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紡車(CHISAKII)
看下面的樂譜,聽聽這首背景音樂,很像某個戰爭片的配樂吧:
其實不是。這是1887年,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的一段,在一百多年前,就有如此威風凜凜,作風大膽的音樂,總令我覺得不可思議。
在現今古典樂壇,奧地利作曲家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1824-1896)和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極受樂迷注目,甚至超過了貝多芬、莫札特等名家;他們作風獨特,讓人喜歡與討厭的爭議也都很激烈。
為什麼呢?音樂不就是音樂,有什麼好爭論的?
大家知道,古典音樂比較長,而這兩人的交響曲,更長的沒話說~動輒接近一小時半,讓許多人聽的暈頭轉向,內容又過於複雜,一下是極為優美的樂段,沒多久又變成粗野。
或出現和聲新穎,具神秘性的旋律;然後竟接著很普通的,像合唱般的齊奏,雖然樂器編制龐大,音響恢宏壯麗,但覺得太吵的人也很多。
這兩人在一百多年前,就已被評為「音樂時高時低,如喝醉酒般」「天國的玫瑰,與地獄的硫磺並存」,時至今日依然;而這也證明他們的音樂已通過了時代的考驗,永遠歷久彌新。
現在漸有一個共識,他們雖非古典音樂殿堂的門面,卻等同於裏面的房間;過去一般大眾對其作品知之甚少,不過這十年間在中國與日本,布魯克納已成為最重要的古典作曲家之一。
這現象其實很有趣:布魯克納是羅馬天主教的虔誠信徒,音樂中有神聖嚴肅的宗教氣氛,與東方的文化精神看似格格不入,加上篇幅繁弦綿長,和聲複雜,時時讓人覺得沉重,甚至迷惑。
所以在這講求輕薄短小、速度、效率的現代,他應該會被淘汰才是啊!怎麼還越來越受歡迎,成為現今古典樂界的顯學與主流呢?
為解開這個謎,我們先來稍稍認識一下布魯克納。以下是他身著徽章的照片,攝於1886年的維也納:
看的出來,他是一位留著平頭(說好聽一點,是普魯士髮型)的老人,且身材矮胖,外貌可說十分平庸,難以引人注意。這個不起眼的老人,在世時就已掀起驚天波瀾,他的音樂在當時過分新潮,以致遭到保守派的攻擊。但支持的人也不少,奧國皇帝就曾經數次召見褒揚,還常以金錢贊助,更把皇宮的一部分讓給他住。
在後來的納粹德國,希特勒很崇拜他,將他的音樂當成日爾曼民族的象徵。希特勒曾用非常虔敬的表情,與布魯克納的塑像合照,如同對待一個偉人,下圖為這張著名的歷史照片:
別以為布魯克納也是一個具種族岐視思想,或有什麼暴力傾向的人,相反的,他可能是古今最溫順簡樸的作曲家,對各種批評往往無力抵抗。納粹總認為日爾曼人是世界最優秀的種族,會如此推崇布魯克納,可能因為他是奧地利農民出生,作品也散發最純樸的日爾曼精神。
對,日爾曼精神,這就是重點了 ~日爾曼民族主要為德國人與奧地利人,兩個國家可說是人才濟濟,無論在科學、哲學、藝術的領域都有很傑出的表現,能這麼優秀,當然與其堅靭勤奮、追求精確完美的民族性有關;更深入來說,或許是為達自己的理想境界,而不惜付出一切的悲劇精神。
這樣的精神往往令人敬佩,也需要在失敗後,又不斷站起來的毅力,就算最終仍可能是失敗,給人的感覺並非徒勞,而是悲壯。布魯克納的音樂,就徹底表現了這樣的精神:他一生不斷努力創作,面對各種困難與批評,也從未退縮,到老時終於受到大眾認可,卻已病痛纏身。
因此他的音樂總容易讓人感動,再加上大規模的樂器編制和輝煌的管弦樂法,反使得「悲壯」的感覺更為深刻....不過,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其實很簡單~他使用各種技法,讓音樂受傷;更精確的說法是:他讓音樂凹了下去 。怎麼說呢?例如聽起來,應該照Do Re Mi Fa So La Si Do走的旋律或和聲,他卻偏喜歡降半音,這一降,聽起來超像一個好好的氣球,突然扁了一半~ 。如下圖:
因為先凹了下去,或許已受了傷。以至於後面再努力鼓起來時,聽起來就已夠感人了~這時他反而喜歡升半音,使氣氛更加高揚,當然也就更感人。
只是凹下去的東西,其實已經受損,讓人擔憂若過份膨脹,有隨時破裂、甚至「崩潰」的危險。這種錯覺,使音樂就算在最輝煌之時,仍漾著悲壯的氣氛。
當然,他也有非常明朗的作品,表現他樸實的農民性格和虔誠的宗教信仰。1884年,第一次首演就大獲成功的第七號交響曲,就是此類型的作品,該曲極其有名,常被電影或儀式所引用:
這曲子本來是哀悼德國歌劇大師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死亡,雖讓人感到「悲壯」,卻不是描寫自己的,而是別人的「悲壯」;他對別人死亡的態度,十分豁達,最多只是哀悼,並不哀淒 ~這使得本曲,竟成為他最明朗美麗的作品,恐怕也是讓人始料未及的...
集合許多矛盾於一身的布魯克納,已成為古典音樂中永遠的謎,他能把宗教的神聖及冥想,與讓人敬佩的悲壯精神融為一爐;他總是努力的追求完美,加上宗教要求的犧牲奉獻,使其作品特別清澈純淨,呈現出一種「無我」的境界,這應是最迷人之處。
當「無我」時,才知自己的渺小,始能真正客觀,感受世界的無邊無際~如同隨意劃過的一線,在上是浩瀚天空,下則是無底深淵。一直很佩服這個在十九世紀,譜了十首大型交響曲的作曲家,當時並沒有唱片業,寫這種東西無任何利益可言,更極度耗費時間。大概他譜曲不是為了自己,更不是為別人,只是單純為了音樂,而無私無我的精神,也在其中徹底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