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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2007/07/31 14:53:38瀏覽178|回應0|推薦2
 

父親

關於父親,我寫下這篇忠實的文字,為一個由農民成為工人階級者「樹碑立傳」,也為一個兒子保存了將來獻給自己兒子的記憶……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嚴厲的一家之主,絕對權威,靠出賣體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懼怕的人。
父親板起臉,母親和我們弟兄四個,就忐忑不安,如對大風暴有感應的鳥兒。
父親難得心裡高興,表情開朗。
那時妹妹未降生,爺爺在世,老得無法行動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還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統,僅靠吮咂一個三級抹灰工的汗水。用母親的話說:全家天天都在「吃」父親。
父親是個剛強的山東漢子,從不抱怨生活,也不歎氣。父親板著臉任我們「吃」他。父親的生活原則——萬事不求人。鄰居常說我們家:「房頂開門,屋地打井。」

我常常祈禱,希望父親也抱怨點什麼,也唉聲歎氣。因為我聽鄰居一位會算命的老太太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人胸中一口氣。」按照我天真幼稚的想法,父親如果能唉聲歎氣,則會少發脾氣了。
父親就是不肯唉聲歎氣。

這大概是父親的「命」所決定的吧?真的很不幸!我替父親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親發脾氣的時候,我卻非常能諒解他,甚至同情他。一個人對自己的「命」是沒辦法的。別人對這個人的「命」也是沒辦法的。何況我們天天在「吃」父親,難道還不允許天天被我們「吃」的人對我們發點脾氣嗎?

父親第一次對我發脾氣,就讓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一個慣於欺負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剛穿在身上的新衣服背後劃了兩道口子。父親不容我分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沒哭。沒敢哭,卻委屈極了,三天沒說話。在擁擠著七口人、不足十六平米的空間內,生活絕不會因為四個孩子中的一個三天沒說話而變得異常的。全家都沒有人注意到我三天沒說話了。

第四天,在學校的課堂裡,老師點名,要我站起來讀課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讀熟了的課文。我站起來後,許久未開口。老師急了,同學們也急了。老師和同學,都用焦急的目光看著我。教室的最後一排,坐著七八位外校的聽課老師。

我不是不想讀,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級丟盡榮譽。我是讀不出來。讀不出課文題目的第一個字。我心裡比我的老師、比我的同學們還焦急。
「你怎麼了?你為什麼不開口讀?」老師生氣了,臉都氣紅了。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從此,我們小學二年三班,少了一名老師喜愛的「領讀生」,多了一個「結巴嗑子」。我,也從此失掉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
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學以後,才自我矯正過來。我變成了一個說話慢言慢語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成很「成熟」的人,有人因此以為我「胸有城府」。而在需要「據理力爭」的時候,我往往又成了一個「結巴嗑子」,或是一個「理屈詞窮」者。父親從來沒有對我表示過歉意,因為他從來也沒將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後的口吃聯繫在一起……
爺爺的脾氣也特火爆。父親發怒時,爺爺不開罵,便很值得我們慶幸了。
值得慶幸的時候不多。
母親屬羊。像隻羊那麼地馴服,完全被父親所「統治」。如若反過來,我相信對我們幾個孩子是有益處的。因為母親是一位農村私塾先生的女兒,頗識一點文字。遺憾的是,在家庭中,父親的自我意識,起碼比「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這條理論早形成二十年。
中國貧窮家庭的主婦,對困窘生活的適應力和耐受力是極可敬佩的。她們憑著一種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本能。雖然這憧憬是朦朧的、盲目的,帶有浪漫的主觀色彩。期望孩子長大成人後都有出息,是她們這種憧憬的萌發基礎。我的母親在這方面的自覺性和自信心,我認為是高於許多其他人的母親。

