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涼山裏的讀書聲》
生活的確是黑暗的,除非有了渴望;所有渴望都是盲目的,除非有了知識;一切知識都是徒然的,除非有了工作;所有工作都是空虛的,除非有了愛……。黎巴嫩著名詩人《紀伯倫》
成都平原八月下旬的天氣,仍然悶熱難耐。我由香港飛到成都時,正好遇上立秋時秋老虎肆虐,原只是計畫在成都休養旅遊的計畫,變得有些意興闌珊,苦不思蜀。
人在西昌從事貧困地區醫療服務的汪鮮輝大夫知道後,她一句“我們這涼快呢,到西昌來耍吧,順便看看孩子!”,給我打了一劑興奮劑,我欣然同意。想想也是,在基金會三年多,跑偏了四川高山遍野,《北美世界日報石咀女童班》也叫(曙光女童班),是我離開基金會前,提的最後一個資助案,也是唯一我沒有親自實地看過的項目。為了不留下遺憾,於是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搭乘夕發朝至往西昌的火車,踏上我的大涼山之旅。
西昌是涼山彝族自治州的州府,自治州位於四川省西南部,是四川三個少數民族自治州裏最南邊的一個。海拔1500-3800米,高山峻嶺,地廣人稀,人口以彝族為主,是州內最大的少數民族。
由於高海拔,淩晨的西昌即使是在八月仍然寒意逼人。出了火車站,搭乘市區公車找到下榻的旅店安頓好後,就匆匆上路。陪同我一同前往入山的是州僑聯的小馬、西昌中西醫院的汪大夫,和開車來接的石咀小學校長吉聯爾沙。由於山裏的住宿條件差,大夥建議當天來回,於是來回近五百公里的山路行程,實際上是一路蜿蜒急駛,驚險場景不時發生。
進入山區不久後,沿途一個景象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群群衣衫襤褸的彝族人,坐在路邊地上聊天,地上還放著酒瓶,有些甚至坐在路面上了,司機必須按喇叭驅離才不致壓著他們。
我問校長,為什麼喜歡坐在地上呢?我五年前來時就看到是這樣了。他帶著尷尬的笑說,這已經是千百年的習慣了啦!
這種習慣即使天暗了也是如此,除了安全,也有礙觀瞻。政府幾年前做了木制小板凳供他們坐,並宣傳:不坐地上坐椅上,不睡地上睡床上。一年下來發現還是一群人坐地上,原來板凳都拿去煮飯當材燒了。
一個傳習了千百年的民族習慣,要改還真不容易啊!
彝族人喜歡隨地席坐,儘管政府努力宣導:坐要坐在椅子上,但這種習慣 千百年來改不了。
隨著車子逐漸深入山區,舉目所見的景象讓我驚異,和三小時前的平地相比,那似乎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低矮破爛的土砌小房,淩亂無序的依山而建,連接房子之間的是坑坑窪窪的沙土小路,及不知名的野花雜草。
小馬說,由於海拔高、氣候惡劣,在山裏能夠生產的農作物很有限、牲口死亡率也高,農業微博收入只能勉強糊口,或依靠政府補助。加上當地人多數受教育的程度不高,即使外出工作也只能從事簡單的體力勞動,每月工資掙不到600元人民幣(約合美金100元)。部分當地人甚至挺而走險,靠販毒致富,運毒為生。毒品的氾濫,提供了愛滋病的感染與流傳,甚至導致為數不少因母嬰傳染的艾滋兒童,一度成為全國矚目的焦點。
我們到達布托縣石咀小學時已經時過正午了。位於海拔3000多米的石咀小學,是鄉里唯一的一所小學,也是《彝族貧困女童就學資助案》的實施試點。
為什麼只挑選女童資助呢?我問。汪大夫說:長期以來,彝族有著非常蒂固的重男輕女觀念,總認為女孩受教育是多餘的,因此即使是小學畢業女童的比率也僅占30%左右。如果這些女童沒有受教育,或小學畢業就停學了,那她們未來的命運大致會按照當地的民俗,在15、16歲左右就結婚生子,組建新的家庭,承擔起家庭生活的重擔。大自然的惡劣環境和粗淺的文化知識,讓她們逃不脫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命運,並且代代相傳,不斷迴圈上演。
知道了這個情形後,去年我和基金會劉老師商量,得到了她和美國第二春愛心基金會的支持,在征得北美世界日報同意後,用讀者的愛心捐款,成立了這個資助案。
在當地教育局監管下,學校挑選了區內45名失學及家庭特貧的女童,讓她們從新回到學校。政府免去了她們所有的教育開支(學費,書本教材費,服裝費,保險費等),基金會則每月給每名孩童150元人民幣作為生活所需開支,讓她們至少堅持到小學畢業。如果成效良好,將來不但擴大人數,且資助到初中畢業為止,希望使這些幾乎沒有人生希望的貧困女童看到生命中未來的一線曙光。
由於還在暑假中,我們一行人來到石咀小學時,學生還沒有回到學校,讓我感到些許失望。好在學生都住在附近,在爾沙校長的帶領下,我們直接到學生家裏訪視。
背對屋裡幾乎一無所有的家,倚門向外懝視的孩童,心中在想著什麼呢?
