒年輕,味較薄,酒精含量也比尋常老酒略低,有人飲後覺得滋味反而爽口。
遊安昌前,有朋友告訴我,黃昏時,去坐坐烏篷船,悠然自得和安昌鎮老街並肩,穿梭在民宅古橋間,給人別樣的感覺。我本就對於坐船缺乏興致,行走在老街廊下時,見一個年輕的父親詢問船家,想帶孩子坐船,但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孩子的媽媽說別坐了,船家居然不悅的埋怨起來,雖然不是特別大聲,且因為說的是當地土話,其實聽不懂,但觀其態度還是讓人不快,別說悠然自得了,反倒與周遭寧靜平和的氛圍形成不和諧的對比,更打消了我坐烏篷船的念頭。
老街依河而建,始建於明朝成化年間,東起高橋,西至清墩橋,街河相依,街面全由紹興當地的青石板鋪成。河南岸為民居,河北岸是商市,兩岸之間古橋相連,相隔約百米便有形態各異的拱橋橫跨河上,從橋洞中向水流的方向望,一座又一座的橋,難怪說是彩虹跨河,行人穿梭兩岸自是方便。商市有帶著頂棚的長廊,可以遮陽擋雨,江南小鎮大多沿用此一形制,各種店鋪作坊沿騎樓一路往下,倒也錯落有致,多為銷售當地土特產品,也有販賣懷舊風童玩,諸如柑仔店裡超人模型、家家酒鍋碗瓢盆等小玩具。河對岸則是青石板小路穿梭在古舊民宅間,小弄蜿蜒逼仄幽深,憂歡歲月靜靜流淌,幾乎聽不見聲響。
除了扯白糖、紹興嫩酒、安昌香腸,鎮上還有一個特點,老人多,其實這在大陸非城區的所在應是普遍現象,但是安昌的老人看起來特別悠閒,似乎更能領略平常生活裡的幸福滋味。陽光下,一個看著有七十好幾的老先生,搬了張藤椅坐在河邊,面前是一張板凳,他的手裡捧著一碗米飯,板凳上擺了兩碗菜,還有一枚尚未剝開的鹹鴨蛋,他慢慢吃著,癟著的嘴,我懷疑裡面還剩幾顆牙,他卻吃得津津有味,一碗是紅燒肉,另一碗是醃菜,他慢悠悠的吃著,時間的流淌已經不影響他的憂喜。估計他大約是抗戰前不久出生的,回頭想想,如今的歲月是他出生後最安穩富足的一段日子吧。溫煦的陽光,豐富的食物,如果子孫健康,行為正當,不就是幸福?一個人吃飯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寂寞,倒有一種摒除塵囂的從容。
這些年,常不免感嘆:誰將流年暗偷換?行走在安昌古鎮的此刻,卻恍然明白,原來時間可以讓曾經的憂歡幻化成悠緩,古鎮的老房子老街老拱橋,為黃酒、醃菜、臘腸張羅著一代又一代的安身之所,生活即使曾經走樣,河水流淌,又逐漸淘淨潛澄最基本的渴望,歲月使人蒼老,也教會人珍惜。我和丈夫一起從老人身邊走過,想像著自己老了以後,也這樣坐在陽光下,一張藤椅,一碗清茶,但願那時的我們也能有這樣的從容態度、悠緩心情和好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