關於「出息」,父親有他獨到的理解。
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喝光了一碗包穀麵粥,端著碗又要去盛,瞥見父親在瞪我。我膽怯了,猶猶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盛。
父親卻鼓勵我:「盛呀!再吃一碗!」
父親見我只盛了半碗,又說:「盛滿!」接著,用筷子指著哥哥和兩個弟弟,異常嚴肅地說:「你們都要能吃!能吃,才會長力氣!你們眼下靠著我的力氣吃飯,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
我第一次發現,父親臉上呈現出一種真實的慈祥。一種由衷的喜悅。一種殷切的期望。一種欣慰。一種光彩。一種愛。
我將那滿滿一大碗包穀麵粥喝下去了,還強吃掉半個窩窩頭。為了報答父親,報答父親臉上那種稀罕的慈祥和光彩。儘管撐得難受,但心裡幸福。因為我體驗到了父親的愛,我被這次寶貴的體驗深深感動。
我以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力,將父親那番話理解為對我的教導,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導,一次不容置疑的現身說法。我心領神會,虔誠之至地接受這種教導。從那一天起,我的飯量大了,覺得自己的肌肉也彷彿日漸發達,力氣也似乎有所增長。
「老梁家的孩子,一個個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窩窩頭、包穀麵粥、鹹菜疙瘩,瞧!一頓頓吃的多歡,吃的多饞人喲!」這是鄰居對我們家唯一的羡慕之處。父親也引以自豪。
我十歲那年,父親隨東北建築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親離家不久,爺爺死了。爺爺死後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親病了。醫生說,因為母親生病,妹妹不能吃母親的奶。那時哥哥已上中學了,他每天給母親熬藥,指揮我們將家庭的樂章繼續下去。我每天給妹妹泡牛奶,在母親的言傳下,用奶瓶餵妹妹。
我極希望自己有一個姐姐。母親曾為我生育過一個姐姐。然而我未見過姐姐長得什麼樣,不滿三歲她就病死了。姐姐死得很冤,因為父親不相信西醫,不允許母親抱她去醫院看病。後來,母親偷偷抱著姐姐去醫院看了病,醫生說晚了。母親由於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場,父親卻從不覺得應該對姐姐的死負什麼責任。父親認為,姐姐純粹是因為吃了兩片西藥被藥死的。
「西藥,是治外國人的病!外國人和我們中國人的血脈是不一樣的!難道中國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藥來治的嗎?西藥能治中國人的病,我們中國人還發明中醫幹什麼?」
父親這樣對母親吼。
母親辯駁:「中醫先生也叫我帶孩子去看看西醫。」
「說這樣的話,就不是好中醫!」父親更惱火了。
母親,只有默默垂淚而已。
鄰居那個會算命的老太太,說按照麻衣神相,男屬陽,女屬陰。說我們家的血脈陽勝陰衰,不可能有女孩。說父親的秉性太剛,女孩不敢托生到我們家。說我夭折的姐姐,是因為我們家的陽剛之氣,又托生到別人的家中去了。

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父親將一包中草藥偷偷塞進爐膛裡,滿屋瀰漫一種苦澀的中草藥味。父親在爐前呆呆站立了許久,從爐蓋子縫隙閃耀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親臉上。父親的神情那般地肅穆,肅穆中呈現出一種哀傷……
我幼小的心靈,當時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說。要不妹妹為什麼是在父親離家、爺爺死後才出生呢?我盡心盡意地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個膽大的女孩,希望父親三年內別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別人的家中去。妹妹的「光臨」,畢竟使我想有一個姐姐的願望,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一種彌補性的滿足。
父親果然三年沒探家,不是怕妹妹又托生他人之家,而是打算積攢一筆錢。
父親雖然身在異地,但企圖用他那條「萬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則遙控家庭。
「要節儉,要精打細算,千萬不能東借西借……」父親求人寫的每一封家信中,都忘不了對母親諄諄告誡一番。父親每月寄回的錢,根本不足以維持家中的起碼開銷。母親徹底地背叛了父親的原則。我們家「房頂開門,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的歷史階段,很令人悲哀地結束了。我們連心理上所謂的「窮志氣」都失掉了……
父親第一次探家,是在春節前夕。父親攢了三百多元,還了母親借的債,剩下一百多元。
「你是怎麼過日子的?啊?我每封信都叮囑你,可你還是借了這麼多債!你帶著孩子們這麼個過法,我養得起嗎?」父親對母親吼著。他坐在炕沿上,當著我們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將炕沿拍得啪啪響。
母親默默聽著,一聲不吭。
「爸爸,您要責?,就責?我們吧!不過我們沒亂花過一分錢。」哥哥不平地替母親辯護。
我將書包捧到父親面前,兜底兒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兩面都寫滿字的作業本,幾截手指般長的鉛筆頭。我瞪著父親,無言地向父親申明:我們真的沒亂花過一分錢。
「你們這是幹什麼?越大越不懂事了!」母親嚴厲地訓斥我們。
父親側過臉,低下頭,不再吼什麼。許久,父親長歎了一聲。那是從心底發出的沉重負荷下洩了氣似的長歎。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歎氣。
我心中倏然對父親產生了一種憐憫。
第二天,父親帶領我們到商店去,給我們兄弟四個每人買了一件新衣服,也給母親買了一件平絨上衣。