把家裡的孩子都召集起來照張相,其他的我還能為他們做什麼?
空氣中夾雜著一股潮黴混合著牲畜糞便的臭味,我們在穿過狹窄彎曲的泥濘小路後,進入阿子麼沙史的家裏。由於過去工作的關係,即使我對拜訪貧困人家的經驗已經很習慣了,眼前的所見還是讓我感到震驚。
雞和豬就放養在髒亂的院子裡,和人共同融入在一個狹小的生活圈裡。
雞和豬就放養在堆滿各種雜物的狹小院子裏,也許是前一晚下了雨,地上泥濘不堪。走入屋內瞬間的陰暗讓我還沒適應的眼睛看不清屋內的情形,待看清後,那是一幅讓人不可置信的景象。
那幾乎就是一個堆放糧草、農具、和各種破爛家當的儲藏室,屋子正中放著一個不潔的、以柴火烹煮的大鐵鍋,生火的煙子把屋子裏熏得烏黑。小馬說這就是家中唯一的炊具,煮飯炒菜燉湯甚至烹製飼料,都是這個萬能鍋。
屋子的角落放著一張床,床上淩亂的堆著不知是洗不乾淨還就是它本色的棉被、掉線成絮的破毯子、及一些淩亂的衣服。由於長期缺乏日照,床上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黴味。我沒有看見其他的床及房間,不知道一家人睡覺時是否就擠在這一張床上。
所有的寢具都在都在家裡唯一的這張小床上
所有的寢具都在都在家裡唯一的這張小床上了,但怎麼睡呢?
作為一個城市人,我不得不佩服他們的生命耐力與生活能力。
不知是因為巧合,還是知道我要來的原因,阿子麼沙史的父母那天正好在家。他們都是務農,農閒時則在附近的鎮上打零工,不像其他的彝族婦女,大都一輩子留在家裏幹活。
我問女童:你叫什麼名字?
“阿子麼沙史“
聲音小得讓我幾乎聽不到。
“喜歡讀書嗎?”
她怯怯的點點頭。
“長大後想做什麼呢?”
黝黑稚氣的臉上寫著一抹木然,久久沒有回答。
爾沙告訴我,當地很多小孩普通話都還說不好,甚至由於太封閉的關係,很多孩童存在語音障礙的問題。我想,應該不是語言問題,應該是羞怯,或許這個問題對她還太遙遠了吧。校長告訴我,她成績很好,是班上前三名。
隨後我們又拜訪了幾個學童的家庭,情況幾乎都是另一個翻版。
出了學童家裏,兒沙很得意的告訴我,這個女童班是全校鞏固率最高的。我不懂什麼是《鞏固率》,他告訴我,就是開學後學生返校讀書,沒有退休學的比率。事後我瞭解到,作為少數民族一個山裏貧困地區的小學校長,如何保住學生幾乎是他最大的任務與挑戰。過去的經驗,一年級的學生到六年級畢業時,幾乎只剩下三成了。
忽而陽光普照,忽而嵐霧籠罩,刮起強風,山上急速變化的氣候讓我們無法再繼續停留,即使我很想再看看更多的家庭。
回程的路上,腦子裏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一個人在那裏出生,就決定了她一生的命運嗎?宿命是不可改變的嗎?我們一定要改變她們嗎?我想起了高行健在《靈山》裏的那句話:這裏是人家的故鄉,活得沒法不自在,祖祖輩輩根就紮在這塊土地上,用不著你遠道再來尋找。
我問爾沙,他們快樂嗎?他想了想,露出一絲苦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倒是小馬接了上來“你別看這些小孩髒,他們很少生病呢!“
孩子們在黑暗角落天真無邪的笑容,在他們的心裡,也許充滿了陽光。
望著沿途廣闊的高山草原及滿山的翠綠,被逐漸低垂的夜幕籠罩,我感到一絲迷惘。無心欣賞。
知識會不會帶來快樂,教育會不會帶來幸福,我不知道,但想著他們世世代代的貧窮、弱勢,尤其在外面世界正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時候,我想他們至少有權利追求一個有尊嚴、有未來的生活。
千百年來的宿命都沒有辦法改變嗎?而要如何改變呢?我苦思很久,似乎還是唯有教育。至於這是不是唯一的途徑,老實說,我不確定。我也想找到答案。
沒有看到孩童上課的情形是我此行最大的遺憾。回到臺灣後,我收到汪大夫寄來(曙光女童班)開學後上課時的相片,及兒沙校長的信,特別提到:鞏固率100%。
《學會做人,學會學習》,是不是也學到對宿命的不低頭呢?
開學咯,《曙光女童班》的孩子全數回到教室裡接受教育,希望這些幾乎沒有人生願景的貧困女童看到生命中未來的一線曙光。
我期許明年能再來,能親自看到女童們認真上學的情景,聽到她們郎朗的讀書聲,而最重要的是:一個都沒有少。【老任2013/2/23 (週六) 上午 0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