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歲月，也就走過自己。”潔貞靜靜的說，聲音婉柔如昔，吐露出來的訊息，卻有一種人間歷盡的冷靜。

   潔貞凝視桌上剛端來的咖啡，雙眼半閉的神態，竟然有幾分觀音佛的形似 !
   
   我保持沉默，因為走不進話裡的故事。我嘴角勾起一彎微笑，表示同意，等待她說下去。此刻，傾聽，應該是恰當而體貼的反應吧，起碼，我是這麼認為。

   潔貞並沒有接下去說。她把頭抬起來，向後仰，像做體操般壓縮後頸，然後回復正常，再側彎，前俯，環繞，最後恢復面向我的角度停下來。她看到我的微笑，馬上也對我笑了一下，但是，仍然沒有說話。

   顯然，潔貞並不了解我以微笑等候她的故事的心意。是不急於表白，或者是我多心，以為有個故事 ?

   歲月，憑添了各自的經歷，拉大潔貞和我之間的距離，以往的默契，隔著十多年的歲月，失去了犀利。看來，要恢復往日無所不談的默契，不是容易的事，我只能耐心等彼此慢慢喚起沉澱在生活底部的舊日情懷和感覺。我有空，為了陪潔貞，我請了一下午的假。

   潔貞端起咖啡，鼻子就著杯口薄薄上升的蒸氣，輕輕吸了一下，再慢慢的喝一口。沒有加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喝法 !

   大學時代，潔貞拒絕喝咖啡，她受不了咖啡的苦澀。有一次，我看到她陪男友喝咖啡，正想驚呼，她男友開口說，“沒看過這樣喝咖啡的，加了很多奶精和糖，又加了很多水，簡直是喝糖水。”潔貞伸伸舌頭，露出可愛撒嬌模樣說，“我為你破了戒，你還要管我怎麼喝咖啡？” 

   記得她和男友赴美深造前，仍然保留不近咖啡的習慣。眼前，濃純的黑咖啡喝在她的嘴裡，儼然是一種享受，不再是為難了。 

    歲月真行，連人的習慣也改得了!  

   放下咖啡，潔貞又把頸子轉一下，然後深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從嘴裡一點一點地吐出來。這是瑜珈的吐納，可以鬆弛精神。一句"走過歲月，走過自己"，竟然引發了彼此的靜默。

   我保持不開口的想法，不想因為好奇，而逼潔貞做不願意的陳述，我不想利用深厚的友情去挖掘她的內在。那會是冒犯，即使出發點是關心。

  潔貞把頭轉向窗外，側臉的弧線仍然美麗，雖然只是淡妝，倒不馬虎，看得出收拾得恰好的工夫，眉毛線條柔和，但是有職業婦女慣有的精明上揚。三四十歲的女人，美得耐人尋味。祇是，她的眼神似乎有點迷濛，眉心微攏，不像沒心事的人。

   潔貞盯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車，好一會兒，終於輕輕說 : "沒想到這裏的變化這麼大，高樓到處可見，馬路上車流不斷，怎麼小鎮人口也增加的這麼快?"

   "是啊，人多了，什麼變化都隨著來了!" 我不經思索回了這樣的話。

　潔貞回過頭看著我，＂這倒是。" 眼神為之一亮，似乎找到話題。"我在美國，為了生活，不得不再去念電腦，現在工作全然在電腦領域。" 自從潔貞赴美，我因工作忙碌，也就漸漸失去聯繫，加上潔貞鮮少回國，一直不清楚她的狀況，幾年前接到她的聖誕節卡片，也只有短短數語祝平安喜樂，我還一直以為潔貞仍然在純文學領域深造，沒想到變化這麼大。

   "我現在在舊金山一家銀行電腦部門負責程式設計。" 潔貞遞過來一張名片，是經理頭銜。潔貞果然是才情兼備，學文的時候，是校刊的主編，現在轉行到電腦，一樣傑出。"出國以後，第二年，他建議我改念電腦，說是在美國容易找工作，摸索兩年後才進入情況，還好他熟電腦，拉著我向前衝。" 我知道"他"當然是大學時代的男友。

   侍者端來我的咖啡，我把發泡的熱牛奶慢慢倒入濃縮咖啡裡，拿起小湯匙，慢慢攪拌，一直到咖啡和牛奶完全融合成一色，然後再加入一小匙冰糖，重新用湯匙沿著杯口畫著圓圈，形成淡淡的褐色漩渦。