父親第二次探家,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
「錯了,我是大錯特錯了!」一一細瞧著我們幾個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腫不堪的青黃色的臉,父親一迭聲說他錯了。
「你說你什麼事錯了?」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父親用很低沉的聲音回答;「也許我十二歲那一年就不該闖關東……猜想,如今老家的日子興許會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就是吃野菜,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
父親要回老家看看。果真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他就帶領母親和我們五個孩子回老家,不再當建築工人,重當農民。
父親這個念頭令我們感到興奮,帶給我們希望。我們並不迷戀城市。野菜也好,樹葉也好,哪裡有無毒的東西能塞滿我們的胃,哪裡就是我們的福地。父親的話引發了我們對從未回去過的老家的嚮往。
母親對父親的話很不以為然。但父親一念既生,便會專執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難以使他放棄的。
母親從來也沒有能夠動搖過父親哪怕一次荒唐的念頭。她根本不具備這種婦人之術。但是,母親很有自知之明,便預先為父親做種種動身前的準備。
父親要帶一個兒子回山東老家。
在我們——他的四個兒子之間,展開了一次小小的紛爭。最後,由父親作出了裁決。
父親莊嚴地對我說:「老二,爸帶你一塊兒回山東!」
老家之行,印象是淒涼的。對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滅。對父親,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擊。老家,根本沒親人了,但畢竟是父親的故鄉。故鄉人,極羡慕父親這個掙現錢的工人階級。故鄉的孩子,極羡慕我這個城市的孩子。羡慕我穿在腳上那雙嶄新的膠鞋。故鄉的野菜,還塞不飽故鄉人的胃。我和父親路途上沒吃完的兩個摻麵饅頭,在故鄉人眼中,是上等的點心。父親和我,被故鄉一種饑餓的氛圍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錦還鄉」的角色來。
父親第二次攢下的三百多元,除了路費,東家給五元,西家給十元,以「見面禮」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濟了故鄉人。最後,我和父親帶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幾斤地瓜乾離開了故鄉……
到家後,父親開口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是,「孩子他媽,我把錢抖摟光了!你別生氣,我再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用內疚的語調對母親說話。
母親淡淡一笑:「我生啥氣呀!你離開老家後,從沒回去過,也該回去看看
嘛!」彷彿她對那被花光的三百多元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親內心是很在乎的。因為我看見,母親背轉身時,眼淚從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
那一夜,父親翻身不止,長歎接短歎。
兩天後,父親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因為假期內的勞動日是發雙份工資……

父親始終恪守自己給自己規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鐵律,直至退休。父親是很能攢錢的,母親是很能借債的。我們家的生活,恰恰特別需要這樣的父親,也特別需要這樣的母親。所謂「對立統一」。
在我記憶的底片上,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模糊的虛影,三年顯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我想要報答而無力報答的恩人。
報答這種心理,在父子關係中,其實質無疑於溶淡骨血深情的衡釋劑(香蕉水)。它將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經地義的倫理,平和地扭曲為一種最荒唐的債務,而窮困之所以該詛咒,不只因為它造成物質方面的債務,更因為它造成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債務。

父親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學那一年。父親對哥哥想考大學這一個欲望,以說一不二的威嚴加以反對。
「我供不起你上大學!」父親的話,令母親和哥哥感到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好心的鄰居給哥哥找了一個掙小錢的臨時活——在菜市場賣菜。賣十斤菜可掙五分錢。父親便逼著哥哥去掙小錢。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冊課本,早出晚歸。回家後交給父親五角錢。那五角錢,是母親每天偷偷塞給哥哥的。哥哥實則是到公園裡或松花江邊去溫習功課。騙局終於敗露,父親對這種「陰謀詭計」大發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鏡子。
父親氣得當天就決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將父親送到火車站。
列車開動前,父親從車視窗探出身,對哥哥說:「老大,聽爸的話,別考大學!咱們全家七口,只我一個人掙錢,我已經五十出頭了,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應該為我分擔一點家庭擔子了啊……」父親的語調中,流露出無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懇求。
列車開動時,父親流淚了,一滴淚水掛在父親又黑又硬的臉腮上。我心裡非常難過,卻說不清究竟是為父親難過,還是為哥哥難過。我知道,哥哥已背著父親參加了高考。母親又欺騙了父親一次。我這個「知情不舉」者,也欺騙了父親。我因無罪的欺騙感到內疚極了。我,很大程度上是在為自己而難過……
幾天後,哥哥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母親欣慰地笑了。哥哥卻哭了……
我送走了哥哥。
哥哥沒讓我送進站。
他說:「省下買站臺票的五分錢吧。」
在檢票口,哥哥又對我說:「二弟,家中今後全靠你了!先別告訴爸爸,我上了大學……」
我站在檢票口外,呆呆地望著哥哥隨人潮走入火車站,左手拎著行李捲,右手拎著網兜,一步三回頭。
我緩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緊緊攥著沒買站臺票省下的那五分鋼幣,心中暗想,為了哥哥,為我們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儉用,節約每一分錢……
我無法長久隱瞞父親哥哥已上了大學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訴父親實情。
哥哥在第一個假期被學校送回來了。
他再也沒能返校。
他進了精神病院——一個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國——一個心理弱者的終生歸宿。一個明確的句號。
我從哥哥的日記本中,翻出了父親寫給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錯字和白字占半數以上的信,一封並不徹底的掃盲文化程度的信:

老大!你太志師了!你心中跟本沒有付母!跟本沒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志己!你一心奔你個人的錢程吧!就算我白養大你!就算我沒你這個鵝子!有招一日你當了工成師!我也不會認你這個鵝子!