   我沒有停下來，繼續轉動手腕，想藉著單調的動作拖延一點思考的時間，琢磨如何接下話題。我希望潔貞繼續說下去，談工作，談孩子，談她的家，或者拉回記憶深處，把故人舊事拿出來重新溫習。

 果然，潔貞又談到工作。" 不過，在美國越來越多公司也到大陸去發展。我也正在擔心會遭到裁員，最近聽說公司已經積極在印度這種新興的國家成立辦事處，打算雇用當地印度人，蒐集資料，因為印度工資只有美國的十分之ㄧ左右。”

   我看到潔貞臉上微露焦慮。真是風水輪流轉，曾幾何時，大陸沿海的經貿已經迎頭趕上，台灣這幾年工廠外移大陸，國內失業率節節攀升，生活水準明顯降低。沒想到這種現象也發酵到美國去了，如今連印度也慢慢趕上來，成為金磚四國，取代台灣四小龍的光環了。

   我用手摸摸杯子，溫度降了，不燙手，我端起杯子小啜一口含在嘴裡，讓充滿奶香的拿鐵咖啡的味道，緩緩流過口腔，再一滴一滴的慢慢順著食道吞下，完成我喝拿鐵的品味程序，而拿鐵那種溫潤的滋味，在舌面的每個味蕾上，也留下讓我深深眷戀的香氣。

   “妳也喝咖啡了?” 潔貞有點驚訝。她也注意到我的改變，看來舊日情誼依然，她還記得一些屬於我的怪癖 ! 年輕的時候，我根本不近咖啡，只要咖啡味道吸進鼻子，立刻噴嚔連連，還反胃頭疼呢!

   “歲月，是個好老師。” 我解釋。”

    我偶而會來這裡喝咖啡，這裡的師傅為我特別調製的。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根本沒有想點咖啡，妳知道我一向喝不來的，那一天看到師傅煮咖啡手法熟練，各式各樣的咖啡一杯杯端出，客人都喜歡，讓我忍不住也問了師父有什麼口味適合我，當時他調了這樣一杯奶香滿滿的拿鐵，從此，我就上癮了。”

   我再多添了約半匙的糖，重新攪拌，然後，又喝一口，嗯，甜度恰好，溫潤調和，是我的最愛，毫不勉強，就可以一口氣喝完。

   不勉強，就不必掙扎，正是我對人生重新建立的體悟 : 不強求，一切但求調和。
 
   喝咖啡，是這 一兩 年的事。我經常抽空跑到這家老字號的咖啡店，點一杯法式拿鐵，享受片刻店裡與現實世界隔開的時空 ! 在這裡，只有一位咖啡師傅專心沖泡各種口味的咖啡，一位收拾桌子的文靜的小妹妹，和一個沉穩秀氣的中年老闆娘。輕音樂柔柔的填滿每個角落，客人輕聲細語，整個店裡，舒舒服服的氣氛，很容易安頓我的不安。 

   這段日子，常不自覺往這裡跑，坐在吧台，看著師傅以純熟的專業直覺，研磨各種適量的咖啡豆，然後慢慢文火焙製。在沉靜的等待中，我總是有一種被招待的感覺，很幸福。常來，熟悉了店內的人事，甚至無需開口，師傅都知道我喝什麼，有時候他只問 : “像平常一樣?”我笑笑點頭，就可以享受屬於我的咖啡，不必擔心走味，不必交代師傅濃淡，一杯拿鐵，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這一種簡單穩定的默契，使我很容易陷入”回到家” 的錯覺，”家”，已是一個我曾經自在生活多年的過去。而這樣回家的錯覺，吸引著我常來。

 “ 是啊 ! 歲月是好老師 ! 至少我們都喝起咖啡了!” 潔貞笑了起來，附和我的想法。

   其實第一次進來時，我才剛從律師事務所簽字離婚，把經營多年的婚姻，送給另外一個女人。當時心情低落到谷底，因為多年的情分抵不過他一句，”我必須對她負責任。” 我隨街道上的人潮，跌跌撞撞，茫茫然，不知要找什麼理由向孩子解釋爸爸今晚不回家了，以後要見爸爸，也會見到他身邊一位阿姨。。。