每句話後面都是「!」號,所有這些「!」號,似乎也無法表述父親對哥哥的憤怒。父親這封信,使我聯想到了父親對我們的那番教導:「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我不由得將父親的教導做為基礎理論進行思考:每個人都是有力氣的,倘若一個人明明可以靠力氣吃飯,而又並不想靠力氣吃飯,也許真的有點大逆不道吧?哥哥上大學,其實絕不會造成我們家有人餓死的嚴峻後果。那麼父親的憤怒,是否也因哥哥違背了他的教導呢?
父親是一個體力勞動者,我所見識過的體力勞動者,大至分為兩類。一類自卑自賤,怨天咒命的話常掛在嘴邊上:「我們,臭苦力!」一類盲目自尊,崇尚力氣,對凡不是靠力氣吃飯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輕巧飯的!」隱含著一種渺視。
父親屬於後一類。
如今思考起來,這也算一件極可悲的事吧?對哥哥亦或對父親自己,難道不都可悲嗎?
父親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後的七年內,我再也沒見過父親。我不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和父親同時探家。
在我下鄉的第七年,連隊推薦我上大學。那已是第二次推薦我上大學了。我並不怎麼後悔地放棄了第一次上大學的機會,哥哥上大學所落到的結果,遠比父親對我的人生教導,在我心理上造成更為深刻的不良影響。然而第二次被推薦,我卻極想上大學了。第二次即是最後一次,我不會再獲得第三次被推薦的機會。那一年我二十五歲了。
我明白,錄取通知書沒交給我之前,我能否邁入大學校門,還是一個問號。連幹部同意不同意,至關重要。我曾當眾頂撞過連長和指導員,我知道他們對我耿耿於懷。我因此而憂慮重重。幾經徹夜失眠,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告訴父親我已被推薦上大學,但最後結果,尚在難料之中,請求父親匯給我二百元。還告知父親,這是我最後一次上大學的機會。我相信我暗示得很清楚,父親是會明白為什麼我需要錢。信一投進郵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測父親要麼乾脆不給我回音,要麼會寫封信來狠狠罵我一通,肯定比罵哥哥那封信更無情。按照父親做人的原則,即使他的兒子有當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絕不容忍他的兒子為此用錢去賄賂人心的。
沒想到父親很快就匯來了錢。二百元整。電匯。匯單的附言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錯別字:「不勾,久來電」。
當天我就把錢取回來了。晚上,下著小雨。我將二百元分裝在兩個衣兜裡,一邊一百元。雙手都插在衣兜,緊緊攥著兩迭錢,我先來到指導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沒進去。後來到連長家,鼓了幾次勇氣,猛然推門進去了。我吱吱唔唔地對連長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便立刻告辭。雙手始終沒從衣兜裡掏出來,兩迭錢被手心攥濕了。
我緩緩地在雨中走著。那時刻一個充滿同情的聲音在我耳邊,說:「老梁師傅真不容易呀,一個人要養活你們這麼一大家子!他節儉得很呢,一塊臭豆腐吃三頓,連盤炒菜都捨不得買……」
這是父親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對母親說過的話。那時我還幼小。長大後忘了許多事,但這些話卻忘不掉。
我覺得衣兜裡的兩迭錢沉甸甸的,沉得像兩大塊鉛。我覺得我的心靈那麼地骯髒,我的人格那麼地卑下,我的動機那麼地可恥。我恨不得將我這顆骯髒的心從胸膛內嘔吐出來,踐踏個稀巴爛,踐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連隊很遠,躲進兩堆木楞之間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我哭自己,也哭父親。父親為什麼不寫封信罵我一通啊?父親人格的最後一抹光彩,在兒子心中黯然了。就如同一個泥偶毀於一捧髒水,而這捧髒水是由兒子潑在父親身上的,這是多麼令人悔恨、令人傷心的事啊!
第二天抬大木時,我堅持由三槓換到了二槓——負荷最沉重的位置。當兩噸多重的巨大圓木在八個人的號子聲中被抬離地面,當抬槓深深壓進我肩頭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應的卻是另一種號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還是上了大學。連長和指導員並未從中作梗,而且還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和他們告別時,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們說了一句:「真對不起……」他們默默對望了一眼,不知我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個漆黑的、下著小雨的夜晚,將永遠永遠保留在我的記憶中……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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