   正在心慌得想放聲大哭時，忽然聞到咖啡香，這家咖啡店的老板娘恰好推開門送客人出來，輕柔的說；”謝謝，歡迎下次再來。”  我轉頭看，剛好跟她四目相接，她對我一笑說，” 喝咖啡嗎? 歡迎?” 她的素雅和親切，讓我不知不覺跟著她走了進去。

   她把我安置在吧檯，咖啡師傅臉上專注的神情，沒有因為我的加入，有絲毫的驚動，仍然專心照顧正煮沸的一壺咖啡。他如如不動的姿態，正好安撫我受傷的情緒，不必擔心自己臉上是否寫滿了失意和頹喪，是否會引起異樣眼光。

   咖啡師傅問我喝什麼，我告知喝咖啡會心悸頭疼，所以沒喝咖啡的習慣。沒想到，微微笑意在他臉上暈開，他說 : “習慣是可以改變，只要妳願意。” 我被他說服了，當他端上為我特製的拿鐵，我依他言，把濃香的熱牛奶加入咖啡慢慢攪拌，那香氣吸入鼻子，很迷人的味道，加入適量的糖後，我喝了一口，竟然沒有不舒服的症狀!!

   那一霎那，我忽然體悟到是放棄心痛慌張的時候了，因為 " 習慣是可以改變的”。

   往後，成為常客，已是刻意的存心。有時候，生活中觸碰到心痛，我就往這裡來，因為與外界隔離，簡單的人事，可以收容我尚在起伏的失落感。在此，我無須向人解釋我的頹喪，無須為親人強顏歡笑，無須隱藏灰色的情緒，我可以在這裡躲避現實中辛苦的掙扎。

   點一杯拿鐵，換來老闆娘解人的微笑，使我可以覺得被接納，暫時忘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難處。也可以享受到師傅簡明扼要的生活哲學，實用不累贅，而他的專注泡製咖啡的神情，像是大徹大悟的智慧長者，教我學習不執著。

    人生的滋味像咖啡，可以膸意調製味道。有時，我會刻意舔一口濃純的咖啡，先嚐嚐那苦澀，彷彿那一段面對男人背叛婚姻時的難堪，就在口中流竄，在心中翻攪。或許潛意識中，我以為，複習越痛苦的感受，日後可以忘得越透徹。當我對上牛奶，加入糖包後，拿鐵的調和滋味，有魔力一般，讓我毫不勉強就可以大口大口的喝下去。師傅為我調製的拿鐵，竟然也敎我體悟到，終有一天我會放下心痛的習慣，享受如拿鐵般調和的新生活!
   
  此時，潔貞突然問 : “妳和孩子都好吧?”

   這一問，我愣住。原以為潔貞有故事，卻沒想到，她是來聽我的故事。

   "嗯，都好，慢慢適應了。” 我簡單回答。

   潔貞點頭，" 看得出來，妳很努力平衡。替妳和孩子擔心過一陣子，但是我對妳有信心，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就打電話安慰妳，我想妳會需要一些時間整理情緒。今天看到妳神情開朗，真替妳高興妳走出來了!”

   原來，潔貞眉頭微鎖，是考慮要如何表達她的關心 ! 我，反而以為她有故事，不想太突兀的介入她的心情，深怕多餘的關心，反而成為她的負擔。

   結帳走出咖啡店，外面已是華燈初上，潔貞和我走入幕色，依依不捨，多年舊情誼，在午後的一杯拿鐵之中溫習一遍，下次相見，又不知何年了。送潔貞上計程車時，她緊緊握住我的手，語重心長的說，” 以妳為榮，這麼快走出來，比我當年了不起，早妳兩年，我就離婚了，他外派大陸，才半年就為大陸女子離開我們了! 我傷心好一陣子。”  我訝異這樣突如其來的轉折!

   潔貞停一下，我瞥見她眼角泛著淚光，我趨前抱住她，我說 :"走過歲月，就讓我們向那一段辛酸日子揮手說再見吧!”

   潔貞點點頭，露出笑容，說: “是該讓那段傷心歲月過去了。” 她的笑容又有了觀音的神似!

   想來，潔貞有心來貼近我受傷的心靈，期望陪我走出谷底，一午的沉默與停格處，不是陌生，而是兩個經歷相同的女人，小心接近對方時的謹慎。

   這一天的午後拿鐵，加入了潔貞的相惜之情，也加入了兩個女人面對問題時的成熟與優雅，濃香滋味，久久不散!